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1)(3 / 3)

前信頗主張思永暑期回國,據現在情形還是不來的好,也許我就要亡命出去了。

這信上講了好些悲觀的話,你們別要以為我心境不好,我現在講學正講得起勁哩,每星期有五天講演,其餘辦的事,也興會淋漓,我總是抱著“有一天做一天”的主義(不是“得過且過”卻是“得做且做”),所以一樣的活潑、愉快,諒來你們知道我的性格,不會替我擔憂。

爹爹 民國十六年三月九日

93.1927年3月10日給孩子們書

昨信未發,今日又得順兒正月三十一、二月五日、二月九日,永兒二月四日、十日的信,順便再回幾句。

使領經費看來總是沒有辦法,問少川也回答不出所以然,不問他我們亦知道情形。二五附加稅若能歸中央支配,當然那每年二百萬是有的,但這點錢到手後,丘八先生哪裏肯吐出來,現在聽說又向舊關稅下打主意,五十萬若能成功,也可以發兩個月,但據我看,是沒有希望的。你們不回來,真要餓死,但回來後不能安居,也眼看得見。所以我很希望希哲趁早改行,但改行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很知道,請你們斟酌罷。

藻孫是絕對不會有錢還的,他正在天天餓飯,到處該了無數的賬,還有八百塊錢是我擔保的,也沒有方法還起。我看他借貸之路,亦已窮了,真不知他將來如何得了。我現在也不能有什麼事情來招呼他,因為我現在所招呼的都不過百元內外的事情,但現在的北京得一百元的現金收入,已經等於從前的五六百元了,所以我招呼的幾個人別人已經看著眼紅。你二叔在儲才館當很重要的職務,不過百二十元(一天忙得要命),鼎甫在圖書館不過百元,十五舅八十元(算是領幹糧不辦事),藻孫不願回北京,他在京也非百元內外可夠用,所以我沒有法子招呼他,他的前途我看著是很悲慘的,其實哪一個不悲慘,我看許多親友們一年以後都落到這種境遇。你別要希望他還錢罷。

我從前雖然很願意思永回國一年,但我現在也不敢主張了,因為也許回來後隻做一年的“避難”生涯,那真不值得了。我看暑假後清華也不是現在的局麵了,你還是一口氣在外國學成之後再說罷。你的信,我過兩天隻管再和李濟之商量一下,但據現在情形,恐怕連他不敢主張了。

思永說我的《中國史》誠然是我對於國人該下一筆大賬,我若不把他做成,真是對國民不住,對自己不住。也許最近期間內,因為我在北京不能安居,逼著埋頭三兩年,專做這種事業,亦未可知,我是無可無不可,隨便環境怎麼樣,都有我的事情做,都可以助長足我的興會和努力的。

民國十六年三月十日

94.1927年3月21日給孩子們書

今日正寫起一封短信給思順,尚未發,順的二月十八、二十兩信同時到了,很喜歡。

問外交部要房租的事等,我試問問顧少川有無辦法,若得了此款,便能將就住一年倒很好,因為回國後什麼地方能安居,很是渺茫。

今日下午消息很緊,恐怕北京的變化意外迅速,朋友多勸我早為避地之計(上海那邊如黃炎培及東南大學穩健教授都要逃難),因為暴烈分子定要和我過不去,是顯而易見的。更恐北京有變後,京、津交通斷絕,那時便欲避不能。我現在正在斟酌中。本來擬在學校放暑假前作一結束,現在怕等不到那時了。

在這種情形之下,思永回國問題當然再無商量之餘地,把前議完全打消罷。

再看一兩星期怎麼樣,若風聲加緊,我便先回天津;若天津秩序不亂,我也許可以安居,便屏棄百事,專用三兩年工夫,作那《中國史》,若並此不能,那時再想方法。總是隨遇而安,不必事前幹著急。

南方最鬧得糟的是兩湖,比較好的是浙江。將來北方怕要蹈兩湖覆轍,因為窮人太多了,我總感覺著全個北京將有大劫臨頭,所以思順們立刻回來的事,也不敢十分主張。但天津之遭劫,總該稍遲而且稍輕,你們回來好在人不多,在津寓或可以勉強安居。

還有一種最可怕的現象--金融界破裂。我想這是免不了的事,很難挨過一年,若到那一天,全國中產階級真都要餓死了。現在湖南確已到這種田地,試舉一個例:蔡鬆坡家裏的人已經餓飯了,現流寓在上海。他們並非有意與蔡鬆坡為難(他們很優待他家),但買下那幾畝田沒有人耕,迫著要在外邊叫化,別的人更不消說了。

恐怕北方不久也要學湖南榜樣。

我本來想湊幾個錢彙給思順,替我存著,預備將來萬一之需,但湊也湊不了多少,而且寄往遠處,調用不便,現在打算存入(連興業的透支可湊萬元)花旗銀行作一兩年維持生活之用。

這些話本來不想和你們多講,但你們大概都有點見識,有點器量,諒來也不致因此而發愁著急,所以也不妨告訴你們。總之,我是挨得苦的人,你們都深知道全國人都在黑暗和艱難的境遇中,我當然也該如此,隻有應該比別人加倍,因為我們平常比別人舒服加倍。所以這些事我滿不在意,總是老守著我那“得做且做”主義,不惟沒有煩惱,而且有時興會淋漓。

民國十六年三月二十一日

95.1927年3月29日給孩子們書

這幾天上海、南京消息想早已知道了。南京事件真相如何連我也未十分明白(也許你們消息比我還靈通),外人張大其詞,雖在所不免,然黨軍中有一部分人有意搗亂亦絕無可疑。

北京正是滿地火藥,待時而發,一旦爆裂,也許比南京更慘。希望能暫時彌縫,延到暑假。暑假後大概不能再安居清華了。天津也不穩當,但不如北京之絕地,有變尚可設法避難,現已飭人打掃津屋,隨時搬回。司馬懿、六六們的培華,恐亦開不成了(中西、南開也是一樣)。

現在最令人焦躁者,還不止這些事。老白鼻得病已逾一月,時好時發,今日熱度很高,怕成肺炎,我看著很難過。

我十天前去檢查身體一次,一切甚好,血壓極平穩,心髒及其他都好,惟“赤化”不滅。醫生說:“沒有別的藥比節勞更要緊。”近來功課太重,幾乎沒有一刻能停,若時局有異動,而天津尚能安居,利於養生有益哩。

顧少川說彙點錢給你們,不知曾否彙去,已再催他了。思永回國事,當然罷議。思順們或者還是回來共嚐苦辛罷。

民國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96.1927年3月30日給孩子們書

老白鼻病厲害極了,昨天早上還是好好的,說笑跳玩,下午忽然發起燒來,夜裏到三十九度四,現在證明是由百日咳轉到肺炎,很危險,擬立刻送到城裏去入協和醫院。還不知協和收不收,清華醫院正在打電話去問。隻望他能脫渡危關,我們誠心求你媽媽默佑他。

我現在心很亂,今日講課擬暫停了,正在靠臨帖來鎮定自己。

民國十六年三月三十日

97.1927年4月2日致思順書

前三天因老白鼻著急萬分,你們看信諒亦驚惶,現在險象已過,大約斷不致有意外。現又由協和移入德院,因協和不準親人在旁,以如此小孩委之看護婦,彼終日啼哭,病終難愈也。北京近兩月來死去小孩無數,現二叔家的孿妹妹兩個又都在危險中,真令人驚心動魄。氣候太不正常了,再過三天便是清明,今日仍下雪,寒暑表早晚升降,往往相差二十度,真難得保養也。

我受手術後,剛滿一年,因老白鼻入協和之便,我也去住院兩日,切實檢查一番(今日上午與老白鼻同時出院),據稱腎的功能已完全恢複,其他各部分都很好,“赤化”雖未殄滅,於身體完全無傷,不理他便是。他們說唯一的藥,隻有節勞(克禮亦雲然)。此亦老生常談,我總相當的注意便是。

前得信後,催少川彙款接濟,彼回信言即當設法。又再加信催促,囑彼彙後複我一信,今得信言三月二十七已電彙二千三百元。又王蔭泰亦有信來,今一並寄閱。部中大權全在次長手,我和他不相識,所以致少川信問候他,他來信卻非常恭敬。此款諒已收到,你們也可以勉強多維持幾個月了。

我大約必須亡命,但以現在情形而論,或者可以挨到暑假。本來打算這幾天便回天津,現在擬稍遲乃行。

老白鼻平安,真謝天謝地,我很高興,怕你們因前信擔憂,所以趕緊寫這封。

民國十六年四月二日

98.1927年4月19-20日致孩子們書

孩子們:

近來因老白鼻的病,足足鬧了一個多月,弄得全家心緒不寧,現在好了,出院已四日了。

二叔那邊的孿妹妹,到底死去一個,那一個還在危險中。

達達受手術後身體強壯得多,將來智慧也許增長哩。

六六現又入協和割喉嚨,明天可以出院了,據醫生說道也於智慧發達極有關係,割去後試試看如何。你們姊妹弟兄中六六真是草包,至今還不會看表哩!他和司馬懿同在培華,司馬連著兩回月考都第一,他都是倒數第一,他們的先生都不行,他兩個是同懷姊妹。

我近來舊病發得頗厲害,三月底到協和住了兩天,細細檢查一切如常,但堅囑節勞,謂舍此別無他藥(今將報告書寄閱)。本來近日未免過勞,好在快到暑假了。暑假後北京也未必能住,借此暫離學校,休養一下也未嚐不好,在學校總是不能節勞的。清明日我沒有去上墳,隻有王姨帶著司馬懿去(達達在天津,老白鼻在醫院),細婆和七妹也去。我因為醫生說最不可以爬高走路,隻好不去。

南海先生忽然在青島死去,前日我們在京為他而哭,好生傷感。我的祭文,諒來已在《晨報》上見著了。他身後蕭條得萬分可憐,我得著電報,趕緊電彙幾百塊錢去,才能草草成殮哩。我打算替希哲送奠敬百元。你們雖窮,但借貸典當,還有法可想。希哲受南海先生提攜之恩最早,總應該盡一點心,諒來你們一定同意。

四月十九寫

近來時局越鬧得八塌糊塗,諒來你們在外國報紙上早看見了。有許多情形,想告訴你們,今日太忙,先把這信寄了再說罷。

爹爹 四月二十日

六六今日下午已經出院了。王姨今日回天津去料理那些家事。

第二次所寄相片想收到了,司馬懿、六六、老白鼻合照的那一張好頑嗎?……現在大概可苟安三幾個月,我決意到放暑假才出京去,要說的話真太多,下次再寫罷。

99.1927年4月21日致梁思永書

永兒:

前兩封信叫你不必回來,現在又要叫你回來了。因為瑞典學者斯溫哈丁(斯溫哈丁:今譯斯文·赫定(1865-1952),是瑞典籍的世界著名探險家,他從16歲開始,從事他終身以之無怨無悔的職業探險生涯。曾多次到中亞和中國新疆等地探險,著有《從北京到莫斯科》、《絲綢之路》等。)--他在中亞細亞,(中亞細亞:即中國。編者注。)西藏等地過了三十多年冒險生涯,諒來你也聞他名罷--組織一個團體往新疆考古,有十幾位歐洲學者和學生同去,到中國已三個多月了。初時中國人反對他、抵製他--十幾個學術團體曾聯合發表宣言,清華研究院、國立圖書館也列名。但我自始即不主張這種極端排外舉動--直到最近才決定和他合作,彼此契約。今天或明天可以簽字了,中國方麵有十人去--五位算是學者,餘五位是學生,其中自然科學方麵隻有清華所派的一位教授(袁複禮,他和李濟之同去山西,我們研究院擔任他這回旅行的經費,不用北京學術團體的錢)。

去的人我是大大不滿意的--我想為你的學問計,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若錯過了,以後想自己跑新疆沙漠一趟,千難萬難。因此要求把你加入去,自備資斧--因為犯不著和那些北京團體分這點錢(錢少得可憐)--今日正派人去和哈丁接洽,明後日可以回信,大約十有八九可望成功的。他們的計劃:時間一年半到兩年,研究範圍本來是考古學、地質學、氣象學三門。後來因為反對他們拿古物出境,結果考古學變成附庸,由中國人辦,他們立於補助地位--能否成功就要看袁君和你的努力了(其他的人都怕夠不上)--我想你這回去能夠有大發現固屬莫大之幸,即不然,跟著歐洲著名學者作一度冒險吃苦的旅行,學得許多科學的研究方法,也是於終身學問有大益的。所以我不肯把機會放過,要求將你加入。他們預定一個月內(大約須一個月後)便動身,你是沒有法子趕得上同行了。但他們沿途尚有逗留,你從後麵趕上去。就令趕不上第一站(迪化)(迪化:即今烏魯木齊。),總可以趕得上第二站(哈密)--不同行當然是很麻煩的,但在迪化或哈密以東,我總可以托沿途地方官照料你--我明天入城和哈丁交涉妥洽,把路線日期計算清楚之後,也許由清華發電給監督處及哈佛校長,要求把你提前放假。果爾,則此信到時,你或者已經動身了。若此信到時還未接有電報,那麼或是事情有變動,或是可以等到放暑假才回來還趕得上,總之,你接到這封信時便趕緊預備罷!

我第二封信跟著就要來的(最多三天後),你若能成行--無論提前放假或暑假時來--大約到家隻能住一兩天便須立刻趕路。我和他們打聽清楚,該預備什麼東西,一切替你預備齊全,你回來除見見我和你娘娘及一二長輩,及上一上墳之外,恐怕一點不能耽擱了。我想你一定讚成我所替你決定的計劃,而且很高興吧!別的話下次再說。

爹爹 四月二十一日

這封信本來想直寄給你,因為怕電報先到,你已動身,故仍由姊姊交轉。

100.1927年4月25日致梁思永書

永兒:

今日接你三月二十九日信。那兩幅畫你竟如此喜歡,很有點詫異,你喜歡送人隨便拿去送便是。昨天有一長信,寄給你姊姊那裏轉(說叫你去新疆作冒險考古的事業),想已收到。今日我和李濟之、袁複禮兩君商量,結果已經決定,不發電報叫你提前放假了,卻是還主張你暑假回國,理由略述如下:

新疆之行並沒有打消,但無論如何你到底趕不上和大幫人同行,既趕不上,那麼一個人趕路卻困難極了,我要過幾天和斯溫哈丁切實研究一番,到底可不可能。因為那邊道路不安全,恐怕單獨一人是絕對行不得的(要和盜賊、猛獸及氣候作戰)。

假使勉強可行,我還是願意你冒險前去。但是也不必提前放假,因為他們在迪化很有耽擱,大概本年十月還在迪化(若趕得上同行,當然提前放假最好,但無論如何總趕不上,故不爭一兩個月)。你便放暑假回來--若還可以的話--盡可以在十月前趕到迪化。

假使新疆不能去,你還是照三個月以前原定計劃回來便是了,決不會白費你一年光陰。我中間有兩封信,叫你中止回來的計劃。因為時局劇變,怕下半年我不能住北京,連清華也有變動,怕你回來撲一個空。但據現在情形,北京也許有年把可以苟安--我下半年再來清華與否卻未定,這事另信再談--而李濟之再到山西采掘的計劃亦已大略決定(總算決定了,因為經費所需不多,已有著落)。你本來的意思,不外想到外邊釆掘,回來時若能到新疆固好,不然即山西亦何嚐不好呢!所以我還是主張你照依最初計劃,一放暑假便立刻起程回來。

你若想買些東西需錢用時,問姊姊在莊莊學費內挪用些,便是我不久當再彙點錢到姊姊那裏去。

這封信若到在前兩天所寄那封之前,你看著一定莫名其妙。但不久你姊姊就會把前信寄到了。

你來信所講的中國時局,大半是隔靴搔癢,不知真相,我過幾天再寫一封長信告訴你們。

爹爹 四月二十五日

你娘娘回天津去一個禮拜了,明天當回京,老白鼻的病全好了。

101.1927年4月27日致梁思永書

永兒:

這是第三封信,我很不願意寫的。因為要報告你的失望消息。

我今天會著斯溫哈丁了。他極高興得你做同伴,然而事實上絕對辦不到,因為他們三個禮拜內就動身了。你無論如何趕不上同行,然而單獨行斷斷乎不可,從包頭(京綏路終點)到哈密約摸要騎三個月駱駝。那條路大概自玄奘以後沒有單人獨馬走過的,這回這個冒險隊,中外人連夫役合共六十一人,帶機關槍一架,手槍二十多枝,饒是這樣還要和那邊的馬賊疏通好,花了不少的保鑣錢才能成行,你一人趕上去萬萬來不得的。哈丁說盼望你從西伯利亞鐵路趕到迪化去。但這事談何容易。無論錢要花得很多,而且中俄邦交已斷,在俄國找護照也找不出,這事完全絕望了。令我白高興幾天(若早兩個月發動,當然是趕得上,但這並不是我怠慢,因為我們和哈丁的協定,昨天才簽字,我在簽字前五天已經打主意了。所以我並沒有一點可懊悔處),其實難怪,本來第一封信原是我一廂情願的話,完全沒有把實際情形研究清楚,你前後幾天工夫連接我三封信,前頭所講的話立刻取消,你們諒也覺得好笑。不過,這也算是我替你們學問前途打算的一段曆史!我這幾天的熱心計劃和奔走,我希望在你將來學問的生涯中也得有相當的好印象。

這回失望並不必灰心,因為我和哈丁談話的結果又得了新希望,他們這回大舉旅行,我探問他的費用,也不過預備三十萬元便夠兩年。這點錢我們中國也不至拿不出來。這回我們加入那團體,原旨為帶一點監督的意思--怕他們把古物偷運出境--也帶有跟著學習的意思。所以我和袁複禮說情,他將這回作為我們獨立探險考古的預備,細細留意哪些地方可以采掘,而且學得些經驗(釆掘和旅行兩種經驗),預備第二次自己來,那時你或者夠上當一員發起人,也未可知哩!

這事既不成,李濟之卻是還盼望你回來和他合作。據他說,山西的希望也許比新疆還大,他這回所以不肯加入哈丁團體(本來我們清華要派他的),就因為舍不得山西。他說,無論如何今年總要出去。打算七月底就到山西,在那邊等著你,所以我還是願意你回來的,來不來請你斟酌罷。若回來要錢用,可問姊姊要。現已不趕新疆的路,那麼雖回來也不必趕忙了,還是卒業後從從容容、搖搖擺擺回來就是。我在北戴河等著你。

爹爹 四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