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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我接到一個匿名電話,打電話的人說他是一個到糖廠賣甜菜的農民,遭到黑惡勢力的敲詐勒索,問我們管不管。我說當然管,他就把情況大致說了說,但是,當我問他真實姓名,請他站出來作證時,他卻把電話撂了。等我打回去,已經沒人接了。

我正在將信將疑的時候,漢英的電話打過來,口氣焦急地說他也接到了同樣的舉報,要我一定重視起來,抓緊處理,絕不能讓黑惡勢力侵害群眾。

這種事,在未查明的情況下,既可以由刑警大隊受理,也可由治安大隊處理,我想了想,就把尉軍找了來,讓他調查一下,如果真的如舉報群眾說的那樣,立刻采取措施,給敲詐勒索的黑惡勢力以打擊。

尉軍立刻帶人行動,但是,忙了大半天後,一副疲勞的樣子來見我說:“嚴局,我們調查了賣甜菜的群眾,他們都說,從來就沒發生過什麼敲詐勒索的事。”

這可怪了!

既然這樣,隻能暫時作罷,我讓尉軍回去了。可是,當晚,我又接到了同一個人的匿名電話,他說,警察去調查的時候,黑惡勢力都躲了起來,警察一走他們又出現了,群眾害怕他們的淫威,不敢向警察提供線索。還說了句:“誰知道他們是不是一夥的?”

氣人。那頭電話一放下,我立刻又給尉軍打電話,要他換上便衣,跟我一同前往糖廠了解情況。

這個糖廠是華安縣在上世紀七十年代興建的,規模很大,當年曾紅極一時。可是,改革開放後,它迅速衰落了,不但導致幾千名職工下崗,還欠外債幾千萬元,成為華安的重大包袱。漢英和賀大中上任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引來外資注入,改變機製,更新設備,改進管理措施,使糖廠恢複了活力,每年生產量達到幾百萬噸,安排就業三千多人,年上繳稅收幾百萬元,而且,經縣裏宣傳發動,擴大了全縣農民種植甜菜的麵積,比種糧增加收入一點五倍,所以說,這是個利縣、利民的好項目。

可是,秋天到了,農民來賣甜菜了,黑惡勢力們也上來了。舉報的人說,黑惡勢力在糖廠大門外設了卡,凡是要進入廠內賣甜菜的,每輛車必須先給他們交二百元,否則不能進入。更令人氣憤的是,因為賣甜菜的車輛太多,糖廠每天過磅收購的甜菜有限,農民的車輛不得不在糖廠外過夜,一排就是幾百輛。在這種情況下,黑惡勢力又想出發財的一招兒——保護賣甜菜的農民兄弟車輛的安全。即,每輛車每天夜裏收費五十元,讓他們負責安全,如不交費,出了事概不負責。果然,一夜過去,交費的車平安無事,沒交費的有好多輛風擋玻璃被砸,車輪胎被紮。這樣一來,沒人敢不交費了。大家想一想,每輛車五十元,每天夜裏幾百輛車,是多少錢?整個收甜菜的季節一個多月,他們會收入多少錢?賣甜菜的百姓會付出多少錢?就這樣,縣委、縣政府好不容易搞成的富民項目,卻成了黑惡勢力的發財渠道。

我心裏的氣一股一股往上湧。

來到糖廠,我頓時體驗到,為什麼上級總是強調領導要深入基層,親臨一線,當我看到糖廠外的車隊時,感到了強烈的震撼。

車隊黑壓壓的,看不到頭,大概總有幾百輛吧。盡管已經入夜,可是,車隊依然在排著,等待著。

再看看糖廠,大門緊閉,他們早已下班了,要明天天亮才能繼續過磅收購甜菜。農民就要這樣在外邊熬上一夜。

而現在已經是十一月下旬,在這高緯度的北方,已經十分寒冷,夜裏就更不用說了。好在農民確實比以前富了,排隊的多是機動車,有汽車,也有膠輪車,還有手扶拖拉機,送甜菜的農民兄弟都鑽進了駕駛室裏。

我和尉軍一輛輛車查看著,好一會兒,什麼也沒發現。看到的是一片平和安詳景象,確實不存舉報反映的事情。

我停下腳步,拿出香煙點燃,想琢磨琢磨這是怎麼回事。就在這時,我借著打火機的亮光,在身旁的車輪胎上發現了點兒什麼。

車輪胎上寫著一個不大的粉筆字:23。

這是什麼意思?

我看看車鬥,車鬥裏裝滿了甜菜,小山一般,上邊沒有人影。

我用打火機向駕駛室照了照,裏邊也是空的。

我繼續向後走去,每走到一輛車跟前,或者在車輪胎上、或者在車的保險杠上,或者在某個部位,都會發現一個阿拉伯數字。

我問尉軍是怎麼回事。尉軍說,會不會是農民賣甜菜排隊的次序?

有這個可能。

在一輛卡車前,我發現駕駛室裏有人在睡覺,敲起車門,裏邊的人不太情願地打開車門,問我有什麼事。

模糊的光線中,我注意到,這是個身體強壯的年輕人。

我出示了證件,聲明了身份,問車上的粉筆字怎麼回事。他看一眼尉軍,支吾著說:“啊……沒事,是隨便寫的。”

尉軍搶過去話頭:“什麼隨便寫的?隨便寫這個幹啥?說,到底怎麼回事?”

青年終於緩過神來,他說:“啊,這是我們排隊的次序,大家商量好的,不寫,該有人亂加塞兒了!”

和尉軍分析的相同。我不甘心,又問他,在賣甜菜的時候,有沒有敲詐勒索行為?青年說:“沒有啊?哪兒來的這種事,誰瞎說的呀!”

真是奇怪。既然沒有這事,那個舉報人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隨便又問了一句:“賣一車甜菜,你們要排多長時間哪?”

青年:“這……啊,也快,慢的要等上一宿,快的當天就賣上了!”

我鬆了口氣:“對不起,打擾你了!”

青年:“沒關係!”

我轉身走了,有點安心、有點疑惑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接到漢英電話:“師傅,你昨天夜裏去糖廠了?”

我說:“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漢英說:“有群眾給我打電話了。你調查出什麼了嗎?”

“沒有啊……”我把去糖廠現場調查的經過說了一遍。

漢英聽完笑了:“師傅,你也會上當啊!”

我說:“我上當了?”

漢英:“對,有人給我打電話說,你沒到之前,那些黑惡勢力就知道了,所以做了安排,先恐嚇群眾不許胡說八道,又把他們都趕走了,你昨天夜裏見到的那個青年根本就不是什麼賣甜菜的群眾,而是黑惡勢力的成員。”

“什麼……那,車上的號碼是怎麼回事?”

漢英:“那是惡勢力畫上的,標明了哪輛車交了錢,他們破壞時,就不破壞那輛車。師傅,得抓緊解決這個問題,你想想,群眾賣一車甜菜要等上三四天,還要交保護費、進門費,一車甜菜讓他們拿走四五百塊,農民還掙什麼錢。”

什麼,賣一車甜菜要三四天,這麼說,昨天晚上那小子在這件事上也是瞎掰呀!

我恨得直咬牙。

更讓我生氣的是,我去糖廠摸情況,那些黑惡勢力怎麼事先知道的?當時,我隻帶尉軍一個人去的呀!

我把尉軍找來,問他怎麼回事。他愣了一下也氣憤起來,說怎麼會有這事。然後告訴我說,他跟我去之前,跟隊裏值班的同誌說過。

我沒有往下追。因為我知道,這件事不可能追查出結果來,你找治安大隊值班的,他可以說,又跟某某人說過了,再找某某人,某某人可能又跟另一個某某人說過了。何況,這個值班的到底聽沒聽尉軍說過都令人懷疑。

所以我沒有往下追。不過,通過這件事,我對尉軍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他已經用實際行動讓我認識了他是怎樣一個人,這樣的人想提拔重用,隻能等我不當局長的時候了。此時,我也對耿才競爭治安大隊長的選擇,有了更明確的態度。我更明白了,在糖廠的事情上,不能指望治安大隊了。

我把周波找到辦公室,要求刑警大隊出動,務必查清黑惡勢力敲詐賣甜菜農民的內幕,掌握證據,從速從重打擊,以產生震懾作用。

周波聽完後,說了自己的分析,讓我吃了一驚。

他說:“我懷疑,這裏邊有賈氏兄弟插手。”

“什麼?”我問,“賈氏兄弟還在乎這點兒小錢嗎?”

周波說:“這不是小錢,幾百輛車,連進門費帶保護費,一天就能收入幾萬,如果曆時一個月,會收入多少錢?這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們想通過這事,讓人們意識到他們的存在,也就是樹立他們的權威。而且我想,他們還有更深層的意思……”

周波不說了,我追問:“說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周波:“我聽人說,他們兄弟當時想買下這個糖廠,但是,出的錢很少,條件也很苛刻,所以縣裏沒同意,從外地引來了商家,他們兄弟心裏能痛快嗎?對,他們已經放出風來了,這屆縣委、縣政府不買他們兄弟的賬,他們兄弟也不給這屆班子麵子……”

難道,他們這麼幹,還有給漢英、賀大中搗亂的意思?

周波離開後,我給漢英打去電話,說了周波的話。漢英說:“師傅,你們這個周大隊長挺有政治頭腦啊,他說得對,你一定要重視!”

我說:“漢英你放心,有師傅在,他們就別想欺負你!”

我再次找到周波,精心研究行動方案,告訴他,要借著這個機會,給賈氏兄弟點兒顏色看看。

周波卻不樂觀,他說:“嚴局,這種小事,賈氏兄弟是不會親自出手的,我們很難追查到他們身上!”

我說:“追到哪兒算哪兒,打他的手下,也疼在他們心上。”

周波說:“可以,不過,事情一旦賈氏兄弟插手就麻煩,我擔心很難查出酸甜來!”

我生氣地說:“周波,你怎麼沒等動手就說這些,熊了?”

他說:“不是,我是讓你有一定的思想準備。”

周波說得沒錯,他的行動還沒開始,糖廠那邊就恢複了平靜。周波說,有群眾反映,就在他們出動前十分鍾,黑惡勢力們忽然齊刷刷地就沒了影子。

我親自前往糖廠了解情況,果然一片平靜。群眾告訴我,那些人再沒出現,夜間也沒人收保護費砸車了。

看來,他們是預先知道刑警大隊要出動,或者說,公安局這邊剛一行動,他們就知道了。

這就是黑白難辨,這就叫無間道,這就叫敵中無我,我中有敵。這樣的隊伍不整頓,怎麼帶它打黑除惡?!

我讓周波繼續盯著,三天後他告訴我說,糖廠那邊確實沒事了,他們刑警大隊案子緊,不能天天派人看著。我就把他們撤了回來,再次找來尉軍,要他們大隊和轄區的紅房子派出所聯手,確保賣甜菜群眾安全。在部署任務時,我對他們指出,改革就要開始了,這個任務是對他們的考驗,完成得好壞,關係到改革時對他們的使用。尉軍和房和平都信誓旦旦,保證不會再出事。

還行,頭一周真的沒出什麼事,我也稍稍放了心,正想表揚一下他們,可沒想到這時又接到群眾舉報電話:“嚴局長,你還是把你們警察撤回去吧!”

我問舉報人什麼意思。他說,既然警察跟黑社會一樣,那還要警察幹什麼,還不如他們把錢直接交給黑社會呢!

我生氣地問到底怎麼回事,舉報人把情況告訴了我,我頓時怒火中燒。正要打電話詢問,周波的電話先打進來,他告訴我:“治安大隊和紅房子派出所的人打起來了!”

我有點沒聽明白,還以為他們把誰打了呢,問了問才清楚,是治安大隊和紅房子派出所在糖廠值班的警察之間打起來了。我聽明白周波說的真相後,可真氣壞了。

原來,治安大隊和紅房子派出所民警到糖廠值班,頭幾天還像個樣子,可是,幾天後就開始出事了,有賣甜菜的農民一算,多等一天,人吃馬喂的,少說也搭進去一兩百元,如果找人提前把甜菜賣了,自然就把錢省下了,於是就給值班的民警塞了二百塊錢,求他們幫忙,讓自己先進入糖廠,把甜菜賣了。這個成功了,那個自然仿效,於是,迅速就形成了規矩,誰想先賣甜菜,需要給值班的民警二百元,不用多說,一天放上十輛八輛車,就能收入兩千元,何樂而不為呢?所以,到糖廠值班一下成了香餑餑,也就因為這,治安大隊一個叫步青的民警跟紅房子派出所的徐濤打起來了。原來,徐濤在換班前多賣了幾個號,還沒等放車,換班的步青就來了,他還想自己賣號呢,哪能買徐濤的賬,徐濤錢已經收了,當然要履行承諾,於是,就跟步青鬧翻了,兩人還動上了手,要不是別的同誌拉開,沒準兒會動槍呢!

怪不得群眾反映,這成什麼了?跟黑惡勢力有啥區別?

我把尉軍和房和平找來,兩個人都一副無辜的表情,都說沒聽說過這事,同時也都表示氣憤,要回去調查。我讓他們查清楚,給我個回話。

回話很快,他們調查後都說,沒有這回事。

不可能。難道,周波會說假話?那個舉報群眾會說假話?

我對徐濤本來就沒好感,胡連有的禮他都收,這種事還能幹不出嗎?這下看出來了吧,啥叫害群之馬?我們公安機關憑什麼要養著這種敗類,就是讓他來敗壞形象嗎?人民群眾憑什麼拿血汗錢來養活他?對,黨委已經定了清調他,是尉軍求我給他三個月時間找接收單位,我心一軟同意了,所以他這期間繼續到派出所值班,哪知道他又幹出這種事來。

我指示督察大隊,一定要把此事調查清楚。

可是,兩天後,督察向我彙報,步青和徐濤兩個人都不承認有這回事,別的民警也不證明,而當事的群眾又賣完甜菜早走了,所以沒人能證明這件事。

我可真氣壞了,指責督察無能,要親自抓這件事。這時,梁文斌找來對我說,這種事,一時半會兒是查不清的,我們應該把全部精力集中到整頓隊伍,也就是改革的事情上來,有些問題,可以在改革中一並解決。

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是啊,這次改革的目的就是整頓隊伍,就是要把徐濤這樣的人清出去,那就先這麼著吧,等改革開始再說。於是,我把精力全部轉到改革的事情上去。

2

改革方案拿出來了,黨委討論通過,縣委縣政府的組織、人事部門審查後認為很好,於是很快得到批準,開始實施。

第一步,文化考試。方案上明確規定,考的是小學課程,不及格的即無權進入第二輪,自動清退,關係轉到人才中心,自找接收單位。

這條件不苛刻吧,考小學課程,及格就行,而且隻考語文、政治、地理,不考數學。

可是,既然要考,就一定要嚴格,事前,我找到教育局的領導,請他幫忙找幾個老師,出了幾套題。之後,又指定了監考老師,提前把他們集中進來培訓。說是培訓,也就是向他們強調紀律,我親自出麵,跟他們說,這次考試,是我們公安機關加強隊伍建設的重要舉措,而他們的監考態度則發揮著重要作用,懇求他們從嚴監考,杜絕作弊現象。

不過,教育局長卻對我悲觀地說,根據他的經驗,無論我們采取什麼措施,也難以避免跑風漏氣的現象發生。

我說沒有別的選擇,隻能抓好每個環節,盡量做到保密,使考試做到公平公正了。

當然,這些情況要事先向全體民警公布,要大家做好準備,抽時間複習小學功課。

盡管如此,在考試之前,不止一人向我反映,有的民警事前已經知道了考題,這些人中間就有徐濤。

媽的,我考的就是他們這種人,就是要把他們清除出去。可是,他們神通實在太廣大了,居然在事前知道了考題。可是,考試的日期已經到了,再改變已經來不及了。

考試在原定日期進行。考試開始前,我和梁文斌站在考場外,看著徐濤之流一副得意洋洋、充滿自信的表情走進了考場,心裏暗罵:媽的,你們等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