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梁文斌本想單獨向漢英彙報,可是,當我們隨著他走進辦公室時,他卻把霍世原叫了進來,然後問我們有什麼事。我和梁文斌對視一眼,一時覺得不太好開口。漢英說:“是不是屠龍飛的事?我已經聽說了,你們有什麼話,盡管說吧!”
他已經知道了?是誰告訴他的?是屠龍飛本人,還是剛才的莊為民,或者還有別人……
霍世原:“嚴局,你們是不是有顧慮呀?要不,我回避,你們跟夏書記彙報!”
我急忙地:“不不,我們就是來向你們彙報的。梁政委,我是當事人,你彙報吧!”
梁文斌:“這……不不,嚴局,你是一把手,還是你彙報吧!”
這人,又想躲開身子了。既然指望不上,就我彙報吧。我就把和屠龍飛的衝突說了一遍,特別是他如何淩駕黨委之上,向我摔杯子、開槍等說得詳詳細細,說著說著,我的氣也就升上來。然後我向夏、霍二人表示,如果這個問題再不解決,我實在沒法幹了,華安公安局的領導班子也沒法正常運轉了。這種事,任誰聽了也不會無動於衷,可是,我注意到,漢英和霍世原的表情卻都十分平靜。聽完後,漢英思考片刻後,說了句:“行,我們知道了,你們回去吧!”
這……這是什麼態度啊?我忍不住追問一句:“夏書記,你們光知道不行,得解決問題,不然,我沒法幹了。對,如果你們解決不了,我要向上級反映!”
漢英說:“嚴局長,我沒說縣委不管吧。也不是我批評你,有些事,你有點兒過分了!”
什麼?我過分了?我忍不住著急起來:“夏書記,你什麼意思?是說我對屠龍飛過分了嗎?我哪兒過分了?過分的是他,你不能是非不分、顛倒黑白吧!”
話出口後,我知道,這回真的過分了。
可是,漢英還是那句話:“行,知道了。你們回去吧!”
這……他打的什麼算盤哪?
我和梁文斌對視一下,梁文斌說:“嚴局,那,咱們就回去吧!”
我隨著梁文斌往外走去,不知為什麼,心裏一陣陣地發虛,沒底。
為什麼會這樣呢?按理,屠龍飛這種表現,在哪兒都得受處分,為什麼反而我的心發虛,沒底呢?
因為我不是年輕人了,我經過的無數事情告訴我,現實中,很多事情是不按常理進行的。
梁文斌肯定也意識到這一點,走出縣委大樓後,他對我說:“現在看,咱們真的有點兒過分了。你沒看出來嗎?夏書記的態度從來沒這麼曖昧過,我估計,屠副書記已經通過什麼途徑,跟他打過招呼了!”
我的心向下沉去。
明白了吧,屠龍飛為什麼那麼狂,為什麼那麼無所顧忌了嗎?他的後台是省委副書記,而且是主管幹部的副書記,這個副書記也姓屠,是他的親哥哥……
梁文斌:“當年,屠副書記是莊為民一手提拔起來的,兩個人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關係,所以我想,莊為民這次露麵,肯定和這事有關。嚴局,我早說過,咱們是鬥不過他們的!”
我感到,有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到了心上。
是的,如果真是這樣,我恐怕真的鬥不過屠龍飛,可是我心裏還是有點兒不服。難道,屠龍飛做出這麼過分的事,還會毫發無損,倒黴的反而是我?那會怎麼處理我?很簡單,我這麼大年紀了,自然是免職回家養老了,如果這樣,華安的公安局長會是誰,會是屠龍飛嗎……
媽的,如果這樣,我非上告不可,一定告出個青紅皂白來!
不過,有點兒悲觀了吧,盡管這世道讓人越來越琢磨不透,可是怎麼也得講個理吧。省委副書記怎麼了?我就不信,他弟弟幹出這種事,他會出麵包庇他,給他弟弟升官,把我這個無辜的公安局長打下去,他就一點兒也不顧忌羽毛?再說了,還有漢英呢,他總得有個態度吧?可是,他那些話……
我想起漢英曖昧的表情:“知道了,你們回去吧!”
我的心又涼下來。
我回到局裏,忽然覺得整個大樓格外的安靜。或許,是我的心理感覺,在我走進大樓、走向辦公室的途中,覺得人們看我的眼光都是怪怪的,是同情?是希望?是惋惜?還是躲避?我說不清楚,反正,那些目光有點兒怪。而且,人們好像在交頭接耳,暗中說著什麼,走路、說話的聲音都好像輕了許多。班子成員的辦公室都關著門,我回到辦公室後,久久沒有一個人來看我。
我特意看了一下屠龍飛辦公室的門,也緊緊地關著,後來周波給我打來電話,說屠龍飛沒在班上,不知去了哪裏,這讓我更加不安。
我有睡午覺的習慣,平時哪怕再忙,我也要睡上十分八分鍾。可是,今天中午,我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我清晰地意識到,我正麵臨著命運的抉擇,而這種抉擇又完全是被動的。我忽然聯想到那些等待宣判的罪犯的心情,這在過去可是從來沒有過的啊……我躺在床上,仔細地分析、權衡、回顧著黨委會上的一幕,屠龍飛的蠻橫無理暫且不談,他作為公安局副局長,居然向局長開槍,這一點,就嚴重違紀違法甚至犯罪,怎麼也不會讓他留下來甚至提拔,把我免職吧!在這件事上,我占有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理。可是,這麼多年的曆練使我深深地知道,現實中,很多問題的處理是不按理、不講理的。如果他真的毫發無損,而把我免了職,我該怎麼辦呢?當然要告,他哥哥是省委副書記怎麼了,他還能一手遮天?我不相信就沒地方講這個理去,可是……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安,覺得心虛,覺得沒有底氣。
這是怎麼了?
我躺不住了,坐起來,決定給漢英打個電話,問問他到底有什麼打算。可是,我拿起手機還未撥號,它自己響起來,顯示的正是漢英的名字。我的心狂跳起來,既迫不及待又遲疑著放到耳邊,於是漢英的聲音立刻傳進我的耳鼓。
“師傅,午覺沒睡成吧!”
聲音是溫和的、平靜的,聽不出什麼。我正要追問,漢英又說:“師傅,你來我辦公室一趟吧!”
這……
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我去見他,為什麼不在電話裏說,難道,不好的結果真的發生了……
我忐忑不安地走進辦公室,漢英讓我坐下,給我倒水。
我像等待宣判似的看著他。
他臉色平靜,看不出什麼。
我忍不住了:“漢英……”
漢英用手示意我住口,然後說:“師傅,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我也不知怎麼對你說才好。”
這……難道真的……
我感覺到有點兒氣短:“漢英,說吧,你師傅有承受力。”
漢英:“那就好。師傅,你也知道,現在很多事,是不能按常理來對待的,所以在你和屠龍飛的衝突上,你也應該有這種思想準備。”
我呼吸有些急促:“漢英,我有準備,快說結果吧,縣委是怎麼定的?”
漢英好像真的難以啟口,他還在往後拖著:“師傅,說心裏話,我聽到屠龍飛幹出這種事,真氣壞了,要是換個人,可以開除公職,他什麼警察,什麼公安局副局長?純粹是個土匪,甚至連土匪都不如,可是,現實就這樣……所以,隻能這麼辦了!”
我忍不住了:“漢英,你別跟我兜圈子了,到底怎麼個結果,快告訴我吧!”
他說:“師傅,你別著急,上午你走之後,我立刻召開了常委會,經研究,決定將屠龍飛調往檢察院……”
什麼……
我的心一下子鬆下來,一種難言的喜悅從心頭生出,但是,隨之又產生強烈的不滿:“調檢察院?怎麼安排?”
漢英說:“副檢察長。師傅,你多諒解吧,你徒弟隻能做到這些。”
這……副檢察長……
我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可是,實事求是地說,在經過緊張的等待,並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後,聽到這樣的結果,我是喜出望外的。畢竟,他滾蛋了,不再跟我搗亂了,在人們的心目中也會認為,我們倆的較量以我勝利告終了。可是,一種難言的悲哀之情馬上又從我心頭升起:就這樣一個人,一個人人都知道的土匪,幹出這種事卻安然無恙,隻是換了個崗位繼續做官,而且是掌控實權、甚至更有權力的官。
可是,我沒有再責怪漢英,因為我知道,他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我看著他說:“漢英,你別多想了,能這樣我很滿意了。不過,你一定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吧,常委會研究時,阻力也很大吧!”
漢英說:“恰恰相反,我把情況說了以後,多數常委都表示憤怒,紀檢書記甚至提出要嚴肅處理,是我說服了大家,作出這種決定的。”
什麼?這可太出乎意料了。
漢英說:“師傅,這回你不理解了吧?你想想,如果真的從嚴處分屠龍飛,得罪人的是誰?是那些常委嗎?不,是我,我是縣委書記,無論常委作出什麼決定,人們都會認為是縣委書記的意見。”
我明白了:“漢英,你是說,如果處分了屠龍飛,真正得罪屠副書記的是你……”
漢英說:“對。師傅,我不是怕得罪人,可是,我不想成為一個短命的縣委書記。師傅,你理解嗎?”
理解,我五十多歲的人了,什麼沒經曆過,有什麼不理解的?可是……
我說:“可是,你即使這麼處理了,人家也不一定滿意。”
漢英:“程度畢竟不同。師傅,你搞了這麼多年的刑偵還不知道嗎?別說搞政治,就是破案,不也要講策略嗎?師傅,你回去吧,該怎麼辦怎麼辦,隻要不影響咱們的大目標,該妥協就妥協吧!”
是這樣,我覺得心裏的疙瘩變小了,消失了。
3
消息傳得真快,我剛走出縣委大樓,就接到了梁文斌的電話,他的口氣中透出掩飾不住的興奮:“嚴局,太好了,勝利了,咱們勝利了!”
我估計得沒錯,在大家的心目中,我勝利了。
當我回到公安局,看著聳立在眼前的大樓時,忽然覺得它比往日親切了很多,好像顯得更威嚴、更高大了。兩個民警從樓內走出來,他們看到我,露出格外尊敬、格外親熱的目光叫著“嚴局”。走進樓內,碰到所有的人都是如此,都是同樣的目光和熱情的語調,在走到通往我的辦公室的走廊時,班子成員都從門內走出來,用笑臉迎接著我,隨後跟我進了辦公室,紛紛向我祝賀。盡管話說得不那麼直接,但是,他們的笑臉、口氣足以說明一切。趙偉副局長直率一些,他大聲說:“勝利了,真的勝利了!”
看到大家這個樣子,我也由衷地高興起來。
之後,大家退出了辦公室,隻留下梁文斌一人,他再次由衷地對我表示祝賀,還說,因為有前任局長的例子,所以這次大家都持悲觀態度,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大家都對我刮目相看了。梁文斌離去後,班子成員又逐個走進來,都跟我說出了心裏話,其實,他們心裏也恨屠龍飛,隻是拿他沒辦法,沒想到,這回讓我把他折了。他們都由衷地表示今後要支持我的工作。這些,讓我深深地意識到,盡管我還不十分滿意,但是,這確實是一次勝利,一次重大勝利。從現在起,我可以真正地掌控華安公安局的領導班子了,也就能掌控華安的公安隊伍了。對,我說的掌控,絕不是要獨裁,自己說了算,但是,作為一把手,我必須確立自己的主導地位。公安機關實行的是行政首長負責製,作為局長,我既然對整個華安公安局的工作負全責,卻不能掌控領導班子,不能主導這支隊伍怎麼行呢?其實,民主和集中是一種微妙的關係,一個單位的一把手,就是要有職有權,至於他可能會發生腐敗行為,隻要在監督上下工夫就行了。依我看,最好是有一個獨立的、不受這個一把手控製的監督機關來製約他,一旦他有了問題,及時查處。可我們不是這樣,要不,讓一把手的權力大得無邊,除了上級領導,同級或者下級都對他無可奈何,要麼就走向反麵,擔心一把手出問題,就處處製約他,使他無法放手工作。這都有弊病,關鍵的關鍵在於建立好的監督機製。說遠了,打住。
班子成員談完了,輪到中層的科所隊長們了,他們也有好多人來到我辦公室,對我表示祝賀,同時也不可避免地說一些屠龍飛的壞話,說他過去如何霸道,大家如何受他的氣而敢怒不敢言。我知道,這些話有真有假,但是,有一點可以確信,屠龍飛那樣的人,如果沒有強大的背景,不可能有人容忍他的,也不會有幾個發自內心地跟他友好的。所以,對這些科所隊長,我多是安慰、鼓勵,讓他們從現在開始,把工作幹出個樣兒來。
一直到下班,我的辦公室都是人來人往,我看到的都是笑臉,所以,整個下午我的心情特別的舒服。勝利的感覺真好。對,市局彭局長也打來了電話:“老兄,你真行啊,到底把這個土匪弄出去了,我得謝謝你呀!”說得我不知說啥好。
萬沒想到,下班鈴聲響過後,尉軍居然也來了我辦公室,他也掛著一副笑容,看上去也挺由衷的。他說:“嚴局,這回好了,班子理順了,你也能伸開腰了,過去,屠龍飛確實太不像話了。你別看我跟他好像挺近的,其實我是沒辦法,別說我,局裏哪個領導不讓他三分,連梁政委都怕他,我一個治安大隊長,在他手下,能不看他臉色行事嗎?”
我看著尉軍光禿禿的腦門,看著他努力往上抬起的眼皮,心裏提醒著自己說,對這個人的話不能輕信。但是,我沒有表露出來,而是哼哈地應答著。可是,他接著說的話就出乎我的意料了:“嚴局,我考慮過了,我在治安大隊已經幹了十來年了,時間太長了,我想了又想,覺著不能給你添麻煩,在這次改革中就不再競爭這個崗位了,你看,我去哪兒好呢?”
我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問題。或許,我是刑警出身的關係,我對治安部門一直有看法。有些人受影視小說等文學作品的影響,一直以為公安機關刑警權力最大,其實錯了,在基層公安機關,真正有權的是治安部門,他們的主要職能是管理,就算是辦理治安案件,伸縮性也要大得多,所以,他們完全可以利用這種伸縮性搞權力尋租。至於管理行業場所、槍支爆炸物品,那權力就更大了。特別是爆炸物品這一塊,華安的礦山又多,那些礦主要不溜好他們,別想順順當當地生產經營,因此,一個警察在這個部門幹過較長的時間,手上掌著權,不腐敗都難。
現在,尉軍提出了換崗的要求,真的有點出乎我的意料。我想,我在黨委會上的態度,肯定傳到他耳朵裏了,他才變被動為主動來找我試探。既然這樣,我也就直來直去了,想了想反問:“你自己有什麼想法?”
尉軍:“這……按理,我應該服從局裏安排,可是這些年淨幹治安了,要是冷不丁改行讓我去幹別的,真不適應。我有兩種考慮,一呢,去派出所挑個頭兒,我知道城鎮幾個派出所爭得厲害,我也不跟他們爭,你看,能不能讓我去黑灘派出所,雖然那裏亂點兒,可我有信心能幹好。要是實在不行,也請領導在治安口給我考慮一下,不然,留在治安大隊做別的工作也行。”
聽著他的話,我大腦迅速轉了一圈,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早就有人說,他可能利用職權,在某些煤礦有股份,而黑灘正是華安煤礦聚集區,到那兒當派出所長,正好可以照應他自己的事兒。這絕對不行。可是,一是沒什麼證據,二是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所以我就吐了口風說:“尉大隊,你堂堂的治安大隊長,讓你去黑灘派出所當所長,太委屈了。不過,你的第二個要求,我想應該可以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