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總——賈文才——賈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為首的劉主任不高興地說:“嚴局長,你什麼意思?我們當然是要聽真實情況。”

我說:“劉主任,你不要生氣,是這樣……”

我把我們局裏有兩份報表、兩個統計數字、兩種治安形勢分析的事情說了一遍。

我注意到,在我說話的時候,霍書記抓耳撓腮,兩個縣人大的領導也坐立不安,梁文斌更是著急,一個勁兒向我使眼色,可是,我仍然堅持把話說完。

幾位人大代表的臉上現出不悅的表情,隻有賈二依然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劉主任說:“怎麼會這樣?嚴忠信同誌,請你解釋一下,你們為什麼有兩套報表,兩種數字,這不是欺騙上級嗎?如果各地都這麼搞,上級怎麼掌握真實情況,對治安形勢怎麼作出真實判斷,怎麼能作出科學的決策?”

我嚴肅地說:“劉主任,你問得對。可是,我不能不告訴你,各地都是這個情況,我在市局擔任過刑偵副局長,外省的情況我不了解,最起碼,我省的情況都是這樣。”

劉主任:“你是說?全省各市縣公安機關的刑事報表數字都是假的?”

我答:“或許換個用詞更好些,各地公安機關報表上的數字都是不真實的,我們都是迫不得已。”

“什麼,還迫不得已?是誰讓你們這麼幹的?”

我把自己掌握的情況說了一遍,也就是昨天晚上想到的那些,各地為什麼要這樣報表的原因,彙報了一遍。

代表們說不出話來。

這時,霍書記和梁文斌都不那麼著急了,在旁補充說:“是啊是啊,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別人都造假,我們不造就太吃虧了!”

劉主任:“這……怎麼會這樣?”

我說:“所以,我請各位代表回去後,把這個情況反映一下,不要再逼我們造假了。對了,各位代表,我到底是彙報真實的還是虛假的情況?”

劉主任:“我們下來是搞調查的,當然要聽真實的。對了,霍書記,兩位主任,我得表揚一下嚴局長,如今,像他這麼敢說真話的公安局長可不多了。好,嚴局長,你不要有顧慮,就按真實的情況彙報吧!”

我和梁文斌交換了一下目光,他露出一絲笑容。

我開始了彙報,因為昨晚下了工夫,加之多年公安工作的積澱,這種彙報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各種數字更是如數家珍,代表們聽得各個表情嚴峻。彙報完後,會場一片寂靜,代表們好久沒有說話。直到梁文斌開口,他們才緩過神來。

梁文斌說:“我們嚴局長的彙報就到這裏了,下麵,請各位代表批評指示!”

說完,他帶頭鼓掌,會場上又響起熱烈的掌聲。

劉主任看看代表們:“大家都說說吧!”

代表們開始發言,但是都說得不多,不過,幾乎每個人都對我說出真實情況的勇氣給予了表揚,對我就任後的各項工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特別對迅速平息了集體進京上訪事件更是讚賞有加。當然,也指出了治安形勢的嚴峻性,希望我們拿出得力措施,全力以赴,加大“嚴打”力度,迅速扭轉局麵,為創建平安和諧的社會環境作出貢獻。

代表們說得差不多了,劉主任轉向賈二。

劉主任:“賈總,你是華安人,看問題肯定更準,也說說吧!”

賈二咳嗽了一聲說:“好,我說說。”

大家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他嚴肅起來,開始說話,真想不到,這二十來年,他確實在與時俱進,他進步了。

他說:“聽了嚴局長的彙報,我很震驚,這幾年,我隻感覺華安的治安不太好,但是沒想到會到這種程度,我衷心希望,嚴局長能盡快扭轉這種局麵。不過,作為華安的一個普通百姓,我聽了嚴局長的彙報,對兩件事很感興趣。頭一個就是集體進京上訪的事,雖然被截下來了,可是,並沒有徹底解決,不知道嚴局長對這事還有什麼打算?”

我知道,他問這些話是有目的的。按理,像這樣的事件,公安機關隻負責應急處理,像那天在車站截訪就是,至於矛盾的解決,就不是我們的事了,最起碼,不能由我們負主要責任,主要責任在縣委和縣政府,我完全可以用這個理由來推托。可是我沒有這樣做,而是想了想,故意認真地說:“賈代表……啊,賈總這個問題問得好,他們集體上訪隻是表麵現象,如果不解決矛盾,他們必然還會上訪,我已經把這個意思向縣委作了彙報。”

霍世原接了我一句話:“對,對這件事我們非常重視,正在想辦法解決。”

劉主任問:“那麼,這起集體上訪的深層矛盾是什麼?你們準備怎麼解決?”

這正是我要說的,在霍世原猶豫著怎麼講的時候,我有條不紊地把八年前動遷的情況作了彙報,當然,把賈二和莊革放勾結巧取豪奪的事省略了,隻是指出上訪群眾對當年拆遷補償不夠的反映。

我注意到,在我彙報這件事時,賈二的表情中某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透出來。

人大代表們聽了我的彙報,都流露出為難的表情。之後,他們在發言中都指出,這些矛盾積累的時間太長,解決難度太大,不但我,華安縣委、縣政府的擔子都不輕。還有個代表問,這都是八年前的事了,既然補償不夠,為什麼現在鬧起來了呢?我就趁機把當年動遷時發生的一些不正常現象點出來,包括那些威脅、恐嚇等勾當,強調說這是上訪群眾的反映。人大代表們聽了這話,都沉默下來。這時,賈二開口了:“嚴局,如果真有這種事,你打算怎麼辦哪?”

我說:“我不是神仙,八年前的事了,我能有什麼辦法?不過,如果有人提供有價值的線索,我們還是要認真調查的,這關係到穩定的大局,我們要是置之不理,就是失職。”

賈二現出一絲疑慮的表情,但是,很快就平靜了。

賈二沒有再問,別的代表也沒在這事上糾纏,話題轉向法製工作上,我在這裏舉出了大平、二皮臉、三榔頭打交警的事例。我說:“首先,這種事絕不能容忍,公安局是執法機關,警察是執法工具,打警察的實質,是對法律的蔑視。如果不嚴肅處理,何談法律的權威?何談以法治國?”我接著就把話題一轉,把要說的話說出來:“當然,這裏邊也有深層的社會原因,也有華安的特殊原因。我在處理這起事情時,就感覺到,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跟我們作對,而且力量還很強大,他們在向我們挑戰。”

這話自然勾起代表們的興趣,一個代表問,這種力量來自哪裏?我故意思考了一下說:“這我就不說了,不過請各位代表放心,向法律挑戰的人,最後的結局隻能有一個,就是受到法律的懲罰。我有信心戰勝這股勢力!”

賈二的臉上好像閃過一絲笑意,那應該是輕蔑的笑。

我心裏的火往上一躥,但是又壓下來。

會場上又安靜下來,為首的劉主任看看各位代表,再次點了賈二:“賈總,你有什麼想法,再說說吧!”

賈二:“這……啊,我沒什麼說的了,隻談一點希望吧。大家都知道,嚴局長是江新市出名的刑偵專家,在偵查破案上相當有一套,所以,我非常希望嚴局長能盡快破幾個大案,打出警威來。可是,嚴局長已經上任一段時間了,在這方麵卻一直沒有突破。我有點兒失望。”

話裏有話。

我忍著憤怒,看著他白白淨淨的臉,努力想看清他的眼神,可是,因為有眼鏡遮著,我怎麼也看不清楚。

他顯然是有備而來,這不,一下子就說到點子上了。

“就說那個係列強奸搶劫案吧。對,這個案子是嚴局長來之前發生的,到現在已經快兩年了,可是,這麼長時間了,卻一直沒破,大概,現在有二十來起了吧,對,我以一個華安普通市民的名義,懇求嚴局長發揮自己的破案能力,盡快把這個案件破掉吧。我就說這麼多。對了嚴局長,我也是被你影響的,說話直來直去,請你諒解了!”

說完,向我笑了笑。

去你媽的!

當然,我隻能在心裏罵他。他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他了,他是來檢查你工作的人大代表了,何況,不管他是什麼居心,最起碼,他的話表麵上是有道理的,作為人大代表,向你提出破獲這起社會反響強烈的係列案件,有什麼不可以的嗎?

所以,他說完後我立刻表態:一定盡量在短時間內破案。

他卻接著問了一句:“短時間?嚴局長,這個短時間到底是多長時間,是一個月,還是一年?”

我幹脆地說:“一個月。”

一片寂靜,梁文斌又在向我使眼色,我假裝沒看著。

在場的周波和刑警大隊幾個領導都在看著我,他們也被震驚了。

賈二笑了:“嚴局,我沒聽錯吧?是一個月嗎?”

我說:“對。我們力爭在一個月內破案。”

賈二:“嚴局,你是不是掌握什麼線索了?”

好多人的目光看著我,顯然,他們都抱有同樣的疑問。

我回答:“沒有。”

視察彙報就這麼結束了,午間也到了,當然應該安排飯。在如何安排這頓飯上,我曾和梁文斌費了番心思。他說,人大代表們的評價,對我們的工作和我個人的命運能產生相當的影響,一定要好好招待,所以,他提出去天上人間,而且要舍得出血,經費再緊張也不能在這方麵節約。我問天上人間一頓飯要花多少錢?梁文斌說,這可就不好說了,真要是往好了吃,不上萬也得五千以上吧。“這麼貴?”我一下子有了借口:“行了吧,就局裏那點兒經費,能架住這麼吃嗎?我看,就在局裏食堂吃。”梁文斌一聽就急了,說:“這怎麼行,局裏的食堂咱們自己吃還勉強,怎麼能招待人大代表呢?再說,吃啥呀?”我說:“不用太費心,土特產,什麼小笨雞燉山蘑,猴頭木耳黃花菜,再讓農村派出所弄點綠色豬肉來,實實惠惠的,保證對他們胃口。”梁文斌拗不過我,隻好這麼做了。

可是,當會議結束,我提出要招待代表們的時候,賈二卻提出由他買單,去天上人間。我心裏有氣,打斷他說:“賈總,瞧不起我們公安局呀?我們是沒有宏達集團有錢,可是,招待各位代表吃頓飯還招待得起,各位代表,我們沒賈總那麼多錢,所以呢,隻能在自己的小食堂招待各位。我想,公安民警的生活,也是你們視察的一個方麵吧,各位請吧!”劉主任說對,這些年我啥飯店都下過,還真沒在民警食堂吃過飯,就聽嚴局長安排吧!

就這樣,我們進了小食堂的一個包房,果然,端上來的就是我說的那些土特產。其實也不是什麼土特產,過去,這些東西在我們華安的山上有的是,隻是,這些年山林破壞了,天然野生的少了,市上賣的多是人工養殖的。所以我特別介紹說,我們要吃的猴頭木耳山蘑雖然比不上海參鮑魚名貴,可它們確實都是綠色的,也就是山上野生的,這些豬肉、雞肉呢,都是山區農民自家喂養的,絕對不是吃加工飼料長大的,還有這魚,也不是在養魚池裏養的,是在江裏打上來的,而且是在沒汙染的江段上打的。代表們聽了都很興奮,紛紛舉起筷子說要嚐嚐,入口後,個個叫好,說吃起來味道確實不一樣。劉主任還內行地細細嚼了一口豬肉,然後感歎地說:“香,真香,和省城吃的就是不一樣,太好了,太好了!”別的代表嚐了也跟著說確實不一樣,總之大家很是高興。

菜吃得香,酒也喝得不錯,席間,劉主任和代表們幾杯酒下肚後,紛紛跟我碰杯,說從彙報就可以看得出,我這人直率,實在,業務能力強,剛來這麼短時間,就對縣情和治安情況掌握得這麼充分,形成了明確的工作思路,確實不容易。還說華安有我當公安局長,是華安人民的福分。賈二也端著酒杯站起來:“嚴局,佩服,真的佩服,名不虛傳哪,來,咱們喝一杯,不過,這杯你一定要喝酒!”

對了,酒宴沒開始我就聲明了,打年輕時我就滴酒不沾,所以隻能喝礦泉水,梁文斌和別的班子成員也這麼為我說話,各位代表就沒強邀。現在賈二要我喝白酒,我當然不會答應。我說那可不行,我跟別的代表喝的都是水,跟你喝酒,就是對別的代表不尊敬,何況我從不喝酒。賈二聽我這麼說,也不再勉強,說那就這樣吧,不過,在跟我碰了杯,把酒喝下肚後,他忽然又問了句:“嚴局,我真沒想到,你這麼大年紀了,市公安局長不當,到華安來當個縣公安局長,這種事,我可從來沒聽說過呀!”我本想說是組織安排,可是話在出口時卻變了,說:“咳,這是命。”看他不太懂的樣子,又補充說:“這就是我的命,命中注定,我是在華安參加工作,當警察的,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大概,是我當年任務沒完成,讓我回來把它完成吧!”我注意到,賈二聽了我這話,臉色有點那個,好像很隨意地問了句我來華安有什麼任務。我神秘地一笑說:“對不起賈總,這是我的秘密,不能跟你說。”這下子,他更不得勁兒了,喝了一口酒問我:“嚴局,你覺得,你能完成你的任務嗎?”我說:“當然了,要是沒這個自信我就不來了。跟你說吧,要是完不成這個任務,我就不離開華安!”聽了這話,他喝了一口酒然後說,如果這樣,那他今後一定要支持我的工作。可能覺得沒說透,又補充說:“嚴局,凡是我支持的領導,個個都能提拔重用。”我用開玩笑的語氣針鋒相對地說:“這麼說,你不支持的,就都不能提拔重用了,非但不能提拔重用,而且還要倒黴是不是?”賈二借酒罩著臉說:“嚴局,這是你自己說的,你要這麼認為,我也不反對。”我說:“那好啊,看來,我得試試了,我這麼大歲數了,提拔重用是不可能了,我倒想嚐嚐倒黴的滋味。賈總,這得怪你了,你要不這麼說,我還真想依靠你,可我這人強,你這麼一說,我還真不信這個邪了!”梁文斌急忙打斷我的話:“嚴局,今天可是咱們歡迎人大代表視察的宴會,你怎麼光顧賈總一個,其他代表不管了?”我這才回過臉:“好好,我敬大家一杯。我說句話,憲法規定,人大是我國最高權力機構,為什麼呢?因為,它是人民意誌的體現,各位代表不是代表自己,而是代表著廣大人民,所以,我衷心希望各位代表能代表人民行使權力,代表人民利益說話,我也要代表華安縣公安局全體民警表個態,在今後的工作中,一定時時刻刻代表人民利益,為人民服務。來,大家幹一杯!”

碰杯,氣氛恢複了正常。

別人喝的是酒,我喝的是水,加上前列腺不太好,所以中間上了趟衛生間,完事正在係褲帶的時候,有人走進來,扭頭一看,正是帶隊的人大代表劉主任。我跟他打個招呼欲離去,他卻叫住我說:“嚴局長,你跟賈總過去有交往?”

我疑惑地說:“有,我是從華安調出去又調回來的!”

他說:“怪不得……對了,這次視察,其實是他建議的!”

嗯……

劉主任說:“來華安,也是他提出來的。啊,你別有想法,其實我覺得,你各方麵都做得不錯,真不錯,回去後,我們要進行總結,還要向有關方麵通報!”

我說:“謝謝劉主任!”

劉主任的話,使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酒宴結束,視察也就結束了,劉主任說下午還要去檢察院,所以就告辭了,我和黨委一班人把他們送到大門外,一一握手告別,當我和賈二的手握到一起的時候,我感覺我們的手似乎都不那麼涼了。

賈二說:“嚴局,你剛才的話我可記在心裏了。一個月,一個月以後我希望能聽到你的好消息!”

我說:“你放心吧,我一定說到做到!”

他說:“那好,如果你真能破案,到時,我給你送錦旗!”

我說:“用不著,當警察不破案,不如回家吃幹飯!”

他說:“好,我等著,再見!”

代表們開始進入車中,啟動,鳴笛,向前駛去,我和梁文斌及其他送行的人都舉起了手臂……

哐……

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目光轉過來。

街道上扔著一個摔碎的酒瓶子。接著,罵聲傳過來:

“呸,咋不翻車把他砸死!”

這是一個五十來歲、頭發老長、胡子拉碴、衣裳破舊的男子。酒瓶子就是他摔的。

他是誰?為什麼這樣?

沒等我發問,他的目光轉向我:“看什麼看,想抓我呀?你們也就是衝我這種沒權沒勢的小人物有能耐,真有能耐,把他抓起來!”

這人,話裏有話呀,他……

我正欲走向其人,梁文斌扯住了我:“醉鬼,理他幹啥,咱們抓緊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