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評為英模的唯一好處是,他那個被他罵為“不成器”、沒有工作的兒子步青進入了公安機關,成為華安公安局的一名民警。

可是,步青——步通俞的兒子就像步通俞說的那樣,真的“不成器”,不爭氣,他當上警察後,不是珍惜父親的榮譽,嚴格要求自己,積極向上,而是覺得有個英模的父親在後邊,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還覺著,當上警察,就什麼都可以幹了。首先,他聽人說,治安大隊是個好單位,既不那麼累,又有權,就托人找關係,進了治安大隊,分工管行業場所,他馬上利用職權,自己開起了歌廳、迪吧,而且,為了打垮競爭對手,還經常利用職權找人家毛病,弄得名聲很是不好。所以在會上研究時,我根本就沒有往步通俞身上聯想,因為我無論如何想不到,步通俞會有這樣的兒子。

此時,步通俞一副羞愧的表情低頭對我說:“嚴局,我沒臉來見你呀,我咋生出這麼個兒子來呀,你說,從小到大,我沒少教育他怎麼做人哪,咋就不起作用呢?我兒子咋會這樣呢?”

步通俞的話是發自內心的,我聽得出他的痛苦,他的無奈,但是隻能安慰他說:“咳,現在這年輕人,跟咱們那時候不一樣啊,再說了,社會影響要比家庭教育的力量大得多,這不怪你!”

步通俞說:“嚴局,你別安慰我了,跟你說實話,為步青,我都愁死了,我也跟他談過,讓他走正路,可他一套一套的,有他自己的道理,有時,把我頂得說不出話來。我拿他是沒辦法了。對了,我聽說,局裏又要搞改革,要清除一批不合格的,我支持你,可是……嚴局,你笑話我吧,不管咋說,步青畢竟是我兒子,你看,能不能給他個機會,這批,就別清除他了,今後,你給我嚴格要求,他要是再惹出事來,再把他清除出去,我啥話也不說。嚴局,你說行嗎?”

我看著步通俞,不知說啥才好,他真的是個好人,是個優秀的警察,對自己要求總是那麼嚴格,現在,他隻提出這麼一點兒要求,我能回絕嗎?不能。這不隻是因為我們的私情,更因為是步通俞的兒子,一級英模可不是誰都可以獲得的,照顧他一次是完全說得出口的,別人也是無法攀比的。

我說:“通俞,我已經跟步青說了,這次不會清除他。”

步通俞:“嚴隊……不,嚴局,太謝謝你了,讓我說啥好啊,我知道你是個講原則的人,我真不想給你添這個麻煩,可他畢竟還年輕,或許,將來還能改好,特別是你來當局長了,嚴格要求他,沒準兒就會好起來!”

我說:“通俞,咱們不能打這個保票,可是,他是英模的兒子,就憑這個身份,隻要他不犯過格的錯誤,無論如何我還是要保他留在公安隊伍的。”

步通俞:“嚴局,有你這話,我就一顆心放肚子裏了。對了嚴局,還有一個人,我想替他說兩句話,行嗎?”

我疑惑起來:“行,有話就說吧,誰呀?”

步通俞:“季仁永。咋說呢?他剛當警察的時候,在法製科幹過兩年,跟我處得挺好的,當時我覺得,這個小夥子人挺正派的,有培養前途,我萬沒想到,他後來會出這種事。我聽說,你一定要把他清出去,我覺得怪可惜的,能不能給他一次機會?我敢擔保,你要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會改過的,肯定能幹出個樣子來!”

步通俞的話讓我很為難,這不隻是我不好駁老戰友的麵子,而是他說的話“人挺正派的,有培養前途”。步通俞要求人是很苛刻的,一般人他都不放在眼裏,特別是一些年輕民警,很難入他的眼。可是,現在他把這種詞用到季仁永身上,絕對不是件平常的事,他都能看中季仁永,而且說他正派,那麼季仁永的品質絕對不會太差。

所以,他的話真的打動了我,我真產生了把季仁永留下的想法。可是……

可是,他畢竟犯過那麼大的錯誤,那種錯誤……不,那是犯罪呀,而且犯的是包庇罪,包庇的還是黑惡勢力成員,這次要清除十五個人,如果不清除他,那些人能答應嗎?他們要是問到我麵前來,我怎麼回答……

我把心裏的為難告訴了步通俞,對他說,不是我不想留下他,而是沒有特殊的、有說服力的理由,留不下呀!

步通俞聽了我的話,嗟歎不已,嘴裏叨咕著:“是啊,沒有特殊理由,是不好辦哪……”

我們又嘮了一會兒季仁永,步通俞覺得實在沒什麼說的了,又提出一個要求,這次是關於他自己的。他說:“嚴局,你知道,我其實年紀也不大,今年才五十二周歲,還不到退的年紀,可是,自從我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之後,就一直在家待著,不知道的以為我清閑下來了,再也不用上班了,是好事,可你知道,我是閑不下來的,我這種人,除了工作,又不會幹別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渴望工作。

可是,看著他扭曲了麵孔的五官,還有滿臉的傷疤,我一時真想不出怎麼安排他,所以隻能敷衍著說:“通俞,你別著急,容我一段時間,我一定想法給你安排個角色。”

他說:“那太好了,嚴局,那你忙你的,我走了!”

步通俞退後一步,兩腳“哢”地碰了一下,給我敬了個舉手禮,但是,他舉起的是左手。

我的心不知是什麼滋味。

步通俞蹣跚著走了出去。

我看著步通俞的背影走出去,急忙走到窗前,向樓外看去,我看到,步青正在大門口徘徊著。片刻,我看到步通俞從樓內走出來,父子兩人湊到一起說起了什麼,都是一副激動的樣子,顯然是發生了口角,忽然,步通俞掄起手臂欲打步青,步青急忙躲開,步通俞這才蹣跚著向街道上走去……

3

步通俞走了以後,我的心有點煩亂,是他關於季仁永的話造成的。

替季仁永說話的不止步通俞一個人,周波和燕子也都說過季仁永人行,而且是個人才,清出去可惜了。

周波我已經比較了解了,是個值得信任的人,燕子就更不用說了,他們倆再加上步通俞這樣的人都替季仁永說話,那麼季仁永肯定素質不錯。對,僅憑他從刑警學院畢業這一點,在基層公安局就鳳毛麟角。

可是,我的眼前還時而浮現另外一副情景,那就是,他在屠龍飛身旁那副乖順模樣。對,屠龍飛其實也為他說過話,隻是,他大概知道他說話我不會接受,所以說得不多。

或許,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季仁永跟著屠龍飛是沒辦法的事,人是環境的產物,官大一級壓死人,季仁永在屠龍飛手底下吃飯,不能不看他的臉色。從這點上說,這個人又不是一個品質過硬、意誌立場很堅定的人。

可是,再想到步通俞、周波、燕子他們的話,我又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人肯定有過人之處,要我親手把他清除出去,真的有點於心不忍。

所以,我心裏很不舒服,一直琢磨這個事。

翌日早晨上班不大一會兒,有人敲響我的門,我說了聲請進,門慢慢地開了,他怯生生地出現在門口:三十出頭年紀,清瘦的身材,清瘦的麵孔,憂鬱的麵龐……

我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季仁永,你來了,坐吧!”

季仁永拘束地坐在我麵前,看著我,但是,目光卻躲躲閃閃的。

我看著他不出聲,等著他自己開口。

他開口了,說的是早在我意料之中的事,還是有關他個人的事。具體的話我就不重複了,總之吧,他還是想讓我高抬貴手,讓他留在公安局。

我故意問:“季仁永,你自己好好想想,還能不能留下?”

季仁永嘴唇動了一下,垂下頭,說不出話來。

看著麵前這個人,我心裏真的生出幾分同情,不由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我說:“季仁永,不是我不想留下你,是你自己絕了自己的路。我看出來了,你的素質不錯,單從業務上看,你是個優秀的刑警。可是,一個警察,光有業務素質還不行,還需要政治素質,或者說,政治素質比業務素質還重要,你幹出了這種事,已經構成了違法犯罪,社會影響又這麼大,還怎麼能把你留下呢?季仁永,我真想不通,你畢業於刑警學院,理應是個優秀的警察,怎麼會跟黑惡勢力勾搭連環,幹出包庇他們的事來?”

季仁永為難地:“嚴局,你以為那是我願意的嗎?我……”突然又改口了:“嚴局,我知錯了,我都後悔死了,我再也不會這麼幹了,求你給我一次機會吧,行嗎?”他哽咽起來:“嚴局,你要是早來,我也不至於犯這種錯誤,你知道嗎?我穿上警服那天暗中發過誓,我一定要當個好警察,對得起這身警服,可是,現實慢慢告訴我,當一個好警察太難了,甚至根本就不允許你這樣。有一回,我不知深淺,帶著幾個弟兄查了一個賭窩淫窩,沒立功不說,警服還差點被扒下去,直到我認罪服輸,上門求情,才保住警籍,所以從那以後,我就……”

季仁永悲哀地說不下去了。

我的心又咚咚跳起來:“你說具體點兒,到底怎麼回事?”

季仁永:“不,我不說了,說了也沒用,隻要你能明白,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迫不得已就行了……對,就因為這件事,我跟他們搭上了關係,從此一切順風順水了,後來還當上了大案隊長。你說,我不跟著他們行嗎?”

“你別說沒用的,快說,你說的他們是誰,是誰?”

季仁永嘴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來。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季仁永,有一件事,你跟我說實話,就是我剛來還沒上任那天晚上,我跟周波他們去醫院找李炎平,你是不是把這個消息泄露給別人了?”

季仁永的臉一下紅了。

我猜中了。他承認說:“是,我跟屠局說過!”

果然。不用說,李炎平接的那個電話,是屠龍飛打的了。

我想了想說:“季仁永,這事我可以不計較,那麼,你能不能把藏在你心裏的一些事告訴我,特別是你犯包庇罪這事,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幹的?”

“嚴局,你就別問了,這時候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

我心中的氣又升上來,這種時候,你還不跟我說實話,還指望我寬恕你,留下你,可能嗎?我決定給他最後一次機會:“你的事……我是說,你包庇黑惡成員的事,是不是有什麼隱情?”

我盯著他的眼睛,可是,他卻迅速躲閃開去,慢慢搖搖頭,說:“嚴局,你別問這個了,就是知道了也沒用。嚴局,我隻求你給我最後一次機會,讓我留下吧,我一定立功贖罪,嚴局長,你不知道,我一想到今後再不能穿警服,我的心都被撕成了兩半,嚴局長,隻要能讓我繼續當警察,你讓我幹什麼都行。”

如果讓他當警察,讓他幹什麼都行?

可是,我在思考以後,不得不告訴他,無論他幹什麼,都不可能再穿警服了。

他聽了這話,徹底愣住了。片刻後,他一下呈現出破罐子破摔的姿態,指著我的鼻子吵起來:“姓嚴的,你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呀,從現在起,我跟你勢不兩立……”

真麵目暴露出來了!

於是,我們倆激烈地爭吵起來,而且越吵越凶,弄得整個公安大樓都聽到了。最後,還是梁文斌帶人衝進來,把季仁永拖出了我的辦公室,他走到門口的時候,還扭頭指著我破口大罵。

“姓嚴的,你是逼我走絕路,是你逼的我,你會為今天的事後悔的,你就等著吧!”

我怒不可遏:“好,我等著你,看你能把我怎麼樣?季仁永,你滾,滾出公安局,今後,你要敢違法犯罪,落到我手裏,沒你的好!”

季仁永走了,一邊罵著一邊走了,我雖然沒有走出辦公室,也會想到,走廊裏所有的門都會打開,所有人都會探出頭來,傾聽、觀望這一幕。

梁文斌對我說,看這樣子,季仁永是豁出來了,誰也不知道,他今後會走上什麼路。

我沒有說話,但是心裏很擔憂,為季仁永而擔憂,可是,我不能改變自己的決定。

季仁永離去不一會兒,周波就來了,滿臉不悅地問我:“嚴局,我不是跟你說過嘛,季仁永的本質並不壞,你怎麼就不能給他一次機會呢?”

我問:“我給他機會,別人會怎麼看?那十幾個被清除的人怎麼看?他們要是來問我,我怎麼回答?”

周波語塞了,可是,他仍不甘心:“嚴局,你不知道,他有為難之處,他出這件事,完全是被屠龍飛利用了。”

那他為什麼不說?我給他機會了,問過他,在這件事上是不是有隱情,可他就是不說呀,如果他說了,就證明他能跟他們劃清界限,我會給他機會的,可是,他無論如何就是不說呀!何況,他犯的是包庇罪,在戰場上就是通敵呀!

周波聽了我的話說:“他是沒辦法,你是公安局長,當然不怕他們,可季仁永他……他跟他們之間……對了,嚴局,就算我求你了,再給他一次機會吧。你不知道,他家很清貧,現在,媳婦有病,上不了班,還有個小女兒在幼兒園,你把他清除出去,肯定沒有單位接收他,要是工資掐了,你讓他去喝西北風嗎?嚴局,季仁永真是迫不得已,你剛來的時候,我不也是一切看屠龍飛的臉色行事嗎?人得適應環境,不然,就無法生存哪!”

說得有理,而且也有點兒打動了我,可是,我仍然沒有被說服。我說:“對,環境是可以改變人。但是,在同樣的環境下,為什麼人的選擇不一樣?譬如,在敵人的刑場上,為什麼有人叛變了,有人堅貞不屈?不要把責任都推給環境。”

周波不再和我爭論,歎息一聲說:“嚴局,聽你這意思,他是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

我想了想說:“也不一定,路是人走的,就看他今後怎麼走了。”

後來我知道,季仁永辜負了我的期望,在跟我決裂後的當晚,他就跟屠龍飛坐到了一個酒桌上,悲憤地向屠龍飛傾訴了對我的憤恨,也說出,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屠龍飛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還說了他對未來的擔心,他已經被清出公安局,一時半會兒難以找到工作,工資被掐,全家就會陷入困境。屠龍飛聽完大包大攬地安慰他說:“這算什麼事,不就是錢嗎?隻要你聽我的,一切包在我身上,我保你今後的收入要比現在的工資高得多。”

有了屠龍飛的保證,季仁永解除了後顧之憂。他說:“屠局,有你這句話,我就徹底放心了,今後,你讓我幹啥我幹啥!”

這一幕,是一切結束後,我才知道的。

季仁永就這樣被清除了,徐濤等十三個不合格民警也隨之被清除了,這在全局上下乃至社會上都產生很大影響。我在全局民警大會上說:“不要以為,這些人清除出去了,我們華安公安局的隊伍就多麼純了,我知道,和他們差不多的人還有,但是,你們要從這件事中吸取教訓,一要嚴格要求自己,盡快提高素質,適應工作;二要站穩立場,千萬不能犯季仁永的錯誤。我們警察和各種犯罪、尤其和黑惡勢力永遠是水火不相容的,如果誰腳跟不穩,當內奸,除非不暴露,一旦暴露出來,重則追究刑事責任,輕則像他們一樣,清除出公安隊伍……”

我說的,也是我要達到的目的,通過清除這些人,在民警中產生震動效應,讓那些可能重犯季仁永錯誤的人猛醒。

但是,我也知道,清除的多是普通民警,他們即使有問題,危害也是有限的,危害最大的,是那些掌握一定權力的人,也就是領導們。這樣的人在我們公安隊伍的肌體內,禍亂無窮。

我指的,當然是以屠龍飛和尉軍為首的一些人。

我跟他們的衝突,在改革中不可避免地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