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服街是條步行街,道路寬敞、整潔,路兩邊都是七八層高的樓房,多數一二樓是商店,三樓往上則是住宅了。漢英一邊走一邊指點著告訴我,八年前,這裏還是一片破爛的平房居民區,現在變成這個樣子,可以說是天翻地覆。但是,他馬上給我算了一筆賬,當年這裏動遷時,原居民的平房每平方米隻補助六百多不到七百元,可是,等這些樓房建起來的時候,一層往外出售時,達到八千多一平方米,最好的路段超過一萬元,就是上層住宅也達到了一千五百元以上,他讓我算算,開發商一共賺了多少錢。他說,僅一層這些門市房,動遷、建築的成本就全夠了,三樓往上全是賺的,而這一片建起的樓房總麵積近十萬平方米,再乘以六層,就是近六十萬平方米,再乘以一千五百元,那是多少錢?我嚇了一跳,已經九位數了。漢英說是這樣,可那邊被動遷的群眾卻成了今天這樣子!我這才明白,漢英對這事心知肚明,是特意拉我來說這事的,所以我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回到車裏,漢英把車啟動,慢慢往前駛著。我忽然看到遠遠一輛轎車迎麵駛來,還是那輛掛著002牌照的“淩誌”,我讓漢英看,說賀縣長也往這邊來了。漢英卻不理我的話,而是打方向盤駛向另一條路。我很是奇怪,問他為什麼不跟賀大中打招呼。漢英冷笑一聲說:“師傅,那不是賀縣長的車。”我奇怪起來:“不是他的車是誰的車?那不明明是二號牌照嗎?”漢英又冷笑一聲:“二號也不是賀縣長的車!”
這……怪了,不是賀縣長的車又是誰的呢?很多讀者都知道,在基層、特別是省市縣,轎車的前幾位號碼是有說法的,從001一直到01×都屬於黨委、人大、政府、政協主要領導,一般來說,書記是一號首長,001的號碼就屬於他,在華安也就屬於漢英,二號人物是人大主任,而華安縣的人大主任是漢英兼任的,所以,002號就應該是縣長賀大中。為什麼華安不是這樣呢?如果不是賀大中,又會是誰呢?政協主席?不會吧……
我看看漢英,他的臉色明顯不快。可是,卻不向我解釋,我也沒急著問,我知道,他會向我說清楚的。
我們的車出了城,我問漢英去哪兒,他說:“去看看華安的偉大成就。”
於是,我們的車順著公路向前駛去,駛向農村,駛向山區。二十分鍾後,一座座山岡開始映入我的眼簾,可是,這還能叫山嗎?過去濃密的山林早就不見了,每一座山頭都是光禿禿的,開出了一片片耕地,因為開在山坡上,土層沒有多厚,所以看上去很是貧瘠。深秋季節,秸稈已經收割完畢,這些耕地就裸露著身子在天光下,看上去醜陋而讓人心痛。這樣的情景不是一年兩年了,我在市局工作期間來華安,不止一次見到這種情景,大概因為身份和心境的原因吧,當時雖然覺得刺眼,卻沒有今天的這種感受。現在不僅是刺眼,而是被它深深地刺痛了心。還記得,我剛參加工作那些年,華安有個口號叫“農林牧副漁並舉”,華安人也常常以本地山林茂密、資源眾多而驕傲,現在呢?隻剩下農和一點兒礦了,林牧漁都不見了。
前麵出現一個路口,一幅巨大的綠色宣傳牌,說它綠色,是因為它的整個畫麵上都覆蓋著森林,下半部寫著一行標語:“青山常駐,永續利用”。簡直是絕妙的諷刺。看著宣傳牌,我不知是笑還是哭好。漢英的臉色也很難看,一邊慢慢開車一邊對我說:“師傅,看到了吧,現在,華安的山林隻剩下宣傳牌上這塊了!”
我們的越野車順著岔路向前駛去。我知道,再往前,就應該是真正的山區林區了,可是,我舉目尋找著,還哪有林哪?對,也不是沒有,前麵的路旁出現了樹木,可這是專門保留下來應付上級檢查的,隻保留路邊幾十米寬的一溜,裏邊早被砍光了。看著因為深秋來臨而變得蒼涼的林地,我和漢英的心情比它們還要蒼涼。
車駛到一座山腳停下來,我隨著漢英向山頂爬去。大約半個小時的光景,我們來到了山頂,周圍的景物就都收入了眼底。漢英指點著說:“師傅你看吧,這就是華安多年來的偉大成就。”我舉目望去,什麼成就啊?簡直是滿目瘡痍!漢英這才打開了話匣子,跟我說,他來華安任職後,已經不止一次來這個山頭了,因為他聽農民說過,這些年,華安的年景一年不如一年,用百姓的話說,“天時都不正了”,以往的節氣規律全被打亂了,原因就是林子都砍光了。現在,華安的年景每況愈下,一年不如一年,不是旱就是澇,所以,他采取了一些措施,想有所補救,可是太難了。他指點著前麵讓我仔細看,我這才辨出,附近的山坡上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樹苗,漢英說,這是他來之後,要求林業部門采取的措施,想一定程度地恢複山林。“可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要想恢複當年的植被和氣候,談何容易呀?”他的話使我想起剛參加工作時的情景,那是一種什麼情景啊?一進山區,滿眼樹木蔥蘢,望都望不到邊,人一鑽進去就看不到影子了。那年,一個逃犯鑽進了林子,我們跟著追進去,可是眨眼就看不著他了,我們摸索著往裏邊找,又很快迷了路,誰也找不著誰了。那個逃犯也蒙了,最後,他在林子裏使勁兒喊起來了:“警察,我在這兒,快來抓我吧,救命啊……”如今回憶起這事,真讓人想笑又想哭。對,那時,華安的農民常誇口說:“咱們華安是寶地,旱澇保收。”現在可好,再也沒有風調雨順的年景了……
那麼,這是怎麼造成的呢?
這不是一句話能說清的,但是,罪魁禍首我是有所知的,他們和房啟和那些訪民們說的是同一夥人,他們就是靠破壞華安的林業資源起家的。那是我調離華安不久的事,省裏出台了一個開墾五荒的政策,給他們禍亂華安提供了機會。他們就借著這個機會,同林業部門及縣裏掌權的領導掛上了鉤,以開荒之名,開始大肆砍伐山林,幾年工夫,就差不多把華安的林場全砍光了。接著,他們又把目光對準了黑灘煤礦,同樣利用政策法規上的漏洞,挨著國有煤礦承包了一個煤井,專門侵蝕國有煤礦,硬把國有煤礦給擠黃了,然後用低價買下來,之後,又打垮了鄰近的一些小煤礦。於是,他們基本上控製了本縣的煤炭市場,成了華安乃至全市的首富。後來他們又辦起這個公司那個公司,成立了宏達集團,勢力就更大了。最可恨的是,隻要他們兄弟幹哪個行業,就不許別人幹,誰要敢跟他們競爭,他們就無所不用其極,什麼手段都使,所以,他們的錢就越來越多,勢力也就越來越大。直到今天,華安幾乎沒有能夠和他們抗衡的力量,甚至連縣委、縣政府在某種程度上也要看他們的眼色行事……
返回路上,我心情沉重,除了看到剛才的“偉大成就”讓我心情不好,更覺得漢英太難了。我覺得我這個公安局長不好當,實際上他比我難得多。我歎息著說:“漢英啊,師傅也就這麼大本事了,想多替你分擔點兒,可我隻是個小小的公安局長,也分擔不了什麼呀?”漢英說:“不,師傅,你為我分擔得已經夠多了,說真的,華安這些領導幹部中,就你跟賀大中靠得住。你看,昨天夜裏出了那麼大的事,他們誰到場了?”我說:“霍世原不是病了嗎?”他冷笑說:“啥病啊?他們都等著看我笑話呢!”
嗯?難道裏邊還有這些勾當……
我們回了城裏,漢英駕著車,好像沒有目的地轉悠著,我們幾乎走遍了大街小巷。我看到,城內的幾條主要街道建設得還可以,看上去挺順眼的,可一進入距城中心稍遠一點兒的岔路、小巷,特別是進入那些平房居民區,就不一樣了。最後,他拉著我來到城郊的一片居民區,這裏全是老舊的、不知建了多少年的平房,好多還是一麵青的甚至是土坯房,道路狹窄、肮髒,隨處可見垃圾、糞便,有行人看到我們的車都把目光投過來,我看到了他們黯淡的臉色和不加掩飾的敵意目光。漢英告訴我,這裏,就是我昨天夜裏截訪的那些動遷戶的住處。漢英說,如果咱們是他們會怎麼想,在市區住得好好的,有人一句話,就讓你遷到這兒來了,你心理能平衡嗎?我說是啊,你看看他們的眼神。漢英說不用看,肯定充滿了仇恨。我問,這是不是仇富。漢英說,是也不是,他們窮,對富人肯定有想法,可問題不在於富,關鍵是你怎麼富的,你富得不正,因為你的富導致了他們的窮,還怪他們仇恨你嗎?我說是啊,這個問題不解決,社會很難穩定啊!
這時,我們才轉到真正要說的話題上,說起了宏達集團,說起了賈氏兄弟,說起他們才是華安不穩定的罪魁禍首,房啟和那些訪民集體上訪,是他們所賜,華安生態環境的破壞,又是他們所為,不打掉他們,華安難安哪!漢英讚同我的說法,感歎著說:“可是太難哪,除了他們自身的能量,他們後邊還有人哪!”話題突然一轉:“師傅,你知道嗎?商服街的開發,不隻是賈氏兄弟,還有別人參與其中!”
這……
這不奇怪,這種事如今太普遍了。所以我馬上說,這裏邊肯定有說了算的官員摻和。漢英說可不是一般的摻和,實際上,他是入了股的,而且占有一半的股份,在那條商服街的改造過程中,有一半利潤是要落入他腰包的。我就問這個人是誰。漢英卻不說了。我著急起來,問他為啥不跟我說。他想了想又歎口氣說:“是怕你畏難。告訴你吧,是莊革放,是他跟賈氏兄弟聯手搞的這個項目。”
莊革放?我重複了一下這個名字。漢英說:“對,他以前的名字叫莊文革,後來改名叫莊革放。”我說:“姓莊,是不是和莊為民有點兒關係呀?”漢英苦笑一聲說:“何止有點兒關係,就是他的兒子。”
“什麼……”
我沒有再往下問,但是,此時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張不停動著的大嘴巴。他就是莊為民,前縣委書記,是華安曆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縣委書記。他有個兒子,是“文革”時出生的,當時起名就叫莊文革,後來“文革”結束了,開始了改革開放,他就把兒子的名字改為莊革放,也就是改革開放的意思。我說,這事表麵上是莊革放參與,實際上是莊為民在後邊頂著。他太大膽了,就不怕群眾告他?漢英說,告什麼,莊革放雖然入了股,但是並沒有掛名,掛名的是跟他們無關的人,你查誰去。你看人家多會幹,既有政績,又撈了大錢。對,他在任時,還以改製之名,把好多企業該賣的不該賣的都賣了,而且大多賣給了賈氏兄弟,當時還當經驗介紹過,莊為民為此撈足了政治資本和經濟資本,盡管有種種反彈,都讓他和賈氏集團聯手壓了下去。可是這些矛盾並沒有消除,而是成了定時炸彈,現在陸續開始爆炸。“我和大中來了之後,本想幹一番事業,可哪顧得上啊,給他擦屁股都擦不過來了。可上邊卻有人說,他是華安有史以來貢獻最大的縣委書記。實際上呢?他是拉下了一攤永遠也不幹的臭屎,得我來給他擦這個屁股,可是,我怎麼擦呀?能擦幹淨嗎?對了師傅,你知道徒弟我是怎麼當上這個縣委書記的嗎?”
我說:“你不是說,新來的市委書記賞識你嗎?”
漢英:“這隻是表麵。這麼說吧,師傅,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了,可我一直記著當年、也就是我從華安公安局調往市裏的時候,你跟我說的話:‘漢英,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上去了,手裏有了權,千萬別忘了下邊的弟兄,別忘了老百姓。’我真不知道,這些話對我的影響是好是壞。從好的方麵看,這些年裏,我沒走歪道兒,到哪個崗位上,工作幹得也都不錯,百姓口碑也不錯。從壞的方麵看呢,也不少,因為我怎麼也做不到有些人那樣,拉拉扯扯,吹吹拍拍,花錢買官,怎麼也沒有學會,所以,也就眼睜睜地看著那樣的人一個個上去。我最初雖然提拔的速度也不慢,可是,後幾年卻一直窩在市直機關,再也不能進步了。我總結過,根本原因就在這裏,在你那些話身上。”
我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
漢英繼續說:“可是,我真不甘心,我不能說我有多好,可師傅你知道徒弟是什麼人,最起碼,人品不壞吧,能力也有吧,比那些呼呼哈哈、溜須舔腚的東西強得多吧,可是,連一些流氓地痞土匪都能提上去,我憑啥不行?”
聽到土匪二字,我的眼前忽然閃過屠龍飛的麵孔。
“還好,新調來的曹書記對我挺賞識,加上華安形勢的需要,所以,我就抓住了這個機會。你知道,我上任前,曹書記跟我說了什麼嗎?他說,在所有工作中,維護穩定是重中之重,我希望你不辜負市委的希望,能在華安開創一個長治久安的局麵。”
聽著漢英的話,我的心裏沉甸甸的。穩定、長治久安,話好說,可是,能做到嗎?誰敢保證所治一方長治久安?
我知道,曹書記對漢英提出這個要求是有來頭的。因為,就在他上任前不久,華安發生了一件大事,數百上訪群眾圍攻了縣委、縣政府,還燒了一輛警車,在全市乃至全省都造成了很大影響,好在緊接著外省發生了一起更為嚴重的同類事件,數萬群眾燒了公安局,就把華安的事件比了下去,沒有造成進一步的影響。即便如此,原任縣委書記和縣長也被免去了職務。漢英也就是在這樣的一種背景下,來華安任職的。說起來,這是個風險很大的職務,這也是他非要我來當華安公安局長不可的重要原因。
漢英繼續說:“我來華安後,把大量精力投入到穩定工作上,可是,華安不穩定的因素太多了,我真不敢排除再次爆發群體事件的可能性。對了師傅,跟你說一下我的執政思路吧,我不想搞什麼政績工程,那種工程多數是害民工程,其實,黨中央和國務院的領導早就提出來,政府的手從市場上縮回來。在經濟建設上,黨委和政府真的沒必要做得太多。人民群眾中蘊藏著巨大的創造力,有很多搞經濟的能人,隻要發揮市場經濟的主導作用,經濟建設自會走上良性的發展道路。黨委和政府應該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創造公平法治的社會環境上去,隻要我們這裏治安穩定,社會公平,真正依法辦事,就一定會有投資商來投資,經濟也就一定能得到發展。要做到這點,首先要消除人民群眾心中的怨氣,而要消除怨氣,必須解決存在的社會矛盾,可是,這些矛盾實在太多了,太難解決了。就說這起上訪事件吧,怎麼能徹底解決?”
自從知道了這件事的真相,我心裏一直憋著一口氣,現在聽漢英問,我脫口就是一句:“好解決,把他們抓起來,讓他們把吞下去的錢吐出來,補償給群眾,就一切都解決了。”
漢英知道我是說氣話,歎口氣苦笑說:“師傅,要是這麼容易,我早處理了。事情發生八年了,而且是當時縣委、縣政府的政績工程,怎麼去查?難度大先不說,關鍵是你根本就沒法動手,你想想,如果我來查這件事,會得罪多少人?他們可不是普通人哪,最起碼,得罪賈氏兄弟吧,得罪莊為民吧,對,這可不是得罪莊為民一人,而是得罪他那時的一大批領導幹部,還會得罪一批上級領導,為什麼呢?莊為民能平步青雲,沒有上級領導提拔可能嗎?何況,他特別善於處理和上級的關係,在華安又門生遍地。所以,恐怕我還沒查出什麼來,自己先完了!”
我一時無語。
漢英繼續說:“當然了,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推和拖,可是我不是那樣的人哪!再說了,有些事,就是我想拖也拖不了啊,他們當政的時候連哄帶嚇,好歹穩住了,可現在矛盾都暴露出來,再也穩不住了!”
我眼前又晃動起那張可憎的麵孔,那張不停動彈的大嘴,不由罵了一句:“媽的!”然後又問:“那,這個事你到底咋想的,查又不能查,拖又拖不了,怎麼辦?”
漢英歎息一聲:“我跟賀大中研究過,覺得這些群眾多數生活困難,準備給他們都辦低保,這樣,每年他們能得到一點補助,然後呢,再從財政裏拿出一部分錢來,給那些最困難的戶發點兒臨時性補助……”
這……不行!
我沒聽完就著急了:“這怎麼能行?這是賈氏兄弟和莊為民他們造的孽,卻要財政拿錢補這個窟窿?財政哪來的錢,還不是全縣人民的錢,這不是拿華安百姓的錢替他們買單嗎?”
漢英又歎息一聲:“說得就是嘛,正因為有這個想法,這個措施才一直沒出台,而且,一旦實施,會有很多連鎖問題發生,過去一些年的類似事情太多,如果給了這部分人補貼,恐怕還得有別的群眾鬧起來,所以實在是太難了。師傅,跟你說實話,別人看我這個縣委書記挺風光的,實際上,心裏窩這個火,隻有我自己知道……對了師傅,你別老問我,該我問你了,你說,造成這樣一種現狀,根本原因是什麼呢?”
這……
漢英問到人了。這個問題,我在過去的工作中,包括偵查破案中,也經常碰到,所以不能不思考。我慢慢說著:“你問這個題目太大,我先從小一點兒、近一點兒的問題說起吧。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多年來,盡管我們公安機關下了很大力氣打擊,可犯罪率為什麼還是不斷上升?這一點,古今中外的專家早就得出了結論:貧窮和愚昧是犯罪的根源。我呢,根據個人的體會還加了一點,那就是,社會不公,這也是犯罪增多的原因之一,我覺得,社會矛盾增多,群體事件增多,應該也和這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