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徐濤們坐到考場裏,拿起考卷後都蒙了。因為,考卷上根本不是他們掌握的考題。

這是我搞的鬼。其實,我早料到會這樣,所以,請本縣教師出題隻是個幌子,暗中卻請了鄰縣的老師出了題,和他們事前得到的考題自然不一樣。在這種情況下,徐濤等人隻能走一條路——打小抄了。他們參加考試前,也已經跟監考老師打了招呼。可是,當他們看到監考老師陌生的麵孔時,又傻了。因為,我用本縣監考老師也是個幌子,實際上,我是考試當天用車從鄰縣接來的老師,由他們來監考。

這下子完了,徐濤不到十分鍾就走出了考場,這不是他答得快,而是根本沒有答。

前三十分鍾離開考場的有十來個人,都是和徐濤水平差不多的。

我的目標初步實現了。

好多人以為,這個文化考試是整個改革中最無足輕重的一關,他們大錯特錯了。其實,在我心中,這一關是最重要的,我就要通過這樣的方式,把那些素質極差的家夥清出隊伍去。大家想想,都什麼年代了?你連小學文化都不具備,還當什麼人民警察?這事要傳到外國去,都讓人笑話。可能也有讀者不信,咱們警察隊伍裏還有這樣的人?你不信不要緊,到某些單位去看看,不光是公安局,其他局也行,你看看有沒有這樣的人?保證有,而且活得還挺滋潤。

所以,我對這一關非常重視,因為我清楚,一旦進入別的程序,每個人的社會能量就會顯示出來,隻有這一關才是硬東西,你分數過不去,誰也沒法說話。

可是,考試的結果出乎意料。我已經料到會有部分民警考得很差,但是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成績出來以後,全局六百多民警,有七十多人沒及格,占百分之十還多。

這怎麼辦?一下子把七十多人端到縣裏去,讓縣裏消化,顯然不現實。我萬沒想到,二十一世紀前十年都過去了,我們的隊伍文化素質還這麼差。

出的題難嗎?我看過了,語文、政治、曆史、地理一共一張卷,而且,出題老師按我的要求,出的都是常識性的題,說理性的、論述性的比重很小。出題老師說,這張卷要比小學升初中考試題的難度降低了一個等級,有一定文化基礎的人,憑著常識也能答及格。我試了試,隻用三十多分鍾,除了一道論述題就都答完了,扣除這道論述題,也能得到七十多分。

可是,我們的民警卻有百分之十以上的人沒及格,我們這支隊伍的素質已經到了何等地步!

我和梁文斌分析了一下沒及格人員的成分發現,這些人沒有一個是通過錄警考試和公務員考試進來的,也就是說,他們都是通過非正規錄警渠道進來的。相反,凡通過錄警考試和公務員統一考試進來的,都考得很好。

可是,不管怎麼說,一下子清除七十多人顯然是難以實施的。漢英聽了考試的結果也很驚訝,也覺得太多了,他說:“縣裏隻能給你百分之三的指標,也就是,一百人中,清除的比例不能高於百分之三。”我一算,全局清除出去的也就是十七八個人。

十七八個人也行,也能一定程度地達到我的目標。那麼,哪些人可以保留下來呢?

我跟梁文斌深入分析了一下,很快發現,在這六十多人裏邊,有部分年齡偏大、但工作上勤勤懇懇的老民警。於是,我們決定在年齡段上卡一下,年滿四十五周歲以上的、盡管考試成績不及格,也不予清除,年滿四十周歲的,給一次補考機會。這樣一來,可以清除的就剩下了二十幾名了。我和梁文斌及政治處主任研究後又規定了一條,凡立過三等功以上的不在清除之例,這樣,又扣下去六名,最後,就剩下十八名了。

我覺得,基本上也就是這個情況了,在跟漢英通報以後,漢英說:“十八個也多,師傅,我是為你著想,人越多,你壓力越大,我看,就限製在十五名之內吧!”

指標下來了,在這十八人中,還有三個人可以保留下來,隻能上黨委會研究決定了。對,一旦進入研究的程序,考試的分數也就不再發揮作用,起主導作用的是人際關係了。

會上,我按照跟梁文斌商定的計劃,首先要大家把擬清除的人排排隊,特別指出,把那些犯過錯誤、受過處分、群眾反應惡劣的人排在前麵,一定要把這樣的人清除出去。

排在第一個的就是徐濤。這小子不但在胡連有的案子上有嚴重過失,以前還跑過人。也就是在派出所看押一個重大犯罪嫌疑人時,居然讓人跑了。當時,大家都懷疑是他放的,可是沒有證據,所以,給了個警告處分。這回不行了,這樣的人,公安機關絕不能留,必須清除出去。

沒人反對。連屠龍飛都沒出聲,他是覺得實在沒法張嘴。不過,徐濤的事定下來後,屠龍飛馬上就提出一個人:“步青也得清除。”

這個名字我聽過了,他就是那個在糖廠因為收錢跟徐濤打架的人,雖然最後沒查實,但是可想而知也不是好東西。他考在倒數五名之內,當然應該清除。我問他還犯過什麼錯誤,受過什麼處分。政治處主任說,步青開過迪吧,跟顧客幹過仗,還把人打壞了,被告到公安局,同時也告到了縣裏,所以,挨了一次記過處分。

聽見沒有,公安民警開迪吧,還跟人打架,這樣的人不清除能行嗎?我當即同意。我表了態,別的黨委成員都附和我的意見,這事就定了下來。

就這樣,一名一名研究下去,剩下四個人的時候僵住了,因為這四個人考試成績差不多,平時表現差不多,不知道清除誰才好,而決定清除隻定下了十四人,還差一人,到底定誰呢?這時,梁文斌說了句話:“嚴局,清除的人也不能光憑考試這一條啊,有的人雖然考試成績好,可是,有過嚴重違法犯罪,這樣的人不清除,清除的人也不會服氣呀!”

接著,他說出一個人的名字——季仁永。

他說:“季仁永的事研究過一次了,縣裏也有態度,可一直沒落實,正好在這個會上敲定吧,他應該有個說法了!”

聽到這個人的名字,我的心裏很矛盾,而且也意識到,在考試的安排上,我忽略了一個問題。那時,隻想著通過考試,把一些棘手的問題在這裏一並解決了,所以,就讓所有民警都參加了考試,忽略了季仁永這個特殊情況。而季仁永在這次考試中,考得還真的特別好,總分、平均分都是第三,這說明,這個人素質確實不錯,不愧警院畢業,何況,在破胡連有的案子時,他也表現出一個優秀刑警的素質。可是,他……

沒等我開口,屠龍飛替我把話說了出來:“季仁永不能清除,考試的分數在那兒擺著呢,全局第三名,憑啥清除啊?”

梁文斌說季仁永犯過罪,在考試之前,已經確定清除他,所以,理應和這批人一起清除,還頂了指標,是應該的。

屠龍飛說:“可他立過大功啊。偵破胡連有入室強奸搶劫案中,他發揮了多大作用啊!嚴局,這你能證明吧!”

我當然知道,正因為我知道,才感到為難。此時,我心裏不由暗罵季仁永:“季仁永啊季仁永,你為啥給我出這個難題呀?”

從業務素質上看,季仁永真是沒說的,可是,政治素質呢?業務素質再高,政治品質不好也不行啊,再留在隊伍裏,誰知還會幹出什麼事來?

想到這些,我表了態,支持梁文斌的意見,並作了解釋。

局長和政委意見一致,再加上理由充分,屠龍飛也隻能閉上嘴,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擬清除的十五人很快就確定了。

可是,根據這麼多年的經驗,我心裏明白,說是確定了,實際是很難定得住的,為了清除這十五人,我不知道還要經受什麼折騰。

果然,散會不大工夫,就有一個人闖進我的辦公室:“大爺,我聽說,這批清除的人有我?是不是搞錯了?”

什麼……我一愣,抬起頭。

進來的是個年輕的警察,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歲,雖然年齡不大,但是滿臉世故相,你再世故,也不能開口就叫大爺吧,我來華安公安局,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管我叫大爺。

我說:“你……”

“大爺,您還不知道我呀,我是步青……”

步青……就是開迪吧,被記過、也就是在糖廠跟徐濤打架的那個人,原來就是他呀!

我拉下臉來:“你就是步青?對,已經定了,這批清除的有你。”

步青卻沒有一點驚慌害怕的神情:“大爺,你上他們當了,怎麼能清除我呢?他們是讓你犯錯誤!”

我還是沒轉過彎來,不明白這個叫我大爺的人說的什麼意思,清除他,我怎麼就犯了錯誤。

還好,他馬上作了解釋:“我爸是步通俞。大爺,你明白了吧?!”

步通俞……啊,明白了,明白了……

我一下轉變了態度:“你是步通俞的兒子?你爸現在怎麼樣?”

步青樂了:“還行,雖然滿身傷疤,可還能挺得住,就是脾氣越來越倔,您看,您來了這麼長時間,他也沒來見您一次,他還跟我說,不許我麻煩您,要不,我也不會拖到今天才來找您。”

噢……

我說:“既然這樣,你是特殊情況,可以特殊對待。不過,你要嚴格要求自己,不能躺在父親的功勞簿上,做出有損你父親名譽的事。我可聽說,你表現不怎麼樣啊,這可不像你爸爸呀!”

“大爺瞧您說的,我爸真像您說的那麼好嗎?我可不想學他,這輩子,他可吃老虧了。對了嚴大爺,咱們爺兒倆既然把話說開了,有個事兒我還想求求您。我聽說,下步就要競聘上崗了,我想競爭我們治安大隊主管槍支爆炸物品的中隊長,您看行不行?”

我心裏產生反感:這個步青,怎麼和他父親一點兒也不像?可畢竟是老戰友老兄弟的兒子,不能太過分,我就含糊地說:“啊,到時候再看吧,這得大家投票、打分兒,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嚴大爺,您別逗我了,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咋競爭,最後還不是您說了算。您就答應了吧,我一定好好幹,給您爭光!”

這人,小小年紀,怎麼這樣?

我拉下臉來:“步青,你怎麼這樣,就憑你這些話、你這個態度,就不是一個合格的警察,別的不說,你為了賺錢,怎麼啥事都幹呢?啊,讓你管行業場所,你就開迪吧,開練歌房,還跟人打架,這是警察該幹的嗎?”

步青居然沒往心裏去,還是那種不外的口氣:“大爺,咱爺兒倆也不是外人,還用說這種官話嗎?這年頭,人們為了賺錢,啥事不幹?別的不說,就說賈老大、賈二兄弟吧,他們是咋發起來的?還不是走的黑道?我還沒到他們那步吧,再說了,我不想法賺點兒錢,光靠這點兒工資,將來拿啥給我爹娘養老啊……”

聽著這些話,我真挺生氣的,可又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說得太緩和吧,他不當回事,說得太不客氣吧,步通俞知道了會怎麼想……

我正在為難,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一個人一瘸一拐地走進來,薅著步青脖領子就往外走。

“給我滾,滾出去!嚴局長,他跟你說啥了?是不是求你辦事,對,想當主管槍支炸藥的中隊長吧,你不能答應他,這小子,沒權還給你惹事,你要給他權,他敢把天捅個窟窿!滾,你還聽啥,快滾!”

步青不太情願地走出去,進來的人留下來,還氣得籲籲喘息不停。

我看著來人,眼睛立刻被他的臉牢牢地吸引住了。

這是個五十出頭的男人,我相信,看到他,任何人都要首先被他的臉吸引住,這是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的臉上滿是大大小小的傷疤,鼻子和嘴還有點歪,眼睛上戴著一個大墨鏡,我透過墨鏡看去,感覺到他的眼睛一大一小……總之,這人的臉看上去很是嚇人,而且,這還是整容後的效果。

可是,看著這個人,這張臉,我的心裏卻升騰起難以言喻的感情,有酸楚,也有崇敬,我緊緊握住他的雙手:“通俞,你怎麼才來見我呀!”

說話間,我忽然感覺到我握到的手有異。

於是,我低下頭,看到了他的手,如果還能稱為手的話。

他右手隻剩下三個手指,是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另兩個指頭已經不見了。

他就是步青的父親,一級英模步通俞,我的好兄弟。

步通俞有個著名的綽號,叫“不同意”。這是他名字的諧音,但是,誰要是以為他的綽號來源於此,就完全錯了。

負傷前,他原是華安公安局的法製科長。之所以能擔任這個職務,就是因為他原則性極強,也就是人們說的摳死理兒,他不但把法條背得滾瓜爛熟,而且還融會貫通,可以說,在華安公安局,沒有人比他的法律修養再好,也沒有人比他原則性更強的了。正因此,領導才讓他擔任法製科長,目的就是讓他把關,別出冤假錯案,同時也提高辦案質量。

可是,他們用上他以後很快就後悔了,因為他們忽略了他的另一麵,那就是死性,倔強,無論什麼案子,經他的手審批時,有一點問題都會提出來要你改正,徇私枉法的更別想從他的筆下逃過去。有一次,一個案卷擺到了他的案頭,需要他簽字放人,可這放人不符合規定,卻有上邊大領導說了話,非放不可,領導就跟他把利害說清楚了,讓他一定簽字同意。於是,他真的簽了,人也放了。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後,案子被人折騰出來,受害人那邊上告了,這樣一來,上邊開始追究責任,要處分簽字同意釋放的有關人員,他這個法製科長自然首當其衝,可是,他這時站了出來:“你們好好看看,我在卷宗上怎麼批的?”打開卷宗一看,他是寫了同意兩個字,可是,在同意之前,還有一個“不”字,隻是,這個“不”字寫得很小,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當時,領導也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手啊,所以誰也沒細看,就都簽了字。現在才知道被他逗了,一個個不由怒發衝冠,怒不可遏,怒從心頭起,可是又拿他沒有辦法。也就從此,他鬧個綽號“不同意”。

他雖然堅持了原則,沒有犯錯誤,可是,卻深深地得罪了領導,領導們都覺得他這人不行,不能讓他再待在華安公安局了,就想法把他弄出去。正在他岌岌可危時,一件影響他命運的事情發生了。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天晚上,他送一個朋友上火車,進了火車站候車室後,他偶然看到一個旅客神情有異,就上前盤問了幾句。這一盤問,心中有鬼的對方就慌了,他猛然拉開胸前的衣襟,露出裏邊的炸藥就要引爆。千鈞一發之際,他想都沒想就衝了上去,把對方連人帶炸藥包壓在地上,於是,炸藥爆炸了,一下子把他炸成了一級英模,但是,他付出的是遍體鱗傷,是殘疾的身子,是剩下三隻手指的右手,是扭歪的麵孔……

成了英模,自然不存在清出公安隊伍一說了。在負傷後相當的一段時間裏,他成了新聞人物,在華安更是成了轟動性的人物。可是,這也就是一陣子的事,他很快就寂寞下來,不但寂寞,他還發現,自己不可能恢複從前的自己了,不可能再從事自己熱愛的公安工作了。因為他扭曲的麵孔,畸形的右手,蹣跚的步伐,走到哪裏都讓人側目,敬而遠之,也就是說,他成了怪物。

這樣的情況,怎麼還能讓他再回到崗位上去呢?領導說了:“老步啊,你年紀也不小了,又這樣一種情況,工作上還能指望你嗎?今後,你就休養吧,隨便了,愛幹什麼幹什麼,遊山玩水,頤養天年,多好啊!”

可是,他不是遊山玩水的人,何況,那需要錢來支撐,可他沒有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