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黃海岸邊的一個小村莊。小時候,我經常在灑滿陽光的田野上蕩來蕩去,玩累了,就坐在山坡上,或者是海灘上,或者是小河邊,或者是別的什麼地方,呆呆地想,怎麼還不結婚呢?

我不是說我自己。用我爺爺的話說,我身上的毛都沒長全,離結婚還遠著呢。我說的是別人,是村裏那些二十幾歲的男人。他們身上的毛早就長全了,為啥還不結婚呢?

偶爾,我鬥膽在路上攔住他們,衝他們大喊大叫。

我說:“喂,你啥時候結婚?”

我說:“喂,你早點結婚好不好?”

他們的回答特別奇怪。有些我能聽懂,有些我聽不懂。

有人說:“快了快了,等我找到了對象馬上結婚。”

有人說:“不著急,你姐還沒長大呢。”

有人說:“我倒是想早點結婚,可我老婆還在她媽的肚子裏。”

他們這樣說的時候,周圍的人就會哈哈大笑起來。他們自己也跟著哈哈大笑。

有一個家夥最可惡,我恨死他了。他說:“媽的,我結不結婚,關你屁事!”

我把他們的話告訴了爺爺。爺爺有時候也笑起來;有時候他默不作聲,就像沒聽見一樣;有時候他會咳嗽一聲,說,好好念書,別整天瞎扯淡。

我有些不高興,怎麼是瞎扯淡呢?爺爺應該知道,別人結婚的那一天,是我最高興的日子啊。

其實,別人結婚的那一天,爺爺也很高興。臨近中午的時候,他會背起雙手,像大笨鵝一樣,一晃一晃踱出家門,一直晃進辦婚禮的那戶人家。他是去吃酒席的。爺爺在村裏的輩分高,誰家辦喜事,都早早地來請他,提前兩三天就打招呼了。

那時候吃結婚酒席,也叫“吃八大碗兒”。意思是,酒席上要有八種菜肴,都用大碗盛著。再窮的人家,也要上八大碗兒,不然會被人笑話的。還有一個講究,結婚的酒席上,一定要見到白肉。大家都很窮,怎麼辦呢?上一道肉片湯吧。一張小方桌坐四個人,湯碗裏漂著四片白肉,不多不少,正好四片。這是最後一道菜,有點壓軸戲的意思。

我說過,大家都很窮,所以不管誰家辦喜事,其他的人家,隻能派出一個代表參加。我們家的代表,永遠是爺爺。

爺爺晃進了辦婚禮的人家,會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他呢,也大聲跟別人說這說那。等菜一上桌,誰都不說話了。到處都是狼吞虎咽的聲音,非常響亮。我聽過那種聲音,比池塘裏蛤蟆的叫聲還要響亮。

肉片湯上了桌,就預示著酒席已經進入尾聲了。大家都很自覺,用筷子小心翼翼夾起屬於自己的那片白肉,非常滿足地扔進嘴裏去。誰要是筷子頭上沒出息,多夾了一片白肉,當麵就會讓人罵娘的。

爺爺去吃結婚酒席的那天,我有時呆在家裏,等爺爺回來;有時著急了,就跑到半路上等爺爺。爺爺的臉膛讓劣質白酒灌得紅撲撲的,看見我,總是笑眯眯地把我抱起來,用他長滿胡茬的大嘴狠狠地親我一下。那一瞬間,我的嘴裏會突然冒出一塊軟綿綿香噴噴的好東西。我不說你也知道,那是一枚白肉片!

爺爺用嘴把那片白肉含回來了。我呢,能把它再含上整整半個下午。

在我的記憶裏,白肉片,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我的爺爺,是世界上最好的爺爺。

一般情況下,村子裏每年大約都有三五個年輕人結婚。每次聽說誰要結婚的消息,我都興奮得睡不著覺,天天捏著手指頭算日子。到時候,我的嘴裏就能含上一枚幸福的白肉片,你說,我怎麼能不盼著別人趕緊結婚呢?

在我的記憶中,有那麼一年,真是不可思議,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整整一個春天過去了,村子裏沒有人結婚。整整一個夏天過去了,村子裏還是沒有人結婚。接著是秋天,秋天眼瞅著也要過去了,仍然沒有動靜。我終於沉不住氣了,扯著爺爺的胳膊,小聲對他說:“爺爺,我想結婚。”

很多年過去了。我知道,哪怕再過很多年,我也忘不了童年的白肉片。

侯德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