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63.1926年1月5日致思成書
思成:
我初二進城,因林家事奔走三天,至今尚未返清華。前星期因有營口安電,我們安慰一會兒。初二晨,得續電又複絕望。立刻電告你並發一信,想俱收。徽音有電來,問現在何處?電到時此間已接第二次凶電,故不複。昨晚彼中脫難之人,到京麵述情形,希望全絕,今日已發喪了。遭難情形,我也不必詳報,隻報告兩句話:(一)係中流彈而死,死時當無大痛苦;(二)遺骸已被焚燒,無從運回了。我們這幾天奔走後事,昨日上午我在王熙農家連四位姑太太都見著了,今日到雪池見著兩位姨太太。現在林家隻有現錢三百餘元,營口公司被張作霖監視中,現正托日本人保護,聲稱已抵押日款,或可幸存。實則此公司即能保全,前途辦法亦甚困難。字畫一時不能脫手,親友賻奠數恐亦甚微。目前家境已難支持,此後兒女教育費更不知從何說起。現在唯一的辦法,僅有一條路,即國際聯盟會長一職,每月可有二千元收入(錢是有法拿到的)。我昨日下午和汪年伯商量,請他接手,而將所入仍歸林家,汪年伯慷慨答應了。現在與政府交涉,請其立刻發表。此事若辦妥而能繼續一兩年,則稍為積儲,可以充將來家計之一部分。我們擬聯合幾位朋友,連同他家兄弟親戚,組織一個撫養遺族評議會,托林醒樓及王熙農、卓君庸三人專司執行。因為他們家裏問題很複雜,兄弟親戚們或有見得到,而不便主張者,則朋友們代為主張。這些事過幾天(待喪事辦完後)我打算約齊各人,當著兩位姨太大麵前宣布辦法,分擔責成(家事如何收束等等經我們議定後誰也不許反抗)。但現在唯一希望,在聯盟會事成功,若不成,我們也束手無策了。徽音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掛念的是徽音要急煞。我告訴他,我已經有很長的信給你們了。徽音好孩子,諒來還能信我的話。我問他還有什麼(特別)話要我轉告徽音沒有?他說:“沒有,隻有盼望徽音安命,自己保養身體,此時不必回國。”我的話前兩封信都已說過了,現在也沒有別的話說,隻要你認真解慰便好了。徽音學費現在還有多少,還能支持幾個月,可立刻告我,我日內當極力設法,籌多少寄來。我現在雖然也很困難,隻好對付一天是一天,倘若家裏那幾種股票還有利息可分,恐怕最靠得住的幾個公司都會發生問題,因為在喪亂如麻的世界中什麼事業都無可做。今年總可勉強支持,明年再說明年的話。天下在亂之時,今天誰也料不到明天的事,隻好隨遇而安罷了。你們現在著急也無益,隻有努力把自己學問學夠了回來,創造世界才是。
民國十五年一月五日
64.1926年2月9日給孩子們書
你們寒假時的信,先後收到了。海馬帽昨日亦到,漂亮極了,我立刻就戴著出門。不戴怕過兩日就天暖了,要到今冬才得戴。
今日是舊曆十二月二十七了。過兩天我們就回南長街過新年,達達、司馬懿都早已放假來京了。過年雖沒有前幾年熱鬧,但有老白鼻湊趣,也還將就得過去。
我的病還是那樣,前兩禮拜已見好了。王姨去天津,我便沒有去看。又很費心造了一張《先秦學術年表》,於是小便又再紅起來,被克禮很抱怨一會兒,一定要我去住醫院,沒奈何隻得過年後去關幾天!朋友們都勸我在學校裏放一兩個月假,我看住院後如何再說,其實我這病一點苦痛也沒有,精神體氣一切如常,隻要小便時閉著眼睛不看,便什麼事都沒有,我覺得殊無理會之必要。
莊莊暑假後進皇後大學最好,全家都變成美國風實在有點討厭,所以莊莊能在美國以外的大學一兩年是最好不過的。今年家計還不致困難,除中原公司外,別的股份都還好,你們不必擔心。
小白鼻真乖,居然認得許多字,老白鼻一天到黑“手不釋卷”,你們爺兒倆都變成書呆子了。
民國十五年二月九日
菲律賓來單一張寄去。
65.1926年2月18日給孩子們書
我從昨天起被關在醫院裏了。看這神氣三兩天內還不能出院,因為醫生還沒有找出病源來。我精神奕奕,毫無所苦。醫生勸今多仰趴不許用心,真悶煞人。(以上正月初四寫。)
入醫院今已第四日了,醫生說是膀胱中長一疙瘩,用折光鏡從溺道中插入檢查,頗痛苦,但我對此說頗懷疑,因此病已逾半年,小便從無苦痛,不似膀胱中有病也。已照過兩次,尚未檢出,檢出後或須用手術。現已電唐天如速來。但道路梗塞,非半月後不能到。我意非萬不得已不用手術,因用麻藥後,體子終不免吃虧也。
陽曆新年前後順、莊各信次第收到。莊莊成績如此,我很滿足了。因為你原是提高一年,和那按級遞升的洋孩子們競爭,能在三十七人考到第十六,真虧你了:好乖乖,不必著急,隻須用相當的努力便好了。
寄過兩回錢,共一千五百元,想已收。日內打算再彙二千元。大約思成和莊莊本年費用總夠了,思永轉學後諒來總須補助些,需用多少即告我。徽音本年需若幹,亦告我,當一齊籌來。
莊莊該用的錢就用,不必太過節省。爹爹是知道你不會亂花錢的,再不會因為你用錢多生氣的。思成飲食上尤不可太刻苦,前幾天見著君勱的弟弟,他說思成像是滋養品不夠,臉色很憔悴。你知道爹爹常常記掛你,這一點你要令爹爹安慰才好。
徽音怎麼樣?我前月有很長的信去開解他,我盼望他能領會我的意思。“人之生也,與憂患俱來,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立身第一要訣。”思成、徽音性情皆近狷急,我生怕他們受此刺激後,於身體上精神上皆生不良的影響。他們總要努力鎮懾自己,免令老人擔心才好。
我這回的病總是太大意了,若是早點醫治,總不致如此麻煩。但病總是不要緊的,這信到時,大概當已痊愈了。但在學堂裏總須放三兩個月假,覺得有點對不住學生們罷了。
前幾天在城裏過年,很熱鬧,我把南長街滿屋子都貼起春聯來了。
軍閥們的仗還是打得一塌糊塗。王姨今早上送達達回天津,下半天聽說京津路又不通了(不知確否),若把他關在天津,真要急煞他了。
民國十五年二月十八日
66.1926年2月27日給孩子們書
孩子們:
我住醫院忽忽兩星期了,你們看見七叔信上所錄二叔筆記,一定又著急又心疼,尤其是莊莊隻怕急得要哭了。忠忠真沒出息,他在旁邊看著出了一身大汗,隨後著點涼,回學校後竟病了幾天,這樣膽子小,還說當大將呢。那天王姨送達達回天津沒有在旁,不然也許要急出病來。其實用那點手術,並沒什麼痛苦,受麻藥過後也沒有吐,也沒有發熱,第二天就和常人一樣了。檢查結果,即是膀胱裏無病,於是醫生當做血管破裂(極細的)醫治,每日勸多臥少動作,說“安靜是第一良藥”。兩三天以來,頗見起色,惟血尚未能盡止(比以前好多了),而每日來看病的人絡繹不絕,因各報皆登載我在德醫院,除《晨報》外。實際上反增勞碌。我很想立刻出院,克禮說再住一禮拜才放我,隻好忍耐著。許多中國醫生說這病很尋常,隻須幾服藥便好。我打算出院後試一試,或奏奇效,亦未可知。
天如回電不能來,勸我到上海,我想他在吳佩孚處太久,此時來北京,誠有不便,打算吃譚滌安的藥罷了。
忠忠、達達都已上學去,惟思懿原定三月一號上學,現在京津路又不通了,隻好留在清華。他們常常入城看我,但城裏流行病極多(廷燦染春瘟病極重),恐受傳染,今天已驅逐他們都回清華了,惟王姨還常常來看(二叔、七叔在此天天來看),其實什麼病都沒有,並不須人招呼,家裏人來看亦不過說說笑笑罷了。
前兩天徽音有電來,請求彼家眷屬留京(或彼立歸國雲雲),得電後王姨親往見其母,其母說回閩屬既定之事實,日內便行(大約三五日便動身),彼回來亦不能料理家事,切囑安心求學雲雲。他的叔叔說十二月十五(舊曆)有長信報告情形,他得信後當可安心雲雲。我看他的叔叔很好,一定能令他母親和他的弟妹都得所。他還是令他自己學問告一段落為是。
卻是思成學課怕要稍為變更。他本來想思忠學工程,將來和他合作。現在忠忠既走別的路,他所學單純是美術建築,回來是否適於謀生,怕是一問題。我的計劃,本來你們姊妹弟兄個個結婚後都跟著我在家裏三幾年,等到生計完全自立後,再實行創造新家庭。但現在情形,思成結婚後不能不迎養徽音之母,立刻便須自立門戶,這便困難多了,所以生計問題,刻不容緩。我從前希望他學都市設計,隻怕緩不濟急。他畢業後轉學建築工程,何如?我對專門學科情形不熟,思成可細細審度,回我一信。
我所望於思永、思莊者,在將來做我助手。第一件,我做的中國史非一人之力所能成,望他們在我指導之下,幫我工作。第二件,把我工作的結果譯成外國文。永、莊兩人當專作這種預備。
民國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
67.1926年3月10日給大小孩子們書
大孩子、小孩子們:
賀壽的電報接到了,你們猜我在哪裏接到?乃在協和醫院三零四號房。你們猜我現在幹什麼?剛被醫生灌了一杯蓖麻油禁止吃晚飯。活到五十四歲,兒孫滿堂,過生日要挨餓,你們說可笑不可笑。
Baby,你看!公公不信話,不乖乖過生日還要吃瀉油,不許吃東西哩!
我想作一首詩,唱唱這段故事,但作來作去作不好,算了罷。過用心思,又要受王姨娘們嘮叨了。
我這封信寫得最有趣,是坐在病床上用醫院吃飯用的盤當桌子寫的,我發明這項工具,過幾天可以在病床上臨帖了。
現在還是檢查(診斷)時期。昨天查過一次,明天再查一次,就可以決定治療方法了。協和真好,可惜在德國醫院耽擱許多日子,不然隻怕現在已經全好了。
診斷情形,你二叔們當陸續有詳細報告,不消我說了。我寫這封信,是要你們知道我的快活頑皮樣子。昨晚院中各科專門醫生分頭來檢查我的身體,各部分部查到了,都說:五十歲以上的人體子如此結實,在中國是幾乎看不見第二位哩。
民國十五年(舊)正月二十六
68.1926年4月19日給孩子們書
出院後一長函,想收。日來甚安好,小便尚偶爾帶紅,細驗似由走動所致(兩次皆因散步稍久),大抵仍是微絲血管破裂,隻須不磨擦,便可平複也。我近來真是無所用心,每日臥床時間總在十二個鍾頭以上,欲照此辦法一兩月,看如何。前書言派代表往領耶魯學位事,頃查耶魯向無派代表例,或明年來美一玩耍,亦大佳耳。都中情狀劇變,四日前四城緊閉,現每日仍僅開一兩次,每次半個鍾頭耳。幸我早數日出院,否則王姨不免兩頭擔心矣。
民國十五年四月十九日
69.1926年6月5日致思順書
順兒:
四月二十三、五月三日寄南長街兩信,連寄叔叔們的信,都先後收到,但四月十五以前像還有一封長信,想已失掉了。那封信上諒來談到你們不願意調任的話吧。
我現在還想你們把你們的意思詳說,等我斟酌著隨時替你們打算哩。
你屢次來信,都問我受手術後情形如何如何,像十二分不放心的樣子。這也難怪,因為你們在遠方不知情形,但我看見信隻是好笑,倘使你在我身邊看著,諒來也啞然失笑了。你們的話完全不對題,什麼疲倦不疲倦,食欲好不好,我簡直不知道有這一回事。我受手術十天之後,早已一切如常,始終沒有坐過一回搖推的椅子。記得第十一天晚上,我偷偷地下床上茅房(因不願在床上出恭,茅房與臥房相隔數間),被看護婦看見,埋怨了半天。我在醫院裏寫了幾十把扇子,從醫生看護婦到廚子打雜每人都求了一把。受術後第四天便胃口如常,中間因醫生未得病源,種種試驗,曾經有一個禮拜不給肉品我吃,餓得我像五台山上的魯智深,天天向醫生哀求開葷,出院後更不用說了。總而言之,受手術後十天,早已和無病人一樣,現在做什麼事情,都有興致,絕不疲倦,一點鍾以上的演講已經演過幾次了。七叔、王姨們初時屢屢警告,叫我“自己常常記得還是個病人”。近來他們看慣了,也疲了,連他們也不認我還是病人了。
看見你的信,四月二十前後還像沒有複元的樣子。五月三日信還說“稍為累點,就不舒服”,真令我詫異。或者你的手術比我重嗎?其實我的也很不輕,受麻藥的次數,比你多得多了。這樣看來,你的體子比我真有天淵之別,我真是得天獨厚,醫院裏醫生看護婦都說像我複元得這樣快是從沒有看見過的。不是經比較,還不自覺哩。
我一月以前,絕不擔心你的病,因為我拿自己做例,覺得受手術不算一回事,但是接連看你的信,倒有點不放心了。我希望不久接著你完全複元的信說:“雖累了,也照常受得起”,那才好哩。
近來因我的病惹起許多議論。北京報紙有好幾家都攻擊協和(《現代評論》,《社會日報》攻得最厲害),我有一篇短文在《晨報》副刊發表,帶半辯護的性質,諒來已看見了,總之,這回手術的確可以不必用,好在用了之後身子沒有絲毫吃虧,唐天如細細診視,說和從前一樣,隻算費幾百塊錢,挨十來天痛苦,換得個安心也還值得。
現在病雖還沒有清楚,但確已好多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好,或者是協和的藥有效(現在還繼續吃),或者是休息的效驗,現在還不能十分休息(正在將近畢業要細閱學生們成績),半月後到北戴河去,一定更好了。
我想來美一遊,各人也不十分反對,但都怕我到美決不能休息,或者病又複發。所以阻止者多,現在決定不來了。
蹇季常、張君勱們極力勸我在清華告假一年,這幾天不停地嘮叨我。他們怕一開課後我便不肯休息,且加倍工作。我說我令自己節製。他們都不相信。但是我實在舍不得暫離清華,況且我實際上已經無病了。我到底不能采用他們的建議。總之,極力節製,不令過勞便是。你們放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