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大哥對王家染房的女兒有些好感,他總是愛到王家染房去。他說去看人家染布,看如何把一些白布染成了紅黃藍綠的顏色,他說這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啊,幾分鍾的時間,一匹布就改變了,就有了色彩。而之前它們都是一樣的棉布本來的顏色。“你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而讓它成為什麼顏色。”他說。我也到王家染房去看過染布。他們的院子裏有幾口巨大的水缸,裏麵盛滿了帶有顏色的水,添加了一定比例的堿和礬。側偏房還有兩口大鍋。水缸裏要染的是青和藍色的布,而黑布則要放入加熱的大鍋中染。院子裏高高低低的繩上掛滿了剛剛染成的布。他們把布擰成粗繩,然後把長長的粗繩放在繩上晾起,展開,然後用石碾和人把展開的布拉平……可我一直沒有看出什麼奇妙來,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我相信,多數人的看法和我一樣。而且我受不得染缸裏那股特別的氣味。有一段時間,我哥哥在去王家染房之前總是要先洗一個澡,如果是夏天他會到河裏去洗,一邊低著頭聞著自己的胳膊一邊朝王家染房走去。他還用過一種肥皂。顯然那是別人用過的,隻剩下一小塊,不知為何丟下了,或者說是他從什麼地方撿了起來,丟了它的人便再沒有找到。我大哥小心並且精心地用著。也不知他是從什麼地方得到的,住在我們家的客人沒有誰會用什麼肥皂。我大哥在一年之後去王家染房的次數少了。可他的怨言卻有增無減。有時他抱怨那些客人的到來:“你看來我們這裏住的都是什麼人,你看他們把我們家弄成了什麼樣子,你看,你看,他們把我們家搞成了什麼味,洗都洗不去!”

我父親最聽不得這樣的話。他會順手拿起一件什麼物件,把我大哥趕跑。他追不上我大哥。我父親明顯地衰老著可我大哥卻越來越強壯。我母親說,我父親是累的。操持這樣一家,操持這樣的一家旅店,真不容易。

真的不容易。我父親每天都要在淩晨四點多鍾就起來清掃一下院子,擦擦窗子和門上的塵土,或者給客人的馬、牛喂一喂草。他說我們如歸旅店,必須要給客人一種回到家裏的感覺,那樣才能留下客人。他們在給我們付錢的時候也就不會斤斤計較。其實我父親那麼早就起來還有一個隱藏的原因。那就是,怕客人偷走我們旅店的東西。這樣的事時有發生。那些急著趕路因而早起的客人,時常趁別人都睡著的時候,偷偷地抱走一床棉被,拿走一個茶壺,或者是其他大大小小的物件。我們既收不到他住店的費用,還有不小的損失,這樣的事時常會引發我父親的牙痛。於是我父親堅持四點鍾起床。即使如此,東西還是丟。我父親還試過把一些小的物件和家具和床拴在一起,不過作用不是很大。就像無法阻止如歸旅店的衰敗一樣,我們也無法阻止那些客人偷偷地拿走些什麼,有些事,就是這樣不可避免。這讓我父親時常懷念他小的時候,他說如歸旅店當時非常興隆,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那時的客人和現在的客人也不一樣,那時旅店也是嶄新的,所有的物件都帶著一種淡淡的光。這是據說,是據我父親說的,我們在那裏一遍遍地聽著。我們聽的時候都藏起自己的耳朵。我無法想象我們這家隻有五間正房的大車店會車水馬龍,肯定,我父親對自己的記憶進行了修改。甚至,這是他的夢想,他還夢想把我們的如歸旅店建成栗鎮上最大的店鋪,他和我們都能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穿上絲質的衣服和來往的人打招呼,受人尊敬。我的父親,可是一個有夢想的人啊。他的夢想讓人討厭,讓我們近乎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