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1926年9月17日致思順書
順兒:
九月七日、十日信收到,計發信第二日,忠忠便到阿圖利,你們姊弟相見,得到忠忠報告好消息,一切可以釋然了。
我的信有令你們難過的話嗎?諒來那幾天忠忠正要動身,有點舍不得,又值那幾天病最厲害,服天如藥以前,小便覺有點窒塞。所以不知不覺有些感慨的話,其實我這個人你們還不知道嗎?
我有什麼看不開,小小的病何足以灰我的心,我現在早已興會淋漓地做我應做的工作了。你們不信,隻要問阿時便知道了。
我現在絕對的不要你回來,即便這點小病末愈,也不相幹,何況已經完好了呢!你回來除非全眷回來,不然隔那麼遠,你一心掛兩路,總是不安。你不安,我當然也不安,何必呢!現在幾個孫子已入學校,若沒有別的事,總令他們能多繼續些時候才好。
我卻不想你調別處,若調動就是回部補一個實缺參事,但不容易辦到(部中情形我不熟),又不知你們願意不?來信順便告訴我一聲。現在少川又回外交部。本來智利事可以說話,但我也打算慢點再說(因為我根本不甚願意你們遠調),好在外交總長總離不了這幾個,隨時可以說的。
我倒要問你一件事。一月前我在報紙上看見一段新聞,像是說明年要在加拿大開萬國教育大會,不知確否?你可就近一查。若確,那時我決定要借這名目來一趟,看看我一大群心愛的孩子。你趕緊去查明,把時日告訴我,等我好預備罷。
我現在新添了好些事情:司法儲才館和京師圖書館(去年將教育部之舊圖書館暫行退還不管,現在我又接過來)。好在我有好副手替我辦,儲才館托給林宰平,你二叔幫他。舊圖書館托給羅孝高,何澄一幫他。我總其大成並不勞苦。我一天還是在清華過我的舒服日子。
曾剛父年伯病劇。他的病和你媽媽一樣,數月前已發,若早割尚可救,現在已潰破,痛苦萬狀,看情形還不能快去。我數日前去看他,聯想起你媽媽病狀,傷感得很。他窮得可憐,我稍為送他的錢,一麵勸他無須找醫生白花錢了。
陳伯嚴老伯也患便血病,但他很痛苦,比我差多了,年紀太大(七十二了),怕不容易好。十年以來,親友們死亡疾病的消息,常常絡繹不絕,伯嚴的病由酒得來,我病後把酒根本戒絕,總是最好的事。這也是無可如何的事。
二叔和老白鼻說,把兩個小妹妹換他的小弟弟,他答應了。回頭忽然問:“哪個小弟弟?”二叔說:“你們這個。”他說:“不,不,把七叔的小弟弟給你。”你們看他會打算盤嗎?
民國十五年九月十七日
76.1926年9月27日給孩子們書
昨夜十二時半你們又添一個小弟弟,母子平安。擬到協和分娩,不意突如其來,昨晚十時我寫完前信便去睡,剛要睡著,王姨忽覺震動,欲命車進城,恐來不及,乃找本校醫生,幸虧醫生在家,一切招呼完善,昨日搬家一切東西略已搬畢,惟睡床未搬,臨時把王姨的床搬過來,剛剛趕得上。僅一個多鍾頭便完事了。你們姊妹弟兄真已不少,我倒很盼他是女孩子,那便姊妹弟兄各五人,現在男黨太盛了。這是第十個,十為盈數,足夠了。
民國十五年九月二十七日
77.1926年9月29日給孩子們書
孩子們:
今天從講堂下來,接著一大堆信--坎拿大三封內夾成、永、莊寄加的好幾封,莊莊由紐約來的一封,又前日接到思永來一封,忠忠由域多利來的一封--令我喜歡得手舞足蹈。我驟然看見域多利的信封,很詫異!哪一個跑到域多利去呢?拆開一看,才知忠忠改道去先會姊姊。前接阿圖利電說忠忠十一日到,我以為是到美境哩,誰知便是那天到阿圖利!忠忠真占便宜,這回放洋,在家裏歡天喜地地送他,比著兩位哥哥,已經天淵之別了,到了那邊,又分兩回受歡迎,不知多高興。
我最喜歡的是莊莊居然進了大學了。尤其喜歡是看你們姊弟兄妹們來往信,看出那活潑樣子。我原來有點怕,莊莊性情太枯寂些,因為你媽媽素來管得太嚴,他又不大不小夾在中間,挨著我的時候不多--不能如老白鼻的兩親家那樣--所以覺得欠活潑。這一來很顯出青年的本色,我安慰極了。
回坎進大學。當然好極了。我前次信說讚成留美,不過怕順兒們有遷調時,他太寂寞。其實這也不相幹。滿地可我也到過,離坎京極近,暫時我大大放心了。過得一兩年,年紀更長大,當然不勞我掛念了。我很不願意全家變成美國風。在坎畢業後往歐洲入研究院,是最好不過的。
時局變化極劇,百裏所處地位極困難,又極重要。他最得力的幾個學生都在南邊,蔣介石三番四複拉攏他,而孫傳芳又卑禮厚幣要仗他做握鵝毛扇的人。孫、蔣間所以久不決裂,都是由他斡旋。但蔣軍侵入江西,逼人太甚(俄國人逼他如此),孫為自衛,不得不決裂。我們的熟人如丁在君、張君勱、劉厚生等都在孫幕,參與密勿,他們都主戰,百裏亦不能獨立異,現在他已經和孫同往前敵去了。老師打學生,豈非笑話(非尋常之師弟)。
順兒們窘到這樣可笑可憐,你們到底負債多少?這回八月節使館經費一文也發不出,將來恐亦無望,我實在有點替你們心焦。調任事一時更談不到了(現在純陷於無政府狀態)。我想還是勉強支持一兩年(到必要時我可以隨時接濟些),招呼招呼弟妹們,令我放心,一麵令諸孫安定一點,好好的上學,往後看情形再說罷。前所言司法儲才館事,現因政府擱淺,也暫時停頓,但此事為收回法權的主要預備,早晚終須辦,現時隻好小待。
又同書說:
我的“赤禍”,大概可以掃除淨盡了。最近已二十多天沒有再發。實際上講,自忠忠動身時,漸漸肅清,中間惟四姑死後發了一禮拜,初到清華發了三天,中秋日小發,但不甚,過一天便好了。此外都是極好。今年我不編講義,工夫極輕鬆,叫周傳儒筆記,記得極好,你們在周刊上可以看見。每星期隻上講堂兩點鍾,在研究室接見學生五點鍾(私宅不許人到),我從來沒有過這樣清閑。我恪守伍連德的忠告,決意等半年後完全恢複,再行自由工作。
民國十五年九月二十九日
78.1926年10月4日給孩子們書
我昨天做了一件極不願意做之事,去替徐誌摩(徐誌摩(1897-1931)名章垿,字誌摩,小字幼申。曾經用過的筆名:南湖、雲中鶴。浙江海寧市硤石鎮人。中國著名現代詩人、散文家,新月派的代表詩人。)證婚。他的新婦是王受慶夫人,與誌摩戀愛上,才和受慶離婚,實在是不道德至極。我屢次告誡誌摩而無效。胡適之(胡適之(1891-1962)即胡適,原名胡洪(馬辛)、嗣糜、字希疆,後改名適,字適之,安徽績溪人。現代學者,曆史學、文學家,哲學家。以倡導“五四”文學革命著聞於世。曆任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大學校長等。)、張彭春(張彭春(1892-1957)字仲述,生於天津。中國教育家、早期話劇(新劇)活動家、導演。1908年畢業於南開學校。1910年去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習教育學、哲學,同時刻苦鑽研戲劇理論和編導藝術。1916年回到天津,協助其兄張伯苓主持南開中學。抗日戰爭期間,從事外交工作,後移居美國。)苦苦為他說情,到底以姑息誌摩之故,卒徇其請。我在禮堂演說一篇訓詞,大大教訓一番,新人及滿堂賓客無一不失色,此恐是中外古今所未聞之婚禮矣。今把訓詞稿子寄給你們一看。青年為感情衝動,不能節製,任意決破禮防的羅網,其實乃是自投苦惱的羅網,真是可痛,真是可憐!徐誌摩這個人其實聰明,我愛他不過,此次看著他陷於滅頂,還想救他出來,我也有一番苦心。老朋友們對於他這番舉動無不深惡痛絕,我想他若從此見擯於社會,固然自作自受,無可怨恨,但覺得這個人太可惜了,或者竟弄到自殺。我又看著他找得這樣一個人做伴侶,怕他將來苦痛更無限,所以想對於那個人當頭-棒,盼望他能有覺悟(但恐甚難),免得將來把誌摩累死,但恐不過是我極癡的婆心便了。聞張歆海近來也很墮落,日日隻想做官,誌摩卻是很高潔,隻是發了戀愛狂--變態心理--變態心理的犯罪。此外還有許多招物議之處,我也不願多講了。品性上不曾經過嚴格的訓練,真是可怕,我把昨日的感觸,專寫這一封信給思成、徽音、思忠們看看。
民國十五年十月四日
先生與梁令嫻等一書,告為徐誌摩證婚事。
79.1926年10月14日致孩子們書
孩子們:
忠忠到阿圖和的信收到了。你們何以擔心我的病擔心到如此厲害,或者因我在北戴河那一個多月去信太少嗎?或者我的信偶然多說幾句話,你們神經過敏疑神疑鬼嗎?但忠忠在家天天跟著我,難道還看不出我的樣子來,我心裏何嚐有不高興呢?大抵我這個人太閑也是不行,現在每日有相當的工作,我越發精神煥發了。
美洲我是時時刻刻都想去的,但這一年內能否成行,仍是問題。因為新近兼兜攬著兩件事,京師圖書館(重新接收過來)、司法儲才館,都是創辦,雖然有好幫手,不複甚勞,但初期規劃仍是我的責任,我若遠行,恐怕精神渙散,難有成績,且等幾個月後情形如何再說。
又欲籌遊費,總須借個名目,若自己養病玩耍,卻不好向任何方麵要錢,所以我很想打聽明年的萬國教育會是否開在阿圖和,若是在暑假期間開,我無論如何總要想法來一趟的。
明日是重陽,我打算帶著老白鼻去上墳,我今年還沒有到過墳上哩!小老白鼻也很結實,他娘娘體子也很好。再過兩禮拜,打算帶著他回津一行。
爹爹 十月十四日
80.1926年10月19日給孩子們書
我這幾天忙得要命,兩個機關正在開辦,還有兩位外賓,一位日本清浦子爵(前首相,舊熟人),一位瑞典皇太子。天天演說宴會,再加上學校功課,真是不得了。每天跑進城,又跑回校,替汽車油房做生意,但我精神極旺盛,一點也不覺疲勞。晚上還替鬆坡圖書館賣字,自己又臨帖臨出癮。天天被王姨嘮叨,逼著去睡。現在他又快來搗亂了,隻得不寫了。
前幾天上墳去回來(重陽那天),“赤禍”又發作了三天,現在又全好了,大抵走路最不相宜。
民國十五年十月十九日
81.1926年10月22日給孩子們書
孩子們:
前天接著你們由費城來的雜碎信和莊莊進大學後來的信,真真高興。
你們那種活潑親熱樣子活現在紙上,我好容易細細研究算是把各人的筆跡勉強分別出來了,但是許多名詞還不很清楚,隻得當做先秦古書讀。“心知其意”,“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
你們一群小夥子怎麼把一位老姊姊當做玩意兒去欺負他呢?做姊姊的也是不濟事,為什麼不板起麵孔來每人給他幾個嘴巴呢?你們別要得意,還有報應哩,再過十幾年二十年,老白鼻、小白鼻也會照樣地收拾你們!但是,到那時候,五十多歲老姊姊隻怕更惹不起這群更小的小夥子了。
民國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寫
82.1926年12月10日致思永書
思永:
得十一月七日信,喜歡至極。李濟之(李濟之(1896-1979)即李濟,湖北鍾祥人,字濟之,人類學家、中國現代考古學家、中國考古學之父,是我國最早獨立進行野外考古工作的學者。)現在山西鄉下(非陝西),正釆掘得興高釆烈,我已立刻寫信給他,告訴以你的誌願及條件,大約十日內外可有回信。我想他們沒有不願意的,隻要能派你實在職務,得有實習機會,盤費食住費等等都算不了什麼大問題,家裏景況對於這點點錢還負擔得起也。你所問統計一類的資料,我有一部分可以回答你,一部分尚須問人。我現在忙極,要過十天半月後再回你,怕你懸望,先草草回此數行。我近來真忙,本禮拜天天有講演,城裏的學生因學校開不了課,組織學術講演會,免不了常去講演。又著述之興不可遏,已經動手執筆了(半月來已破戒親自動筆)。還有司法儲才館和國立圖書館都正在開辦,越發忙得要命。最可喜者,舊病並未再發,有時睡眠不足,小便偶然帶一點黃或粉紅,隻須酣睡一次,就立刻恢複了。因為忙,有好多天沒有給你們信(隻怕十天八天內還不得空),你這信看完後立刻轉給姊姊他們,免得姊姊又因為不得信掛心。
爹爹 民國十五年十二月十日
83.1926年12月20日給孩子們書
孩子們:
寄去美金九十元作壓歲錢,大孩子們每人十元,小孩子們共二十元,可分領買糖吃去。
我近來因為病已痊愈,-切照常工作,漸漸忙起來了。新近著成一書,名曰《王陽明知行合-之教》,約四萬餘言,印出後寄紅領巾你們讀。
前兩禮拜幾乎天天都有講演,每次短者一點半鍾,多者繼續至三點鍾,內中有北京學術講演會所講三次,地點在前眾議院(法大第一院),聽眾充滿全院(約四千人),在大冷天並無火爐(學校窮,生不起火),講時要很大聲,但我講了幾次,病並未發,可見是痊愈了。
前幾天耶魯大學又有電報來,再送博士,請六月二十二到該校,電辭極懇切,已經複電答應去了。你二叔不甚讚成,說還要寫信問順兒以那邊詳細情形,我想沒有甚麼要緊的,隻須不到唐人街(不到西部),不上雜碎館,上落船時稍為注意,便夠了。我實在想你們,想得很,借這個機會來看你們一道,最好不過,我如何肯把他輕輕放過。
時局變遷非常劇烈,百裏聯絡孫、唐,蔣的計劃全歸失敗,北洋軍閥確已到末日了。將此麻木不仁的狀態打破,總是好的,但將來起的變症如何,現在真不敢說了。
民國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