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有來過教室的同學(1 / 1)

我學會騎自行車不久,馱著行李去沙井子高中報到,那是農墾一團的唯一一所高中。

開課沒兩天,班主任王老師叫我去辦公室,他說交給你一個任務,每天晚上去醫院輔導一個女生。我這才想起教室裏一直空著的一個座位。第一次去,王老師陪著我,向黃麗花介紹了我。黃麗花坐在病床上,大概想表示禮貌或者感謝,她欲坐起來。王老師擺擺手,說別起來,今天起,他來輔導你學習,等你出了院,就不會落下課程了。我受不了病房裏的藥水氣味,盡量抑製著深呼吸。我注意著床頭櫃一個藥水瓶裏插著一束沙棗花,細細碎碎的花,一束金黃,散發出清新的芳香。

剩下了我。我遞上我的課堂筆記,說你看看,看不懂的地方提出來。她指著一盤庫爾勒香梨,說你吃。我沒去碰。我想象著彌漫在病房裏的病菌。我走出病房,呼吸著春夜清涼、芳香的空氣,好像在水底紮了個猛子,浮出水麵,我貪婪地呼吸著。

田野籠罩在夜色裏了。我回到病房,她沒問我什麼疑難。這樣,我天天去醫院,我注意到,瓶中插的沙棗花天天都更新著,漸漸,我知道,她患的白血病,年僅十七歲的我,還不懂這病症對生命的威脅。

她從沒提過疑問,想必都懂了。她在課本裏畫出了無數個旁注,可以看出她在艱難地跟著我們的學習進程。

一次,她的母親替她端來一碗雞蛋掛麵,大概有些燙,她說不要吃。母親急了,忙乎著吹碗裏的麵條,說慢慢吃。她賭氣了。母親說了一堆的好話鼓勵她吃。這時,我看出了她的孩子氣,後來,她勉強吃了半碗。她撒起嬌來,特別好看,我覺得。

不過,她開始學習時便換了模樣,神情專注。她母親勸:你歇息,不要使勁啃書本。她說媽,你煩不煩,人家喜歡看書嘛。母親無可奈何地搖頭,又提醒我吃香梨。我說我不吃。母親說你這小老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沙棗花謝了,樹枝結滿了一串串珍珠般的青果。我有一個禮拜沒去醫院了。反正她沒提出過問題,後來想,是不是她的自尊壓製著她不開口。我也沒當一回事,畢竟,我還是貪玩的年紀,總想在天黑前的籃球場上充當一個角色。我漸漸放棄了我的任務。

空氣中的沙棗花香徹底地消逝了。我和全班同學去參加黃麗花的追悼會。王老師致悼詞。他說起黃麗花在患病期間如何刻苦學習。我的臉一下子熱了。我猜王老師不知道我的失職。我沒想到一朵花凋謝得這樣迅速,在太平間門前,她的身上蓋著雪白的床單,像是覆蓋了一場雪。

她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兩個同學攙扶著她。過後,一起去病房,整理黃麗花的遺物。她母親撫著一摞課本,說:麗花有時捧著書發呆。我去翻那課本,裏邊打了許多的記號,其中有幾個問號。可是,她從來沒提出過,我以為她都懂了。她一直沒有放棄跟著我們高一年級的課程。直到第一學年結束,那個空位子還留著,新學期開始,調整了座位,不再有空位子了。可我的心裏,空出了一片。

偶爾,我想起那套課本,她母親把課本放在黃麗花的棺材裏,說是她還要讀,她一直盼望著能坐進教室。她葬在綠洲上的一塊戈壁高地上。站在那兒,能望見綠蔭叢中白色的教室。她終究沒來過教室一次,她是直接進的醫院,姓名在錄取的名單裏。

謝誌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