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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告破,產生巨大社會反響,市局給我局發來賀電,省廳作為經驗轉發全省公安機關。在本縣的影響就更不用說了,漢英和霍世原都非常振奮,指示縣電視台製作了專題片,進行重點宣傳。燕子還寫了一篇長篇偵破通訊,發表在省法製報上。省電視台法製頻道專門派出攝製組來我縣,製作專題節目,對全省播放。記者們還把這個案子的破獲和我過去的破案曆史巧妙地結合起來展示。我的聲望頓時如日中天,“活閻王”的名聲也越發響亮。這時我又感覺到當局長的好處,這個職務固然壓力大,責任大,可是一旦取得什麼成績,也往往都要算在你的頭上。當然,實際上也確實這樣,一個單位,沒有一個優秀的一把手,不可能創造出好成績來。對,漢英和霍世原還親自來到公安局,接見全局民警,對我局的戰鬥力和我的正確領導給予了高度評價,還表示,一定要兌現獎懲,對作出重要貢獻的人員給予獎勵,對犯有過失、負有責任的人給予處分。這等於是縣委的承諾,大家聽了非常振奮,我迅速召開黨委會研究落實。

黨委會上,我提出,有功的首推周波,這並不是因為他是刑警大隊長,而是在整個破案過程中的表現,調整偵查方向乃至最後查到胡連有的線索,都和他有重大關係。如果不是他及時找到那個提供線索的群眾,胡連有恐怕就逃跑了。誰知他還會幹出什麼事來?所以,我提出,為他報請個人二等功,並向縣委請示,將其從副科級提為正科級。

對這個提議,多數人沒有意見,可是,屠龍飛提出了異議:“獎勵我沒意見,可是,提拔正科,是不是過了?以前可從來沒有過呀,現在,咱們局裏副科級幹部多了,隻提拔他一個,別人會不會有意見哪?梁政委你說呢?”

梁文斌:“這……也是,在副科級幹部中,還有好幾個後備幹部呢,按程序,應該先從後備幹部中提拔。”

屠龍飛:“是啊,尉軍也是老副科級了,早就是後備幹部,應該排在周波前麵吧!”

這說哪兒去了?我急忙說:“咱們研究的是破案獎勵,提拔周波,是因為他在破案中作出了重大貢獻,所以,不能按後備幹部的順序來排,這次不是研究幹部,後備幹部有成熟的,下批統一研究。”

屠龍飛:“下批?下批什麼時候?”

我說:“等統一調整幹部的時候。好,大家表決一下吧,對報請提拔周波正科級同意的舉手!”

多數人舉起手來,梁文斌也表示同意,屠龍飛看到孤掌難鳴,也就沒再說什麼。

當然,勝利不是來自哪一個人,經過全麵綜合、分析、篩選,包括刑警大隊及派出所,共有八人報嘉獎以上獎勵。隻是其中一人,引起了重大紛爭。

這個人是季仁永,大家聽到他的名字,都現出疑慮之色,唯有一人態度鮮明地表示同意。

是屠龍飛。他說:“擴大偵查範圍的意見就是他提出來的。嚴局,你說過,獎罰要分明,這樣的貢獻要是不記功,別人就誰也別記了!”

我讓大家發表意見,大家都不出聲,隻有梁文斌試探著說:“可是,他犯過錯誤……”

沒等梁文斌說完,屠龍飛就大聲反駁:“犯錯誤怎麼了?犯錯誤就不能立功了?功是功,過是過。嚴局,你說是不是?”

我看梁文斌。梁文斌說:“可是,他犯的不是一般錯誤,何況已經定了要把他清調出去。”

讀者還記得吧,在我上任前夕、也就是交警李炎平被打的時候,燕子曾說過,季仁永有特殊情況。這個特殊情況,就是梁文斌說的情況。

季仁永的情況太特殊了,不,他本人就很特殊。他是華安縣公安局唯一的刑警學院本科畢業生。從警後表現出色,所以當上了大案中隊長,遺憾的是,他在政治上對自己要求不嚴,犯下了大錯。不,不止是錯誤,而是犯罪。

罪名是:包庇黑惡勢力。

具體情況是,季仁永自當上大案中隊長後,手上有了點兒權,社會上一些沾腥帶臭之徒就開始湊上來,他缺乏警惕性,漸漸與這幫東西混到了一起。在我來的半年前,一個家夥在外地犯了案,被當地警方抓起來,要重判,他為了減輕處罰,就托人找到季仁永,請他給開個有重大立功表現的證明。季仁永不知是頭昏了還是得到啥好處,真的給開了這樣的證明,證明這個人曾幫他們中隊破過一起大案。可沒想到,外地警方最後查清了事情的真偽,他為此涉嫌包庇和受賄,鋃鐺入獄。最後沒查出他收過什麼好處,所以把受賄一條否了,可是,包庇一條他是逃不掉的。

對一個警察來說,這樣的錯誤是致命的,一旦暴露出來,他的警察生涯基本就算結束了。不過,季仁永畢竟當過刑警多年,也有相當強的社會活動能力,活動來活動去,不知怎麼就出來了,被免於追究刑事責任。

雖然不追究刑事責任了,可不等於沒犯罪,何況,他又犯的這種罪,在華安造成了很大影響。我來之前,上屆局黨委班子在征求縣委、縣政府領導意見後,決定將其清調出公安機關,自找接收單位。

決議雖然作出了,不知為什麼沒執行,季仁永一直沒調走,而且稀裏糊塗地又上班了。就在這時,我調來了,可我剛來,事情千頭萬緒,一時沒顧上研究他的事,季仁永也就稀裏糊塗地參加了破案。當時我也沒多想,隻要能為破案作出貢獻,管他誰呢!

可是,現在,他的問題尖銳地擺到我麵前。

梁文斌不再跟屠龍飛爭論,但是看我的目光表明了態度:嚴局,要謹慎。

屠龍飛也在看著我,是咄咄逼人的目光。

我思考後,提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觀點:“屠局說得對,功是功,過是過,季仁永確實為破案作出了貢獻。別說他還沒調出去,就是調出去了,協助我們破案有功也要受獎,所以,我個人同意為他報請三等功。”

梁文斌:“嚴局……”

屠龍飛露出得意的笑容:“我舉雙手同意……喂,各位,你們什麼意思,表個態吧!”

黨委委員們都表了態,同意為季仁永請功。

報功的一段就這麼揭過去了,開始研究處分。

說真的,要是按照我的想法,第一個要罰的就是屠龍飛,正是他在前期指揮失誤,致使偵查方向過於狹窄,走偏,導致案件遲遲沒有偵破,如果當時就把已婚人員納入偵查範圍,或許早把胡連有揪出來了,也就發不了後來那麼多案件,也不會死人了。可我不是傻子,我要是現在追究他的責任,肯定是一場巨大的風波,不知會鬧出啥事來,所以,我還是回避了這件事,把處分指向下邊的民警。

第一個要處分的人就是徐濤,也就是紅房子派出所、那個把手機當字典,連奶奶的“奶”和仍然的“仍”都不會寫的人。因為,胡連有就住在他的責任區,而且一住三年,作為責任區民警,他卻什麼也沒發現。即使我來之後,三番五次部署,提出要求,他也沒能提供任何線索。這還不算,胡連有在審訊中供認,他跟徐濤處得不錯,逢年過節,他還給徐濤送過禮。大概就因為這,徐濤硬是沒往他身上想。試想,如果在擴大偵查的部署下達後,就把胡連有挖出來,江河水的妻子還能死嗎?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成了胡連有的幫凶。

我提出徐濤應該受罰後,會場上一片沉寂,這回,無論是梁文斌還是屠龍飛,都不開口了。

不奇怪。徐濤的舅舅是治安大隊長尉軍,而尉軍是屠龍飛的鐵杆,徐濤能當上警察和屠龍飛有相當的關係,可能,背後還牽扯更多的人,這些人肯定都不是一般人。何況,尉軍也不是個普通的中層領導。我說過,治安大隊長要比刑警大隊長強得多,實惠得多,管著槍支、炸藥、行業場所再加上治安案件,在這裏邊整事兒容易得多,撈錢的地方也多。所以,當治安大隊長時間長了,一般的局領導都得讓三分,再何況尉軍有這種複雜深厚的背景。會上說點兒什麼,馬上就會傳到他耳朵裏。

所以,黨委成員都不表態,而是把眼睛都看著我。

看到沒有,這就是一把手的好處。這時,我忽然回想起過去當副手的時候,常常對一把手不滿意,不滿意他們當斷不斷,不滿意他們當老好人,還常想,要是我當一把手,一定如何如何。現在才知道,一把手有一把手的難處,把什麼責任都推給一把手也是不公平的。現在大家看出來了吧,就算你一把手主持正義,副手們都這個態度,你怎麼辦?

還好,搞了這麼多年刑偵,淨跟人打交道了,所以對人性我有充分的了解,對出現這個局麵也不意外。我點了主管法製的副局長和紀檢書記,讓他們找出有關法條和規定,讓他們說,根據這些法條和規定,徐濤算是什麼性質的問題。他們不能不照辦,結論很快出來了:這已經不止是政紀黨紀的問題了,而是瀆職罪,可以追究刑事責任。

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就有話說了,既然問題這麼嚴重,想保都保不住了,也是為了他好,還是讓他抓緊調出去吧,不然,有人往上一捅,整不好得判刑。

這實在是便宜他了。可我說過,在華安這種特殊的情況下,我不能過於認真,隻要能把這樣的家夥清除出去,我就心滿意足了。

隨後,又研究了幾個其他工作上存在問題的民警,分別給予警告、通報批評等處分。

2

會後,好幾個人找我談話,第一個就是梁文斌,他一進來就焦急地說:“嚴局,你知道嗎?季仁永是屠龍飛的人。”

我沒有說話,但是,眼前浮現出季仁永在屠龍飛麵前唯唯諾諾的樣子。是啊,屠龍飛眼裏沒有別人,對下邊更是張嘴就罵,可對季仁永似乎從來沒有這樣過,甚至,改變偵查方向的建議,也是當著他的麵提出來的,他也沒說什麼。

梁文斌告訴我,季仁永一向跟屠龍飛很緊,否則也當不上大案中隊長,更不會在決定清調後遲遲不離開公安局。最後,他說了一句更讓我震驚的話:“其實,季仁永出事,極可能是替屠龍飛背黑鍋。”

梁文斌繼續說:“季仁永公然包庇犯罪分子,怎麼會一分錢好處也沒要呢?他再糊塗也不會幹出這種事來吧!”

我問:“你的意思是,屠龍飛指使他這麼幹的?”

梁文斌:“對。我還懷疑,這不是屠龍飛的本意,而是賈氏兄弟在背後起的作用。”

天哪,怎麼又聯係到他們弟兄身上去了?難道,季仁永還和賈氏兄弟有染?

梁文斌:“當然,有人見過,季仁永經常跟屠龍飛和賈老大在一起喝酒。”

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這個季仁永真的不能信任,而且,要盡快把他清出公安隊伍。

梁文斌離開後,周波又走進我的辦公室,一副高興的表情小聲向我表示感謝,他說他自己都沒想到,我會說話算話,給他晉正科級,可說到最後變了味,從懷裏掏出厚厚的一個信封往我懷裏塞,說不多,就兩萬元,他的一點心意。這下子可把我氣壞了,我指點著他的腦袋,壓著嗓子說:“周波啊周波,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幹。我報你晉正科是圖你錢嗎?你給我趕快收起來,不然,我馬上召開黨委會複議,把你拿下來。”他害怕了,急忙說:“可嚴局,我總得表示點兒心意吧……”我說,你表示心意的方式就是好好工作,多破案子,這比送多少錢都管用。實話跟你說,我有錢,我兒子每年收入幾十萬,差你這兩萬元哪?你也太看扁我了。周波這才無奈地把錢收起,嘴裏嘟噥著說:“嚴局,我知道你人不錯,可沒想到會到這種程度,別說晉正科,就是晉副科的時候,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嗎?”我問:“什麼?你花了多少?”他又不說了:“行了嚴局,不說這個了,一說心裏頭不是滋味,不隻是經濟損失,關鍵是恥辱啊。嚴局,你也看出我是個啥樣人了,跟你我確實比不上,可是,我真想當個好警察,可是,身不由己呀,華安公安局乃至華安縣就這個情況,我一個小小的警察,能扛得了嗎?”我問:“你把錢送給誰了?”他苦笑一聲說:“嚴局,你就別問了。我是從刑警大隊副大隊長當上教導員的,雖然當著教導員,可實際幹的還是刑警大隊長的活兒,這麼多年,沒少拿案子,所以前任局長看中了我,要提我當大隊長,可屠龍飛就是不同意,局長也拿他沒辦法,最後,被迫跟他做了交換,我才當上這個大隊長的。”我問:“什麼交換?”他說:“就是把尉軍也提起來,當治安大隊長。”我一下明白了,但是又問了句:“你把錢送給他了?”周波苦笑一聲:“不說這個。嚴局,我真的感謝你,不光為我,也為了季仁永!”

嗯?周波的話一下勾起了我的興趣,我讓他說說季仁永這個人到底怎麼樣。周波說,其實季仁永人不錯。我說:“可是,聽說他跟屠龍飛不錯,跟賈氏兄弟也挺密切。”周波說:“對,可是,我覺著,他跟我過去一樣,是沒辦法才那麼做的,如果你信任他,給他機會,我相信他會轉變的。”周波借機替季仁永說了好多好話,觀點和梁文斌有很大不同,弄得我頭腦發暈,一時不知信他們誰的才好。

周波剛走,尉軍就來了,進屋後先把徐濤一頓臭罵,然後說,他姐姐聽了公安局要清除徐濤差點自殺,最後問我能不能寬容一下,無論是警告、記過,哪怕是留職查看也行,先別把他清出去。我說:“尉大隊長,你當了這麼多年的警察,應該知道,他的問題完全可以追究刑事責任,讓他離開公安隊伍,自找接收單位,已經是最大的照顧了。這事,我真的幫不上忙,你還是抓緊想辦法給他找單位吧!”

尉軍想了想,歎息一聲說:“嚴局既然這個態度,那隻好這樣了。不過您知道,這年頭,找個像樣的單位不是件容易的事,請給我一段時間行嗎?”這個要求不過分,我說可以,但是不能時間太長。

尉軍走了,但是,我的手機驟然間忙起來,一個又一個電話打來,都是為徐濤說情的。有的是我在市局的同事、下屬、朋友,有的是我的遠近親屬,甚至,霍世原還把我找去,話說得很親切,意思是,他最近為徐濤的事接待了好多說情者,而這些人又都很有背景,因為徐濤的事得罪了他們,對我倆都不太好,建議我穩妥行事,變通一下。我盡管話語委婉,但是態度堅決,他很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