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聲也隨之傳過來:

“今天不整出個甜酸來,咱們堅決不走!”

“對,五千萬的資產,白白給了他們,不行!”

“那是咱們的血汗積攢下來的,憑啥讓他們白白拿走!”

“咱們窮得吃不上飯,資產卻讓他們奪去,這些工賊、黑社會,太可恨了……”

……

我走到了跟前,看到大院門口聚集著四五百人,男女老少都有,個個神情激憤。我穿著便衣,加上來的時間短,他們沒有認出我,我一邊聽著他們的吵罵,一邊穿過他們,走進大院,進入縣委大樓,進入常委會議室,看到漢英、賀大中、霍世原和幾個縣委幹部模樣的人正在同五六個人對話,這五六個人跟外邊的人一樣激動,說著和外邊那些人同樣的話。他們看到我闖進來,都停止說話。漢英急忙讓賀大中和霍世原等人繼續跟他們談,拉著我去了他的辦公室。

漢英迅速把情況給我介紹了一遍。原來,外邊的都是當年東風機械廠的職工。而這個機械廠原本是一家集體性質的小修配廠,在全體職工的努力下,經過多年奮鬥,漸漸擴展成有近千名職工、規模可觀的機械廠。可是,近些年,由於各種因素的影響,工廠漸漸不行了,最終倒閉了。後來,廠領導覺得實在沒出路了,就決定把整個廠區和廠房賣掉,資金用以還債,剩餘部分給職工買養老保險,也算是給職工最後的補償。可是,早在七年前,就有商家要購買他們的廠區,出價五千萬,當時他們沒舍得賣,前年,也就是又過了五年之後,卻以兩千二百萬賣出了。

有這種事?這是怎麼回事……

漢英說是啊,東風機械廠有老舊廠房約一萬多平方米,已經沒什麼使用價值,廢舊設備同樣賣不上價,最值錢的是那片土地。目前,中國漲價最快的就是地皮,可六年過去,他們的地皮不但沒漲,還降了三千來萬,所以,職工們認為這裏麵有問題,找縣委、縣政府解決。漢英還說,他來華安之後,有人給他寫過信,打過電話,也有人去信訪大廳談過這事。但是因為他的事太多,這件事處理難度又太大,就一直沒抽出手來,今天,他們忽然就到縣委、縣政府來了。

原來是這回事。我急忙跟漢英說,這種事應該由黨政領導出麵,與職工們對話化解事態,如果認為裏邊有問題要查的話,也應該是紀檢委檢察院出麵,和我們公安機關無關,現在,這些人隻是站在縣委、縣政府大院門口,沒有過激行為,最好不要我們警察出麵,搞不好,反而會激化矛盾。

這也是我沒帶一兵一卒,穿著便衣孤身趕來的原因。

可是,漢英沒等我說完就打斷了我的話:“師傅,沒你的事我能讓你來嗎?常委會議室裏坐著的,有兩個就是當年東風機械廠的領導,他們說,當年出賣工廠沒有違規行為,是通過拍賣會公開拍賣的。”

這……拍賣的?那怎麼還賣了這麼點錢?

“問題也就在這裏,”漢英說,“廠領導說,他們在拍賣前,還在報上、電視上發了通告,還特意通知了很多有意購買的商家,可是,拍賣會真的召開的時候,隻有兩個商家到場,而且出價都很低,本來準備五千萬起價,可是,兩個商家都不報價,隻好降到兩千萬,兩個商家報了兩次價就不再報了,最終,隻好以兩千二百萬賣出了。”

這……我說:“這裏有問題吧!”

漢英說:“是啊,有人算了一下,按照當年的土地價格,整個機械廠大約能賣到八千萬,可是,卻區區兩千多萬就被人拿走了,這些職工就是為這來找縣委、縣政府的。”

我一下子想起房啟和他們那批上訪戶,兩件事雖然表麵不同,可是,感覺上卻有某些相似之處。

我問:“那,這裏邊到底存在什麼問題呢?”

漢英說:“他們反映,來參加拍賣會的很多商家都受到了恐嚇威脅,所以,都不敢參與競買了,也才導致廠子以這樣低的價格被人買走了!”

我明白了漢英找我來的原因。

我問:“有沒有證據?”

漢英:“沒有。不過,職工代表們說,拍賣會即將開始的時候,會場外邊聚集了好多不三不四的人,身上還帶著武器,一些要參加競拍的商家進入會場前都被他們攔住,遭到人身威脅,所以,有的商家當時就走了,個別進會場的,也保持沉默。師傅,如果這是真的,那可就太嚴重了,非你們公安機關過問不可呀!”

對。

漢英打了個電話,把在常委會議室的原東風機械廠廠長高大寬叫進來,我們倆開始就這事追問他,他一開始支支吾吾地說啥也不知道,可是,當漢英告訴他,他如果不提供線索,就追查他的責任時,他叫起苦來,說這事和他無關,同時承認當時的情況確實很不正常,但是,他一直在會場裏沒出去,所以不知外邊的情景。不過,事後聽說有人恐嚇威脅過競買的人,但是,拍賣會已經結束,一切都晚了。漢英又追問他是否參與其中,是否從中撈到好處。他看看我,搖頭說沒有,可是,從他的表情上我看出一點問題。我覺得,他作為拍賣方的法人代表,要是一點兒也沒參與,是不會造成這種結果的。

我問:“最後,你們的廠子落到哪個商家手裏?”

高大寬猶豫了一下說:“這……當時,是被江濱市的金城房地產公司買走的,可是,聽說後來又轉手賣給了宏達集團,他們已經在那裏建起了商品樓。”

宏達集團……又是賈氏兄弟,媽的,有他們摻和,這裏麵肯定有問題。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燕子和周波交給我的那些資料裏,就有這件事,材料上說,東風機械廠拍賣時,賈氏兄弟可能威脅恐嚇了其他競買者,自己廉價競買成功。

這裏麵有問題,肯定有問題,漢英找我來是對的。之後,我隨漢英進了常委會議室,當場向幾個職工代表表態,他們的事由公安局負責調查,一定給大家一個結果,希望大家不要再鬧了,今後有什麼反映,直接找我就行了。代表們聽了這話,都閃起希望的目光,於是,事件得以平息。站在窗前看著職工群眾們離去,我又不解地問漢英,事情已經兩年多了,他們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漢英歎息說:“代表們說了,當年,華安掌權的是別人,他們覺得鬧也沒用,搞不好,還會遭到報複。自從我來之後,決心為華安人民辦點實事,再加上師傅你也來了,他們覺得有了安全保障,這才找上來的。”之後,漢英又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定把這事查清。他歎息說:“那可是六千萬哪,讓人家輕輕鬆鬆就拿走了,可這些職工卻陷入貧困。”我說,事情既然牽扯到賈氏兄弟,查起來就不會太容易,他必須給我強有力的支持。漢英憤憤地說:“師傅,你放心查吧,出什麼事,我給你兜著……啊,當然,也要講究策略!”

3

回到局裏,我立刻把周波找到辦公室,商討了一會兒,決定兩條腿走路,一是繼續找廠長高大寬,讓他提供那些報名卻未實際參加的競買商家的情況,向他們調查受到威脅恐嚇之事,二是直接調查那些參與恐嚇的歹徒。研究到這裏,周波一拍大腿說:“有了!”

我問:“怎麼了?”

“大平他們,”周波說,“就是打李炎平的三個小子,我聽說他們好像參與過這事,咱們可以審審他們,或許能打開缺口!”

這是個好辦法。

我迅速開始了行動。

先找到高大寬,讓他提供當時參與拍賣會的商家名單。高大寬有點支吾,說時間過去這麼長,記不清了。在我和周波的逼問下,他好不容易才想起兩家,其中一家在省城,另一家是江濱市的。於是,我讓周波派兩個可靠的同誌外出調查這兩個商家,要他們證明,當時是否受到過威脅恐嚇,是誰威脅恐嚇了他們。然後集中精力對付大平、二皮臉、三榔頭三個小子。為了確保成功,我決定親自前往勞教所。為穩妥起見,臨走前我先摸了摸三人的底,知道大平、二皮臉都已經結婚成家,而且日子過得都不錯,他們跟賈氏兄弟的關係也比較緊密。而三榔頭則有所不同,爹早死了,家裏隻有老娘和一個妹妹,而兩個人都沒有工作,所以家裏很窮。

聽了這個情況後,我覺得,在三個人中,三榔頭是薄弱環節,為了深入掌握情況,晚上,我和周波來到了三榔頭家。

三榔頭的家住在城北老營盤,這裏已經遠離城中心,舉目望去,全是又破又舊的平房,最終,在一個派出所民警的指點下,我們來到一個小院前,看到一幢又矮又破的平房,一個沒等推就自己歪倒在一旁的院門。

窗子沒有燈光,家裏好像沒人……不,有燈光,隻是太暗了,和鄰居們的窗子比起來,就跟沒有燈一樣。

我讓責任區民警離開,自己和周波走進院子,周波上前敲門,敲了好幾下,裏邊才傳出一個蒼老的女聲:“誰呀,自個兒進來吧!”

我們走進門,走過一個狹窄黑暗的外屋,又推開一道門,走進了裏屋,一股涼氣冷颼颼地撲向我的身體,撲向我裸露的手和臉。

怎麼這麼冷?

之後我又感到屋子很暗,同時也明白了暗的原因。屋子裏沒有電燈,隻點著一盞小油燈。

炕上隱隱傳導過來一點熱氣,那是一個小火盆,上邊有一些發著暗紅色的熱灰。天哪,都什麼時代了,居然還用這東西取暖?

恍惚間,我覺得好像回到了六七十年代。

火盆旁,盤腿坐著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一頭灰白的頭發,一身肮髒的衣服,她正把雙手伸到火盆前烤著。我們進屋後,她動都沒動,隻是睜著昏花的眼睛看著我們。

周波問:“大娘,咋沒燈啊?”

老太太:“這不是燈嗎……啊,交不起電費,停電了。”

不用說,這個家已經窮困到了極點。

周波說:“大娘,不認識我們吧,不過您別害怕,我們是公安局的,我是刑警大隊的,姓周,這位是我們公安局的嚴局長,新來的,聽說過嗎?”

老太太看著我,嘴唇哆嗦起來:“這……你們……一定是……娟子……出事了……”

我一愣,和周波對視了一眼。

老太太露出了悲腔:“這可咋好啊,局長啊,你也看著這個家了,罰款是沒有,你就把我抓起來,送笆籬子吧,別難為她了,她也不是願意的呀,你看我們這個家,沒法活了,她是沒辦法才幹這種事的呀……”

老太太一邊哭一邊說起來,不用問我就弄清了怎麼回事:她閨女出去賣淫了。老太太說,她閨女以前並不這樣,自從三榔頭進了勞教所之後,她們實在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走這條路。

周波適時止住了老太太的哭泣,他說,盡管她閨女的事我們都掌握,可並不是為這事來她家的,不是要處罰她們,而是要幫她們。

老太太將信將疑地看著我,我策略地提起了三榔頭的事,跟她說,我了解過了,三榔頭也不是壞人,就是頭腦簡單點兒,受人利用,想要她幫我們做做工作,檢舉別人的問題,然後想法讓他從勞教所出來。老太太聽了悲喜交集:“真的嗎?局長,你是領導,可不能誑俺哪……對,你說得對,榔頭真不是壞孩子,他是沒辦法才走上這條路的,打他生下來我們家就窮,也供不起他念書,所以,打小學沒念完就開始在社會上混,一點點兒學壞了。不過,他也沒幹啥大壞事,隻是仗著一副好體格,幫人打架,換頓酒喝。我早看出來了,要是這樣下去,他早晚替人家把命送了。你說,這回進去,還不是為了幫人家嗎?往回還行,幫人打完架,進去了,能得點好處,補貼補貼家裏,這回和那兩個東西一起進去了,誰幫家裏?要不然,他咋的也能想法整點兒煤回來,要不,家裏能這麼冷嗎?他妹妹能走上這條道兒嗎?對,他再不好,也是家裏的頂梁柱啊,他這一進去,天可就塌了……”

老太太說著,又哭泣起來,我聽得心裏酸溜溜的。

我想了想說:“大嫂,您別難過了,我準備明天去勞教所找榔頭,他要真能交代別人的犯罪線索,我一定想法讓他早點兒出來。不過,他不一定聽我的,您得幫我一把,看我咋跟他說好?”

老太太說:“這……你就說,是我說的,讓他聽話,一定幫你們……我不會寫信,要是會寫信,給他寫封信就好了……對,他最疼他妹妹,要是他妹妹說啥,他保準聽……”

正說著,外屋傳來開門聲和腳步聲。老太太說:“娟子回來了!”

屋門開了,一個二十來歲、瘦瘦的年輕姑娘走進來,因為屋子裏光線暗,看不太清她的模樣,不過,感覺上姿色一般,穿著件廉價的羽絨服,因為屋子涼,進屋也不脫下。她還化了很濃的妝,隻是不知為什麼,頭發有些蓬亂,臉上的化妝也弄得髒兮兮的,眼睛下邊還有黑色,好像剛哭過的樣子。

老太太看到姑娘,急忙說:“娟子,這是公安局長,這位是警察。你回來得正好,快給你哥哥寫封信,讓他好好配合局長……對,你今天咋回來得這麼早啊?”

我說:“娟子,你別害怕,我們不是衝你來的,是要幫你們一把,讓你哥哥早點出來……”

沒等我說完,娟子突然“嗚”的一聲,捂著眼睛哭起來。

我和周波一愣,不解地看著娟子。

老太太慌了:“娟子,咋著了,誰欺負你了?快說,咋回事,局長在這兒,他給咱做主……”

娟子哭得更悲傷了,我和周波默默地看著抽搐的肩頭,老太太也忍不住在一旁哭上了,一邊哭一邊嘴裏念叨著:“不用說,肯定是讓人欺負了……娟子,別哭了,等你哥哥出來就好了……”

聽到這話,娟子才把痛哭變成了哽咽,她扭過臉問我們是不是真的想幫她哥哥,我把對老太太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她才徹底止住了哭泣,然後就說:“行,隻要能讓我哥出來,讓我幹啥都行,我可以給他寫信,你們有筆嗎?”

不巧,我和周波都沒帶筆來。

周波靈機一動:“不用筆,我的手機可以錄音錄像,你對著它說就行了,到時放給他聽,比寫信還好。”

娟子說:“行。”等周波把手機弄好,放到她嘴邊時,她說了聲“哥”,突然又哽咽起來,好不容易才忍住往下說:“哥,我是娟子,今天,公安局長到咱家來看我和媽來了,對咱們挺好的,你要好好配合他們,爭取早點出來,你不知道,你進去以後,我和媽難死了,大冬天的,家裏連煤都沒有,凍死人了……”

娟子又哭泣起來,周波適時收起手機。

夠了,我想,這足以打動三榔頭了。

可以走了。這時,我感到手和臉都有點僵,腳也有點涼,屋子裏實在是太冷了。我把口袋裏的三百塊錢掏出來,放到炕沿兒上,說:“我手裏隻有這點兒錢,先抓緊買點兒煤,我回去再想辦法!”

周波看到我這樣,也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塊錢放下。

老太太和娟子都哭泣起來。娟子說:“快,我再跟我哥說幾句,讓他知道知道……”

我說:“不,不用了。謝謝你們!”

娟子:“你們……你們真好。局長,你們看到我哥哥,別說我現在幹的事,他要知道得氣死!”

娟子又哭泣起來。

我帶著難言的心情和周波走出了三榔頭家門,當我們踏著黑黝黝的路走了一會兒後,周波歎息一聲說:“嚴局,你心眼兒真好,要是當領導的都像你,老百姓就得好了!”

我說:“不,其實,領導幹部中有很多好人,他們有很多人甚至比我強得多。”

周波:“是嗎?我怎麼沒看到過呢?”

我歎息一聲,沒有回答,而是改口說:“回去想著點兒,一定幫幫她們,她們太遭罪了!”

周波說:“對,人心都是肉長的,三榔頭知道後,一定能主動配合我們。”

我說:“不,即使三榔頭不是我們抓起來的,即使他不幫我們,他家這個樣子咱們也該幫。”

4

勞教所的所長專門給我們騰出了辦公室,然後離開了,不一會兒,三榔頭探頭探腦走進來,看到我們,一怔,愣在了門口。

顯然,勞教所的領導沒有告訴他是我們來了。

我坐在勞教所長的辦公桌後,指著對麵的椅子讓他坐下來,他往前走了幾步,愣愣地看著我,沒有坐,直到周波又說了一遍,他才晃了晃粗壯的身子坐下來,用一副桀驁不馴的眼神看著我和周波。

看著三榔頭,我再次感覺到他的強壯,寬肩厚背,塊頭就像狗熊一樣,怪不得別人找他當打手,就憑他的塊頭、凶相,一露麵就能把膽小的嚇住。來的路上周波說過,他所以綽號叫“三榔頭”,並不是家長起的乳名,而是因為他力大過人,有一次跟一夥人幹仗,他亮出一把十八磅的榔頭,用一隻手高高拋起,然後又一隻手接住,連拋了三下,一下把對方嚇住了,因而有了名。可是,他力氣大,腦瓜卻不行,所以,隻能給人當打手,混點吃喝和零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