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鬆濤這種態度,我隻好找縣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霍世原,他態度更曖昧:“你們沒事怕他們查什麼,要是查不出啥來,不恰好證明你們是正確的嗎?嚴局,我聽說,你過去最反對政法委幹預你們獨立辦案,你說,這種事我咋幹預?等等再說吧,等他們查不出什麼,我再找他們算賬!”
霍世原指望不上了,我隻好找華安的最高領導、縣委書記,也是我的徒弟漢英。他聽完我的話,好像牙痛似的吸了幾口冷氣說:“這……屠龍飛怎麼能這樣……可是,師傅你知道,我是縣委書記不假,可我不能啥事都管。何況,這關係到你和屠龍飛的矛盾,他們又剛剛開始查,還沒個說法,我怎麼過問哪?還是等等再說吧!”我氣憤地大聲說:“那好,就讓他們查吧。對,我也是這個案子的當事人,而且是指揮員,是不是也得被他們傳去調查?”漢英一愣,想了想說:“這可不行,他們調查下邊行,調查你絕對不行,這要傳出去成什麼了。”漢英說完就給費鬆濤打了電話,費鬆濤答應了,這才作罷,我也隻能無奈地回局。
我避免了被查,周波他們就沒這個待遇了。參與那天晚上行動的弟兄,逐個被傳到檢察院接受詢問,而且,一問就是一天,多咱到十二小時了才放回來。很明顯,查案是假,整人是真。屠龍飛還對周波他們故意放風說:“給嚴局捎個話,看在夏書記的麵子,我們就不查他了。不過,他應該接受教訓,今後不要再隨便抓人。”這時我忽然覺得,搞法律的都反對行政幹預,可是,像屠龍飛這樣的,要是真沒人幹預還真不行,這不無法無天了嗎?通過這個事,我再次感到,在司法機關中,檢察院是權力最大、最不受監督的地方。就說我們公安局吧,屬於行政機關,政府直接領導,上級領導說的話,必須認真對待。在執法上呢,又有檢察院、法院製約監督你,他們可以退卷,可以糾錯;法院比我們好一些,但是也要接受檢察院的監督,獨檢察院高高在上,雖說憲法規定他們受人大的監督和領導,可這種監督實在太有限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真需要黨委和政府幹預他們。
檢察院雖然沒查我,可是,我也沒有完全置身事外。這天,法製科帶著一個男子進了我的辦公室,介紹說,這個人是季仁永聘請的律師,來找我調查當時的情況,原來季仁永還準備提請民事賠償。簡直翻天了。我極為氣憤,對律師說,我沒什麼可提供的,就等著上法庭了。律師離開後,我和梁文斌分析了一下,都覺得,這是賈氏兄弟在後邊操縱的,他們是通過這種手段向我們反撲,並以此打亂、幹擾我們對東風機械廠拍賣案的偵破。事實上也確實起到了這個作用,案子本來難度就大,這麼一鬧,更不好查下去了,參與辦案的弟兄情緒都受到很大影響,社會上也什麼傳言都有,對我們公安局的名聲很不利。
事情還在繼續,檢察官們還在一遍遍地找周波等人,有一天,居然還要拘留一個態度不好的刑警,是我找了費鬆濤才把人要回來的。周波告訴我,他們每次被找去問的都是那些話,有時去了,辦案的檢察官甚至不問話,就讓他們一旁坐著。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們想幹什麼?我再找檢察長費鬆濤,告訴他,他們這種做法是刁難我們,已經嚴重影響了我們公安局開展工作。費鬆濤還是一種為難的語氣,跟我商量說:“嚴局,要不,你找屠龍飛談一談,把矛盾化解一下,他也許就……”沒聽他說完,我就氣得摔了電話。
看來,這事情是沒個完了,怎麼辦吧?
在我一時想不出好辦法的時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促進了事情的解決。
霍世原給我打來電話:“嚴局,你有空嗎?能不能來我辦公室一趟?”
“霍書記,有事嗎?”
“有,怎麼,嚴局,你還不知道嗎?”
“霍書記,你說的什麼事啊?”
“嚴局,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的呀……那好,你就來一趟吧!”
我帶著心裏的一團疑惑,走進了霍世原辦公室,他把幾張打印材料遞給我:“嚴局,你先看看!”
嗯……
我的眼睛一下睜大了。
是一篇文章,題目是:《公檢較力為哪般》,文章詳細地披露了我們拘留季仁永的經過,然後寫到檢察院如何介入,對周波等人的審查,而且遲遲不予結案,導致公安機關陷入被動,公安民警情緒受到影響等等,義憤和不平躍然於字裏行間,文章的最後還辛辣地發出詢問:這到底是為什麼?作為檢察機關,有權力對公安機關進行監督製約,但是,這種監督製約是正常的嗎?當今,華安政法機關中存在多少腐敗現象,有多少比這嚴重得多,他們為什麼不去監督?在警察隊伍中,有多少與黑惡勢力勾結,他們為什麼不去監督?為什麼偏偏盯住了這起案件?我們還想問一問,為什麼這種事沒人過問,任公檢兩家扯皮,扯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結尾的署名是:群生。顯然,是群眾聲音的意思。
但是,寫這篇文章的人絕不是普通群眾。
我克製著心中的煩亂和激動,抬起眼睛看著霍世原。
霍世原問:“嚴局長,這是怎麼回事?”
我反問:“霍書記,你什麼意思?”
霍世原:“嚴局,你就別跟我裝了。這是你們局裏人寫的,對不對?你能不知道嗎?”
我說:“霍書記,你的意思是不是,這篇文章是我授意寫的?”
霍世原:“我沒說你授意的,可文章的立場在那擺著呢,完全傾向於你們公安局,外人能知道這麼具體嗎?顯然是你們內部人。”
這話對,可是,我這是第一次看到這篇文章,確實不知是誰寫的!我問:“這文章是在哪兒發現的?是有人寄給你的吧?”
霍世原:“不,它貼在網上,現在,恐怕全縣人都知道了。”
什麼……貼在網上?這……
霍世原:“看樣子你真不知道,就貼在咱們華安的貼吧上,你回去抓緊查查吧,到底誰寫的查清楚,得處分,這是幹什麼,唯恐天下不亂哪?”
我說:“這不合適吧,一是要查文章是誰寫的,必須查互聯網的IP地址,二是查出來了,人家又犯了哪一條?我們抓黃鴻飛,拘留季仁永的事,好多人都知道,也說不上是泄密。人家隻是發表一下個人看法,我們根據什麼處分人家?”
霍世原:“你這意思,就聽之任之了?你想過沒有,這篇文章,對我們華安的政法工作造成什麼影響?這不是抹黑嗎?難道我們就無動於衷,就算了?”
我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回去先通過正常渠道查一查,看是誰寫的,如果查出這個人來,就讓他把文章從貼吧撤下來,至於怎麼處理,然後再說吧!”
霍世原說:“要快!”
我說:“盡量。不過,檢察院確實太過分了,盯住我們這點兒事不放,這不是小題大做嗎?再說,我們根本就沒有毛病啊?他們這麼幹,可是真影響我們工作呀!”
霍世原哼聲鼻子:“我會找他們的!”
返回路上,我心裏不知是高興還是壓力,挺複雜的。說心裏話,我讚同這篇文章,它說出了我憋在心裏的話,沒準兒,還能促進事情的解決,但是也覺得有點兒過分,如果寫文章的人真是我們局裏的,我確實有授意的嫌疑。所以,必須盡快查清是誰幹的。
其實不用查,在霍世原辦公室的時候,我就想到了一個嫌疑人,一進辦公室,我就把她召了過來。
除了燕子還有別人嗎?
她顯然早有準備,一進屋,臉就有點兒紅,但是,故作鎮靜地問我找她幹什麼。我把事情說了,問是不是她幹的,她支吾兩句就承認了,說:“是又怎麼了?要處分我?隻要有正當理由,我接受,不過,一定得有正當理由,能說服我!告訴你吧,我不但貼在華安貼吧上了,還寄省法製報了,省人大和市人大也寄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還沒完了呢!”
關鍵時候看出人的品性,這就是燕子的品性,這也是我喜歡她的重要原因之一。
可是,她實在有點莽撞。我對她說,你這麼幹之前,跟我商量一下呀……沒等我說完她就說了:“跟你商量什麼?跟你商量你還能讓我幹嗎?就是讓我幹了,出了事不得擔責任嗎?告訴你吧,我就是要自己幹,出了事我自己擔當!”
我的心讓她弄得熱辣辣的,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燕子迎著我的目光片刻,垂下眼睛,然後告訴我,省法製報已經通知了,文章明天就見報。然後就要走,我急忙叫住她,說:“燕子,除了我,不要跟任何人承認文章是你寫的!”
燕子答應了一聲走出去。
我沉默了好久,但是,沒有采取任何舉動。
次日,文章真的在省法製報登出來了,而且,在文章的結尾,還發表了知名法律權威的短評,盡管說得含蓄,但是,傾向我們公安機關的態度還是一眼可以看得出來的。
省法製報可是全省唯一一家法製報,讀者麵很寬,文章的影響是可想而知的。我剛看完報紙,就接到縣委辦電話,讓我和梁文斌到常委會議室開會,還要求把法製科長帶著。路上,梁文斌和我分析,肯定和那篇文章有關。梁文斌還挺佩服地對我說:“嚴局,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懂得用新聞媒體支持自己。”我急忙解釋,我和這篇文章無關,我也不知是誰寫的。梁文斌一副將信將疑的表情。
我和梁文斌及法製科長來到縣委大樓前剛下車,檢察長費鬆濤和屠龍飛的車也到了。兩個人從車中走下來,費鬆濤跟我打了聲招呼,問我看到法製報沒有,我說看到了,不知那篇文章怎麼回事。屠龍飛在旁衝我使勁兒哼聲鼻子:“陰謀詭計!”然後走進縣委大樓。看來,他們都認為這篇文章和我有關了。我急忙向費鬆濤聲明,可費鬆濤一副不相信的表情。正說著,法院尚院長和一個副院長的車也到了。都用一種曖昧的笑容看著我和費鬆濤,尚院長還打著哈哈說:“好啊,你們兩家打得這麼熱鬧,全省人民都知道了,太好了,這下子華安公檢法出名了!”
3
我和梁文斌的分析沒錯,會議開始,漢英就單刀直入:“這篇文章是怎麼回事?”
費鬆濤急忙聲明:“夏書記,這和我們檢察院沒關係。您一定看出文章導向了,要是我們找人寫的,能這樣嗎?”法院尚院長則說:“這是公檢兩家的事,我們不會趟這渾水。”這樣,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和梁文斌,梁文斌急忙聲明:“各位,我和嚴局長都沒授意任何人寫這篇文章。”屠龍飛又哼聲鼻子:“我才看出來,有人原來是膽小鬼,背後整事兒行,到時候不敢站出來了。”我反駁說:“屠檢,你這話什麼意思?告訴你,我問心無愧。”屠龍飛還是哼鼻子。我對在場的霍世原說,霍書記昨天就跟我談過了,我回去查了,沒人承認。霍世原問我查IP地址沒有,我說,這種手段沒有特殊情況不能使用。霍世原還想說什麼,漢英製止了他,說:“誰寫的就先別查了,還是研究研究,你們兩家的官司啥時是個頭吧!”
我和費鬆濤對視一眼,我說:“這不取決於我們,我們是被調查的一方。”費鬆濤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屠龍飛就說:“我們調查是履行職責,犯啥毛病了?聽兔子叫不種黃豆了,一篇狗屁文章能咋樣?媽的,我早晚把寫文章的人揪出來,非狠狠收拾他不可。”
漢英拉著臉說:“行了屠檢,你還嫌事小啊?霍書記,你先談談吧!”
霍世原皺著眉頭:“這個,我還沒考慮成熟,這件事確實應該重視,否則影響太不好了。不過,檢察機關根據受害人舉報進行調查,是他們的權力,我們不好幹預呀!”
聽明白沒有?“這是檢察機關的權力”,傾向性藏在話裏呢。漢英顯然聽出他的意思,不高興地說:“對,黨政領導確實不應隨意幹預司法機關辦案,可是有一點我們必須明白,政法機關也必須置於黨的領導下,在華安,黨的領導就體現在我們縣委。出了這種事,如果縣委再保持沉默,就是失職。大家都說說吧,然後再研究該怎麼辦?對,費檢,你們是主導的一方,先談談吧!”
費鬆濤無處回避了,他看看屠龍飛,為難地說:“這……我得先檢查一下,這件事我重視不夠,基本沒怎麼過問,所以對情況也不是很熟。案子一直是屠檢抓,還是屠檢彙報吧。”屠龍飛迫不及待地說:“我彙報就我彙報。”於是,他開始講述事情的經過:季仁永如何控告我們,他們經過調查,我們公安局確實存在問題。一是帶人的時候態度不好,還動了手,打傷了季仁永。說著居然拿出幾張不十分清晰的照片,聲明是季仁永當時用手機拍下來的,照片上的人確實是季仁永,他的臉上、手背上確實有破皮傷。二是我們公安局非法拘禁。不應拘留季仁永而拘留了,有打擊報複之嫌。所以,他們調查我們是完全應該的,有關人也應該負責任的。屠龍飛說完了,漢英讓我發言,我讓跟我一起來的法製科長先談談。法製科長一條一條指出:一、對季仁永實施行政拘留的主體是公安機關,而公安機關是有這個權力的,不存在非法拘禁問題。二、季仁永的違法事實是存在的,他暴力阻礙公安機關傳喚嫌疑人的事實是清楚的。三、對季仁永采取的拘留措施是得當的。之所以拘留了半個月,是因為情節特別惡劣,警察再三勸阻後,仍然一意孤行,所以在施以行政拘留處罰時頂了格,這完全是他咎由自取。我覺得,法製科長的話很有力,瞥了一眼屠龍飛,他的臉已經變得黑紅,我想,如果他現在還在公安局,非得對法製科長破口大罵不可。
法製科長談完了,漢英又讓法院的尚院長談談看法。尚院長說,其實,季仁永代理律師已經就民事賠償的事去過法院了,因為檢察院的結論沒出來,他們覺得不便受理,就推了推。不過現在聽了我們法製科長的話以後,他覺得公安局對季仁永的處罰沒有不當之處,所以他們不會受理賠償案了,一切都要等檢察院作出決定再說。他的話雖然努力保持中立,可是,言語間還是流露出對我們的傾向。
之後,漢英再問費鬆濤的意見,費鬆濤又讓屠龍飛說,屠龍飛當然不服我們的看法,並且在是否非法拘禁問題上展開了辯論。屠龍飛指出,季仁永阻攔我們的時候,是問我們為什麼帶黃鴻飛,而我們拒不告知,才引起他的阻攔,是我們公安局過失在前,季仁永阻撓在後,所以就構不成暴力阻礙執行公務,對季仁永實施拘留,是明顯的打擊報複。法製科長在我的示意下反駁說:在是否告知的問題上,法律沒有明確的規定,即使有規定需要告知,季仁永既不是當事人,也不是黃鴻飛的直係親屬,所以沒有權利過問,公安局也沒有義務必須告知他。這話把屠龍飛的嘴堵得結結實實,他忍不住罵出來:“媽的你想咋的?我管不著你了是不是?”我故意不吱聲,讓他表演,可是霍世原馬上意識到不妥:“屠檢,說什麼呢?尚院長,現在公檢兩家都是當事人,隻有你們法院在裏邊沒有利害,還是從你們的立場上說說吧,這事到底該怎麼辦?”尚院長就說,這事本不該發生,讓人笑話。然後對費鬆濤說:“費檢,多少貪汙腐敗、違法亂紀的案子等你們查呢,怎麼在這事上下這麼多力氣呀?說句不好聽的,這可浪費納稅人的錢哪!”費鬆濤被說得臉紅了,不高興地對屠龍飛說:“屠檢,這事到此為止吧!”屠龍飛還不服氣,可是,霍世原發言了,也要屠龍飛作罷。最後,漢英做了結論:“我雖然不懂法,可也能聽出個是非來,無論從法律上,還是多數人的意見上,這件事都該畫句號了。費檢,你聽到了吧!”費鬆濤點頭說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