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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在一片平房居民區拐來拐去,最後停在一戶住宅前,我下車後看著前麵的房子,一時有點犯迷糊。
前麵,是一個中等大小的院落,一溜五間房子,院落和房子收拾得都很整潔……我是要上飯莊啊,怎麼來這兒了?回頭想問問司機,出租車卻已經走了,我正在猶豫,從屋裏走出一個人,晚上還戴著大墨鏡,不是步通俞是誰?
我問:“你不是說飯莊嗎?”
步通俞說:“這就是老五飯莊,是個地下飯店。”
“地下飯店?”
步通俞說:“對,不掛牌子,就可以不交稅費了,但是,飯菜做得好,還僻靜,所以安排到這兒了。”
原來如此。
步通俞把我引進屋子,經過一道走廊,走到後邊一個門前,推開門把我引進屋子,我不由吃了一驚。
屋子裏有七八個人,都是局裏的中層幹部,有周波、丁英漢、房和平、耿才……對,還有燕子,她也在場。他們都站起來,輕聲叫著“嚴局”,用含笑的目光看著我。
這……
步通俞說:“嚴局,你別見怪,今天晚上這個場兒,是大夥兒提出來的,怕你不來,所以讓我給你打的電話。”
周波說:“嚴局,大家的心都讓你給燒熱了,散會後,我們幾個湊到一起,都覺得有話要跟你說。”
燕子說:“嚴局,你盡可放心,他們都是好警察,是你可以相信的人。”
好警察,我可以相信的人……我看著幾個人,那是一張張正直的麵孔。我的心一下熱起來,低聲說:“那好,今天晚上,咱們就嘮個痛快!還站著幹什麼,都坐下!”
我這輩子閱人無數,他們的眼神、麵孔欺騙不了我。何況,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有步通俞、燕子和周波在,這些人絕對錯不了,他們是我依靠的弟兄,我不能冷了他們的心。
坐好後,酒菜很快上來。步通俞給每個人倒了一小杯酒,也包括我,然後說:“各位兄弟,人我替你們請來了,嚴局是啥人,我也給你們介紹過,你們對他也了解八九不離十了。現在大家就暢所欲言,有啥說啥。來,大家碰一下,喝一點兒。對,不要多,就喝一點兒。我跟嚴局一樣,不讚同警察喝大酒,可是今天跟以往不同,就少喝點兒。”
大家碰了碰杯子,喝了一小口。
周波接過話頭說:“我跟大家說過,嚴局這個人行,你們還有點兒似信非信,現在信了吧。今天晚上的聚會,既是慶祝的聚會,同時也是傾訴會,大家有啥心裏話,盡管跟嚴局說。對了耿主任……不,耿大隊,你不是有滿肚子話要說嗎?打頭炮吧!”
耿才:“好,我說。嚴局,我真有話對你說,可又不知咋說好。嚴局,跟你說吧,我是正營職從部隊轉業的,轉業後我的第一選擇就是當警察,為啥,軍隊是保衛國家安全的,警察呢,是維護社會穩定的,能打擊犯罪,保護群眾,伸張正義,所以,我願意幹這行。可我沒想到,進了華安公安局之後,讓我太失望了,好好一個公安局,咋搞成這樣啊?說實在的,我一直在忍著,等著,這一天終於讓我盼來了,而且,超出我的預料,沒想到,嚴局上任這麼短時間,就讓我當了治安大隊長……嚴局,你別誤會,我不是官迷,非要當這個治安大隊長不可,是我看著治安大隊讓他們搞得太不像樣子了。嚴局,現在我對你表個態,今後,治安大隊是一支你可以信賴和依賴的隊伍,你指到哪兒,我們打到哪兒!”
我說:“耿才,你有這樣的決心就好。說真的,從某個角度說,治安大隊比刑警大隊還重要,刑警這邊,頂多是攻堅能力不強,發了案子破不了,是社會影響不好,可總比出了重大治安事件好得多吧。我還沒聽說有幾個公安局長因為案子沒破而撤職的,可是要出了槍爆事故,輕了,我要作檢查,受處分,要是嚴重,我的烏紗帽就保不住了。那時候,我有什麼好想法可就都完了。”
耿才說:“嚴局長,這你可以放心,我就是累死了,也不能在槍爆上出事。可是,現在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是行業場所,特別是一些旅館、娛樂場所,這些年基本上是放任自流了,要管好它們,可不是我一個治安大隊能做到的。”
“對對,”房和平接了過去,“平時,我們派出所也就管管收舊業了,小旅館了,真正上層次的,基本管不了。特別是那幾家有名的大旅館、歌廳、迪吧、洗浴中心,裏邊黃賭毒泛濫,可是,我們別說管,就是碰也不敢碰啊。真要出什麼事,可不能怪我們派出所啊!”
又一個派出所長說:“誰說不是。去年,我們接到群眾舉報,天上人間黃賭毒嚴重,我們抓了現行,可是,不了了之不說,還讓屠龍飛罵得狗血噴頭,還差點把我擼了!”
房和平說:“就是這樣,在華安公安局,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這些場所不能管。其實,管了也白費,一是不好抓現行,你這邊一行動,人家那邊就知道了。二是即使抓著了,人家一句話,也得放人。”
桌上另外幾人也開了腔,紛紛控訴起這方麵的事情來。周波敲敲桌子,及時端正談話方向:“行了行了,別抱怨了,你們說的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嚴局來了,咱們頭上的那座大山也搬走了,今後要再管不好就是咱們的事了!”
大家聽了周波的話,一下靜了下來。片刻後,房和平才說:“對,有嚴局在,咱們是能比過去好幹點兒。可是,也不要太天真了,他們兄弟還在,可不是好惹的!”
話題轉向了我最感興趣的方向,我急忙揪住:“房所長,你說的他們兄弟是誰?”
房和平和幾人互視一眼,不語,步通俞把話接了過去:“咋不說話了?聽到他們的名字你們就熊了?嚴局長給你們撐腰還不行,有什麼不敢說的?好,你們不說我說,不就是賈老大和賈二嗎?什麼宏達集團,我看,就是黑惡集團!”
房和平說:“對,嚴局,咱們縣的幾家大型娛樂場所都是他們弟兄或者親屬開的,裏邊的事情多了去了,不隻黃賭毒,連人命都出過呀!”
“什麼……”我問,“房所長,你說什麼,裏邊出過人命?”
房和平:“對,而且不是打架鬥毆那種傷害致死案,是殺人案,咳,就別提了!”
房和平住了口,卻一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房所長,你說下去,到底怎麼回事?”
房和平說:“這……沒證據呀,是前年的事了,我聽人說,天上人間從外地招來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強迫她賣淫,她不同意,結果被人強奸了,她聲稱要上告,可是,後來人就沒了。有人懷疑她是被害了。”
“有這種事?你繼續說,最後這事怎麼處理了?”
周波接過話來:“嚴局,這事我也知道,也跟屠龍飛反映過,可是,他張嘴就罵,說:‘你們刑警大隊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了,放著那麼多正經案子沒破,為一個婊子操什麼心?’他這麼說,我能有啥辦法,隻好就撂下了!”
這……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周波繼續說:“我後來暗中了解了一下,一是沒發現線索,二是沒報案人,再加上有屠龍飛盯著,賈氏兄弟的爪牙遍地,我怕被他們知道,也不敢太深入調查,隻好放下了。”
我說:“那好,現在,你們可以查了。對,這個案子就交給你們刑警大隊和紅房子派出所了,一定要查出個甜酸來,給我一個結果。”
周波和房和平同時地:“是。”
之後,在座的幾人圍繞著賈氏兄弟,都七嘴八舌地說起來,我注意地聽著,聽著聽著,最初的氣憤消失了,代之是痛心,是沉重。因為,大家說著說著就變成了控訴,控訴起受過他們的氣。房和平說,有一次,賈氏兄弟手下打了人,他們派出所處理,剛開始做筆錄,他們就帶人來到派出所,要把人帶走,派出所民警阻止,他們居然把民警打了,硬把人帶走了。周波說,刑警大隊有個中隊長,因為要處罰他們一個違法犯罪的兄弟,賈老大對這個中隊長說:“我明天就把你的中隊長拿下來,你信不信?”結果,第二天屠龍飛就宣布,撤了這個中隊長。後來,還是有人給這個中隊長出主意,讓他去找賈老大說情,叫了好幾聲大哥,他才大人不把小人怪地說算了。第二天,他的中隊長又恢複了!
簡直匪夷所思!
我問,這個中隊長是誰?周波歎息一聲,讓大夥兒說。
大夥七嘴八舌地說出了這個人的名字,其實我也猜到了,就是季仁永。
我明白了季仁永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原因。
盡管我經多見廣,對黑惡勢力的猖狂和危害知道得很多,但是,大家說的這些還是震撼了我,這麼說,他們已經一定程度地控製了公安局的幹部任免?媽的……
我的怒氣又上來了,同時也更清楚地意識到,賈氏兄弟勢力如此之大,打擊他們真的不是容易事。
大家說來說去我發現,說的好多事都是前些年發生的,近幾年,賈氏兄弟的暴力犯罪明顯減少甚至沒有了,所以,要想打擊他們,還真不好下手。周波感歎著說:“他們已經不再需要暴力了,隻憑他們的一句話就管用了。”
大家都點頭附和,說是這樣。
可是,步通俞拍了下桌子說:“狗改不了吃屎,我就不信,他們真的會改惡從善,他們肯定會犯罪,隻要咱們盯著他們,早晚能抓住他們手腕!”
步通俞的話給了我信心,我說:“對,隻要我們盯住他們,一定能獲取他們的犯罪證據。我覺得,今晚的聚會很好,它不但是慶祝會,決心會,還是誓師會。我相信,大家一定能不負自己的承諾,在打黑除惡的鬥爭中建立功勳。我也來興致了,來,咱們喝一口!”
我拿起杯子,和大家碰杯。
酒會結束了,我和周波、燕子一起向回路走著,盡管天很冷,但是,我們的身心卻都是熱的,所以,就拒絕了一路上向我們鳴喇叭的出租車,漫步向前走著。路上,周波繼續著酒桌上的話題,對我說,賈氏兄弟是有分工的,他們一文一武,文的就是弟弟賈二,他主要是用錢在上層拉關係,尋找保護傘,武的就是賈老大,他主要是用槍刀對付下邊敢向他們挑戰的群眾。他指點著夜幕籠罩的街道和樓房說:“嚴局,你知道嗎?咱們華安表麵上是在縣委、縣政府的領導下,可從某種角度說,也是在他們兄弟的統治之下。”我說:“那,就讓咱們結束他們的統治吧。走,去我辦公室!”
進樓後,燕子先去了自己的辦公室,周波隨我走進屋子。進屋後,我直入主題,問他,如果打擊賈氏兄弟,該怎麼去打?周波說,一般來說,打擊黑惡勢力有兩種打法,一是從腳下往頭上打,二是從頭上往腳下打。前者的意思是先打小嘍囉,然後順藤摸瓜,查到頭上去。後者是首先揪住頭,也就是一方黑惡勢力的頭目,從他們身上打開缺口後,再擴大戰果,抓捕下邊的小嘍囉。他認為,根據華安的實際情況,從頭上打顯然不可能,我們不能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直接拿下賈氏兄弟。在經過商議後,我們確定了從腳下入手的策略。我又問周波,賈氏兄弟作惡這麼多,難道就沒有一點證據?就算沒有證據,他們在華安這麼多年,總得掌握點兒線索吧。這時燕子過來了,手上拿著厚厚的一遝本子。周波說:“就在這兒了。這些資料除了我和邢姐,再沒有第三人知道。”
燕子把材料交給了我,周波在旁介紹說,這是他們多年來積攢的和賈氏兄弟有關的材料。他說,這些年,看著賈氏兄弟猖獗,他們和好多弟兄都把仇恨埋在心裏,暗中留了心,把一些有關他們犯罪的線索都留了下來,準備著將來清算他們的一天,現在看我這種態度,決定把它交給我。我大略看了看,這些材料分兩種,一種是過去一些年來賈氏兄弟欺詐、恐嚇、毆打他人及巧取豪奪的犯罪線索。這些,在材料上記載著哪年哪月發生了哪件事,或者聽誰說的發生過什麼事。第二種則很簡單,是幾起查找無名屍體的通報和幾起失蹤案件,事情也都發生在幾年前。周波和燕子告訴我,前些年,華安時常發現無名屍體,他們懷疑和賈氏兄弟有關,但是,一直沒有查出結果。而三起失蹤案中就包括一個賈氏集團內部人員和兩個同賈氏集團有隙的人員,他們都神秘地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懷疑都被賈氏集團害了,隻是沒有證據,也無法深入偵查。
我看著手上的材料,心頭感到強烈的震撼,同時,也發自內心地對周波和燕子生出感激之情,他們在這麼惡劣的條件下,還在用這種手段和那些人進行鬥爭就充分說明,他們是好警察,沒有辜負警察的使命。
議論了一會兒,周波和燕子都說不早了,我把他們送出門去。剛轉回身,門卻又被敲響。我打開門,是燕子一個人回來了,我急忙讓她進來,問還有什麼事。燕子看看我才猶豫地說:“看來,你是下決心跟他們鬥到底了,是不是?”我說:“你有什麼懷疑嗎?”她說:“不。不過,你應該知道,賈氏兄弟不是好對付的,他們有保護傘。”我說知道,燕子說:“你真知道嗎?他們的保護傘不隻是屠龍飛一個,在公檢法機關裏都有他們的人,還有莊為民,甚至省裏都有人。”
盡管她說這些我都意識到了,可是,聽了她的話我心仍然一沉,但是我沒露聲色。我說:“我知道。就看咱們能不能掌握他們的犯罪證據了,如果掌握了確鑿證據,我不管保護傘是誰,除非他們把我整下去,否則,我肯定要跟他們較量到底的!”
燕子歎息一聲:“你呀,還是跟當年一樣。對了,這個仗可不是一天兩天能打完的,你不能老這個樣子啊,應該把嫂子接來吧!”
燕子的話一下讓我陷入啞然。片刻後,我隻能解釋說:“我要打仗了,把她接來不方便,她害怕這個害怕那個的,淨幹擾我。況且,我要是把家搬華安來,他們可以攻擊利用我的地方就多了,還是先等等再說吧。”燕子將信將疑地看看我,又叮囑我幾句注意身體,轉身離去了。
屋子裏隻剩下我一個人,一時間顯得很靜,特別的靜,可是,我的心卻無法安靜下來,而且特別的亂。一方麵,今晚的殘餘激情還在燃燒,賈氏兄弟的罪惡震撼著我,另一方麵,燕子的話也觸動了我的心,我想起了妻子。是啊,自從為徐濤的事通過話之後,就再沒跟我說過話,難道她真的要跟我恩斷義絕?我懷著複雜的心情,想撥她的手機,忽然想到時候不早了,她可能休息了,別驚嚇著她,就打了兒子的手機。兒子果然還沒睡,他說,他還在公司裏,手裏有個活兒,需要打夜班。我問他母親的情況,他說她的情況還好,隻是他總是起早貪黑工作,白天晚上公寓裏隻有她一個人,怪寂寞的。我問她到底咋打算的,是不是真的不想跟我過了。兒子說那不會,她隻是跟你生氣,希望你早點回來。然後就問我打算在華安幹多長時間,能不能辭了回去。他說:“爸,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咋想的呀?這麼大歲數了,不好好保養身體,去操那份心、受那份累幹啥呀?”我不想跟他多解釋,隻是說辭職不可能,怎麼也得幹上二年。然後讓他轉告他母親,就說我挺惦念她的,要是能行的話,讓她來華安陪我。兒子歎息說他可以替我把話傳到,但是能不能起到作用就不知道了。
放下電話後,我的心又生出另一種感情,兒子關於妻子寂寞的話打動了我,我似乎看到妻子一個人在空落落的房間裏悵然的表情,這讓我有點兒內疚,有點兒惦念。不過,總的說,他的話還是讓我心裏輕鬆了,因為她身體尚好,也沒有跟我離婚的打算,我相信,在我完成這最後的使命之後,我們會和好如初的。
這件心事放下後,我開始研究周波和燕子留下來的資料。果如他們所說,這些資料上記載的都是事件,何年何月發生了一件什麼事,可能是賈氏兄弟所為,或者說某某人失蹤了,可能是賈氏兄弟所害,但是,都沒有證據,很難從中找到他們的犯罪線索。可是,我不能無止盡地等待,我需要一個突破口,以盡快打開局麵。
突破口似乎來了。第二天剛剛上班,我就接到漢英的電話:“師傅,你快來,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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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門我才發現,滿眼一片白色,原來昨天夜裏下了一場清雪,感覺上溫度也降了很多,北方的天氣轉換就是這麼突然,一夜工夫,嚴冬就真的來了。
我沒有叫司機,而是到街上打了一輛出租車,在距離縣委、縣政府還有一段路就下了車,好遠就看到好多人圍在縣委、縣政府大院門口,一條白底黑字的橫幅在空中搖曳:
打倒官黑勾結,還我血汗資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