神道碑文請曾年伯作,但刻石建立等事皆在後。
此次葬事所費統計恐須超過三千元。雖稍費足使汝輩心安,不致後悔。好在此款全由執政府夫馬費項下支給已有餘。二叔今日笑謂無異國葬也。
吾日來之忙,乃出情理外。二叔,王姨向我唧噥多次,但此乃研究院初辦,百事須計劃,又加以他事,故致如此耳。十日半月後當然逐漸消減,汝等不必以我過勞為慮也。
日來許多“校長問題”,糾纏到我身上,亦致忙之一。師大小必論,教職員、學生、教育部三方麵合起來打我的主意。北大與教部宣戰,教部又欲以我易蔡,東南大學則教部、蘇省長、校中教員、學生,此數日內又迭相強迫。北大問題最易擺脫,不過一提便了。現在師大、東大尚未肯放手。我惟以極誠懇之辭堅謝之,然即此亦費我時間不少也。
廷燦尚困在廣東,不能來,種種感不便,急極,現隻得叫阿時來,但亦儀能於抄寫方麵稍助耳。又六六一人在津,太可憐,日內擬喚來,令阿時授課。燈要滅了,再說罷。
民國十四年九月二十日
57.1925年致思順思成書
虞美人(自題小影寄思順)
一年愁裏頻來去,(上女去年侍母省婿跋涉海上數次)
淚共滄波注。
懸知一步一回眸。
嵌著阿爺小影在心頭。
天涯諸弟相逢道,
哭罷應還笑。
海雲不礙雁傳書,
可有夜床俊語寄翁無?
鵲橋仙(自題小影寄思成)
也還安睡,也還健飯,忙處此心閑暇。朝來點檢鏡中顏,
好像比去年胖些?
天涯遊子,
一年惡夢,
多少痛、愁、驚、怕!(此語是事實--作者注)
開緘還汝百溫存小,
“爹爹裏好尋媽媽”。(末句用來信語意)
民國十四年
58.1925年9月24日致梁思順書
極盼汝姊妹兄弟團聚的來信,今得八月二十日信,知思莊已返,成、永正遊大瀑,想下次信當令我滿足矣。思莊英文不及格,絕不要緊,萬不可以此自餒。學問求其在我而已。汝等都會自己用功,我所深信。將來計算總成績不在區區一時一事也。我依然極忙,觸想便寫成幾句寄去。二叔在山上,來信附寄。亦令汝等知工作之一斑也,現距葬禮僅八日矣。
爹爹 二十四日
59.1925年9月29日致順、成、永、莊書
順、成、永、莊:
我昨日用一日之力,作成一篇告墓祭文,把我一年多蘊積的哀痛,盡情發露。順兒啊,我總覺得你媽媽這個怪病,是我們打那一回架打出來的。我實在哀痛至極,悔恨至極,我怕傷你們的心,始終不忍說,現在忍不住了,說出來也像把自己罪過減輕一點。我經過這幾天劇烈的悲悼,以後便刻意將前事排去,決不更傷心,你們放心罷。
祭文本來該焚燒的,我想讀一遍,你媽媽已經聽見,不如將稿交你寶存(將來可裝成手卷)。你和莊莊讀完後,立刻抄一份寄成、永傳觀,《晨報》已將稿抄去,如已登出,成、永便得見,不必再抄了。過些日子我有空還打算另寫一份寄思成。葬禮一切都預備完成了。王姨今日晚車返天津,把達達們帶來。十五清晨行周忌祭禮,十點鍾發引,忠忠一人扶柩,我們都在山上迎接。在山上住一夜,十六日八點鍾安葬。
民國十四年九月二十九日
60.1925年10月3日致順、成、永、莊書
愛兒思順、思成、思永、思莊:
葬禮已於今日(十月三日,即舊曆八月十六日)上午七點半鍾至十二點鍾止,在哀痛莊嚴中完成了。
葬前在廣惠寺做佛事三日。昨晨八點鍾行周年祭禮,九點鍾行移靈告祭禮,九點二十分發引,從兩位舅父及姑丈起,親友五六十人陪我同送到西便門(步行),時已十一點十分(沿途有警察照料),我們先返,忠忠、達達扶柩赴墓次。二叔先在山上預備迎迓(二叔已半月未下山了)。我回清華稍憩,三點半鍾帶同王姨、寧、禮等赴墓次。直至日落時忠等方奉柩抵山。我們在甘露旅館一宿,思忠守靈,小六、煜生陪他一夜。有警察四人值夜巡邏,還有工人十人自告奮勇隨同陪守。
今晨七點三十五分移靈入壙。從此之後,你媽媽真音容永絕了。全家哀號,悲戀不能自勝,尤其是王姨,去年產後,共勸他節哀,今天盡情一哭,也稍抒積痛。三姑也得盡情了。最可憐思成、思永,到底不能彀憑棺一慟。人事所限,無可如何,你們隻好守著遺像,永遠哀思罷了。我的深痛極慟,今在祭文上發泄,你們讀了便知我這幾日間如何情緒。下午三點鍾我回到清華。現在雖餘哀未忘,思寧、思禮們已嬉笑雜作了。唐人詩雲:紙灰飛作白蝴蝶,血淚染成紅杜鵑。日落狐狸眠塚上,夜歸兒女笑燈前。真能寫出我此時實感。
昨日天氣陰霾,正很擔心今日下雨,淩晨起來,紅日杲杲,始升葬時,天無片雲,真算大幸。
此次葬禮並未多通告親友,然而會葬者竟多至百五六十人。各人皆黎明從城裏乘汽車遠來,汽車把臥佛寺前大路都擠滿了。祭席共收四十餘桌,送到山上的且有六桌之多,盛情真可感。
你們二叔的勤勞,真是再沒有別人能學到了。他在山上住了將近兩個月,中間僅入城三次,都是或一宿而返,或當日即返,內中還開過六日夜工,他便半夜才回寓。他連椅子也不帶一張去,終日就在墓次東走走西走走。因為有多方麵工程他一處都不能放鬆。他最注意的是壙內工程,真是一磚一石,都經過目,用過心了。我窺他的意思,不但為媽媽,因為這也是我的千年安宅,他怕你們少不更事,弄得不好,所以他趁他精力尚壯,對於他的哥哥盡這一番心。但是你們對於這樣的叔叔,不知如何孝敬,才算報答哩。今天葬禮完後,我叫忠忠、達達向二叔深深行一個禮,謝謝二叔替你們姐弟擔任這一件大事。你們還要每人各寫一封信叩謝才好。
我昨日到清華憩息時,剛接到你們八月三十日來信。信上起工程的那幾句話,哪裏用著你們耽心,二叔早已研究清楚了。他說先用塞門特不好,要用塞門特和中國石灰和和做成一種新灰,再用石卵或石末或細砂來調,某處宜用石卵,某處宜用細砂,我也說不清楚,但你二叔講起來如數家珍。磚縫上一點泥沒有用過,都是用他這種新灰,塚內壙雖用磚,但磚牆內尚夾有石片砌成的壙,石壇都用新灰灌滿,壙內共用新灰原料,專指塞門特及石灰,所調之砂石等在外,一萬二千餘斤,二叔說算是全壙熔煉成一整塊新石了。開穴入地一丈三尺,壙高僅七尺,壙之上培以新灰煉石三尺,再培以三尺普通泥土,方與地平齊。二叔說壙外工程隨你們弟兄自出心裁,但他敢保任你們要起一座大塔,也承得住了。據我看果然是如此。
壙內雙塚,你媽媽居右,我居左。雙塚中間隔以一牆,牆厚二尺餘,即由所謂新灰煉石者製成。牆上通一窗,丁方尺許。今日下葬後,便用浮磚將窗堵塞。二叔說到將來我也到了,便將那窗的磚打開,隻用紅綢蒙在窗上。合葬辦法原有幾種:(一)是同一塚,內置兩石床,這是同時並葬乃合用,既分先後,則第二次,葬時恐傷舊塚,此法當然不適用;(二)是同一墳園分造兩家,但此已乖同穴之義,我不願意;(三)便是現今所用兩塚同一壙,中隔以一牆,第二次葬時舊塚一切不勞驚動,這是再好不過了。還有一件是你二叔自出意匠:他在雙塚前另辟一小院子,上蓋以石板,兩旁用新灰煉石,牆前麵則此次用磚堵塞,如此則今次封壙之後,泥土不能侵入左塚,將來第二次葬時將磚打開,葬後再用新灰煉石造一堵,便千年不啟。你二叔今日已將各種辦法,都詳細訓示思忠,因為他說第二次葬時,不知他是否還在,即在也怕老邁不能經營了。所以要你們知道,而且遵守他的計劃。他過天還要畫一壙內的圖,將尺寸說明,預備你們將來開壙行第二次葬禮時用。你們須留心記著,不可辜負二叔兩個月來心血。
工程堅美而價廉,親友參觀者無不讚歎。蓋因二叔事事考究,樣樣在行,工人不能欺他,他又待工人有恩禮,個個都感激他,樂意出力。他說從前聽見羅素說:中國穿短衣服的農人、工人,個個都有極美的人生觀。他前次不懂這句話怎麼解,現在懂得了。他說,住在都市的人都是天性已漓。他這兩個月和工人打夥,打得滾熱,才懂得中國的真國民性。我想二叔這話很含至理,但非其人,也遇著看不出罷了。
二叔說他這兩個月用他的科學智識和工人的經驗合並起來,新發明的東西不少,建築專家或者還有些地方要請教他哩。思成你寫信給二叔,不妨提提這些話,令他高興。二叔當你媽媽病時,對於你很有點慪氣,現在不知氣消完了沒有。你要趁這機會,大大的親熱一下,令他知道你天性未漓,心裏也痛快。你無論功課如何忙,總要寫封較長而極懇切的信給二叔才好。
我的祭文也算我一生好文章之一了。情感之文極難工,非到情感劇烈到沸點時,不能表現他(文章)的生命,但到沸點時又往往不能作文。即如去年初遭喪時,我便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篇祭文,我作了一天,慢慢吟哦改削,又經兩天才完成。雖然還有改削的餘地,但大體已很好了。其中有幾段,音節也極美,你們姊弟和徽音都不妨熱誦,可以增長性情。
昨天得到你們五個人的雜碎信,令我於悲哀之中得無限歡慰。但這封信完全講的葬事,別的話下次再說罷。我也勞碌了三天,該早點休息了。
民國十四年十月三日
61.1925年11月9日致孩子們書
國內近來亂事想早知道了,這回怕很不容易結束,現在不過才發端哩。因為百裏在南邊(他實是最有力的主動者),所以我受的嫌疑很重,城裏頭對於我的謠言很多,一會又說我到上海(報紙上已不少,私人揣測更多),一會又說我到漢口。尤為奇怪者,林叔叔很說我閑話,說我不該聽百裏們胡鬧,真是可笑。兒子長大了,老子也沒有法幹涉他們的行動,何況門生?即如宗孟去年的行動,我並不讚成,然而外人看著也許要說我暗中主使,我從哪裏分辯呢?外人無足怪,宗孟很可以拿己身作比例,何至怪到我頭上呢?總之,宗孟自己走的路太窄,成了老鼠入牛角,轉不過身來,一年來已很痛苦,現在更甚。因為二十年來的朋友,這一年內都分疏了,他心裏想來非常難過,所以神經過敏,易發牢騷,本也難怪,但覺得可憐罷了。
國事前途仍無一線光明希望。百裏這回賣恁麼大氣力(許多朋友亦被他牽在裏頭),真不值得(北洋軍閥如何能合作)。依我看來,也是不會成功的。現在他與人共事正在患難之中,也萬無勸他抽身之理,隻望他到一個段落時,急流勇退,留著身子,為將來之用。他的計劃像也是如此。
我對於政治上責任固不敢放棄(近來愈感覺不容不引為己任),故雖以近來講學,百忙中關於政治上的論文和演說也不少(你們在《晨報》和《清華周刊》上可以看見一部分),但時機總未到,現在隻好切實下預備工夫便了。
葬事共用去三千餘金。葬畢後忽然看見有兩個舊碑很便宜,已經把它買下來了。那碑是一種名叫漢白玉的,石高一丈三,闊六尺四,厚一尺六,馱碑的兩隻石龜長九尺,高六尺。新買總要六千元以上,我們花六百四十元,便買來了。初買得來很高興,及至商量搬運,乃知丫頭價錢比小姐闊得多。碑共四件,每件要九十匹騾才拖得動,拖三日才能拖到,又卸下來及豎起來,都要費莫大工程,把我們嚇殺了。你二叔大大地埋怨自己,說是老不更事,後來結果花了七百多塊錢把它拖來,但沒有豎起,將來豎起還要花千把幾百塊。現在連買碑共用去四千五百佘,存錢完全用光,你二叔還墊出八百餘元。他從前借我的錢,修南長街房子,尚餘一千多未還,他看見我緊,便還出這部分。我說你二叔這回為葬事,已經盡心竭力,他光景亦不佳,何必汲汲,日內如有錢收入,我打算仍還他再說。
今年很不該買北戴河房子,現在弄到非常之窘,但仍沒有在興業透支。現在在清華住著很省儉,四百元薪水還用不完,年底賣書有收入,便可以還二叔了。日內也許要兼一項職務,月可有五六百元收入,家計更不至缺乏。
現在情形,在京有固定職務,一年中不走一趟天津,房子封鎖在那邊殊不妥(前月著賊,王姨得信回去一趟。但失的不值錢的舊衣服),我打算在京租一屋,把書籍東西全份搬來,便連舊房子也出租,或者並將新房子賣去,在京另買一間。你們意思如何?
思成體子複元,聽見異常高興,但食用如此儉薄,全無滋養料,如何要得。我決定每年寄他五百美金左右,分數次寄去。日內先寄中國銀二百元,收到後留下二十元美金給莊莊零用,餘下的便寄思成去。
思順所收薪水公費,能敷開銷,也算好了,我以為還要賠呢。你們夫婦此行,總算替我了兩樁心事:第一件把思莊帶去留學,第二件給思成精神上的一大安慰。這兩件事有補於家裏真不少。何況桂兒姊弟亦得留學機會,順自己還能求學呢。一二年後調補較好的缺,亦意中事,現在總要知足才好。留支薪俸若要用時,我立刻可以寄去,不必憂慮。
待文杏如此,甚好甚好。這才是我們忠厚家風哩。
廷燦今春已來。他現在有五十元收入,勉強敷用,還能積存些。你七叔明年或可以做我一門功課的助教,月得百元內外。
現在四間半屋子擠得滿滿的。我臥房一間,書房一間,王姨占一間,七叔便住在飯廳,阿時和六六住半間,倒很熱鬧。老白鼻病了四五天,全家都感寂寞,現在全好了,每天拿著親家相片叫家家,將來見麵一定隻知道這位是親家了。
爹爹 十一月九日
62.1925年12月27日致思成書
今天報紙上傳出可怕的消息,我不忍告訴你,又不能不告訴你,你要十二分鎮定著,看這封信和報紙。
我們總還希望這消息是不確的,我見報後,立刻叫王姨入京,到林家探聽,且切實安慰徽音的娘,過一兩點他回來,或者有別的較好消息也不定。
林叔叔這一年來的行動,實亦有些反常,向來很信我的話,不知何故,一年來我屢次忠告,他都不采納。我真是一年到頭替他捏著一把汗,最後這一著真是更出我意外。他事前若和我商量,我定要盡我的力量叩馬而諫,無論如何決不讓他往這條路上走。他一聲不響,直到走了過後第二日,我才在報紙上知道,第三日才有人傳一句口信給我,說他此行是以進為退,請我放心。其實我聽見這消息,真是十倍百倍地替他提心吊膽,如何放心得下。當時我寫信給你和徽音,報告他平安出京,一麵我盼望在報紙上得著他脫離虎口的消息,但此虎口之不易脫離,是看得見的。
前事不必提了,我現在總還存萬一的希冀,他能在亂軍中逃命出來。萬一這種希望得不著,我有些話切實囑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鎮靜,不可因刺激太劇,致傷自己的身體。因為一年以來,我對於你的身體,始終沒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圖利後,姊妹來信,我才算沒有什麼掛慮。現在又要掛慮起來了,你不要令萬裏外的老父為著你寢食不寧,這是第一層。徽音遭此慘痛,唯一的伴侶,唯一的安慰,就隻靠你。你要自己鎮靜著,才能安慰他,這是第二層。
第二,這種消息,諒來瞞不過徽音。萬一不幸,消息若確,我也無法用別的話解勸他,但你可以傳我的話告訴他:我和林叔的關係,他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何況更加以你們兩個的關係。我從今以後,把他和思莊一樣地看待,在無可慰藉之中,我願意他領受我這種十二分的同情,渡過他目前的苦境。他要鼓起勇氣,發揮他的大才,完成他的學問,將來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國藝術界有點貢獻,才不愧為林叔叔的好孩子。這些話你要用盡你的力量來開解他。
人之生也,與憂患俱來,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們都知道我是感情最強烈的人,但經過若幹時候之後,總能拿出理性來鎮住他,所以我不致受感情牽動,糟蹋我的身子,妨害我的事業。這一點你們雖然不容易學到,但不可不努力學學。
徽音留學總要以和你同時歸國為度。學費不成問題,隻算我多一個女兒在外留學便了,你們更不必因此著急。
民國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