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屠龍飛忽然又提出了黃鴻飛的案子,他說,黃鴻飛的刑拘已經超期,也該有個說法了。我指出,我們超期羈押經過申請由費檢批準了。屠龍飛說,批準這次也快到期了,我們應該抓緊把案卷移送給檢察院批捕。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雖然有兩個人的證言,黃鴻飛本人也認賬,可是,尤子輝還沒到案,屠龍飛再插一手,檢察院肯定不會批捕。如果把案卷移送給他們,那麼,三榔頭和黃毛等人的證言就會暴露,那就後果難料了。無奈之下,我隻好同意給黃鴻飛暫時辦理取保候審手續。我知道,黃鴻飛放出去,這個案子恐怕更難有進展了。這時我越來越感到,屠龍飛盯住我們不放,就是要阻礙對東風機械廠拍賣案的調查,而他也達到了目的。這些日子,我和刑警大隊的精力都放在應付被查的事情上了,哪還有時間進一步調查拍賣案?眼看春節臨近,安全保衛任務一下繁重起來,更顧不上了,看來,隻好暫時把這個案子放下了。

我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在這個回合中,勝利的一方應該還是我們。可是,幾天後我才知道,事情並沒有完。

4

屠副書記是突然來華安的,他後來解釋說,他本是去江新考察幹部的,但是路過華安縣境,一時思鄉心切,就決定耽擱一點時間來看一看。因為這個決定是即興做出的,漢英接到市委曹書記的電話後,急忙通知我做好警衛工作,我一下慌了手腳。我手忙腳亂地動用了一百六十多名警力,總算在屠副書記趕到前安排好,然後和縣委四大班子的領導到進城的路口去迎接。

屠副書記五十歲出頭年紀,看上去很有氣派,一一與縣領導握手後,婉拒了漢英和賀大中去縣裏的請示,而是大聲說:“還是先去宏達集團吧,多少年沒來過了,看看他們現在發展成什麼樣子了!”於是,我帶著三輛警車在前麵開道,後邊三輛警車殿後,車隊一行就去了宏達集團。此時直覺告訴我,屠副書記來華安,絕不是什麼思鄉心切。

宏達集團已經得到通知,賈老大、賈二和集團的一些管理層人物就在大門口迎接著。屠副書記一下車,雙方的手就緊緊握在一起。然後,屠副書記就仰臉觀察起集團總部大樓,嘴上大聲說著:“好好,不錯,從大樓上就看出了變化,確實不錯。”之後就進入樓內,看了一些房間,最後進入了一個能裝幾百人的大會議室,會議室布置得豪華、氣派,各種設施也十分完備,屠副書記對漢英和賀大中說:“我來華安,也就是跟大家見見麵,說說話,我看這個會議室挺好的,就別換地方了,行不行?”省委副書記說話就是指示,能不行嗎?漢英和賀大中急忙點頭,還說這個會議室要比縣委禮堂強多了,馬上讓縣委辦通知,全縣四大班子及各大科局的領導要以最快速度趕到宏達集團會議室來開會。

在等待開會的時候,屠副書記繼續巡視著宏達集團總部,我身負警衛之責,必須跟在一旁。屠副書記一邊參觀一邊回憶說,當年,宏達集團是什麼規模,根本沒法和現在比,那時他還是副縣長,親眼看到,它們是如何被老書記莊為民發現扶植起來的,而他在莊為民的領導下,也做了一些工作,看起來沒白做,如今已經發展到這種程度。然後,又對漢英和賀大中說,一定要繼續支持和扶植宏達集團,讓它繼續發展壯大,為華安作出更大的貢獻。他們是民營企業,可能會存在一些弱點和不足,但是他們的貢獻是主要的,對他們的不足要幫助改進,千萬不可求全責備。說著說著忽然又轉向我:“對了,你是公安局長吧?我知道,你們警察很辛苦,但是,你們也有一個缺點,就是習慣戴著有色眼鏡看人看事,看誰都像犯罪分子!”他的話引起一陣哄笑聲,卻鬧得我很尷尬。好在賈二挺識時務的,急忙說:“不不,屠書記,嚴局長對我們挺支持的,挺支持的!”

這小子,真是賊得很,真是很會做人哪!

然後,屠副書記又問漢英和賀大中,縣委、縣政府現在辦公條件怎麼樣,是不是也改善了。漢英歉意地說他們還在當年的那兩幢樓裏邊。屠副書記驚訝地說:“是嗎?我記得,那兩個樓好像三十多年了吧,你們還在裏邊艱苦奮鬥?”漢英賠笑著說:“是啊,華安的經濟情況還不是很好,縣財政暫時拿不出錢來建辦公樓。”屠副書記說:“想辦法嘛。對了夏書記,我可是聽說你很有開拓精神的,怎麼說出這話來呀!”賀大中說:“這不怪夏書記,主要責任在我這個縣長,我管經濟,經濟上不去是我的責任。”漢英說:“不不,主要責任在我。不過屠副書記您也知道,除了財政問題,國務院三令五申,嚴禁黨政機關建辦公樓。”屠副書記說:“你們哪,對中央政策理解得太狹隘了,我相信,就是總理來,看到你們的辦公條件,也得批準改善。”賀大中見縫插針:“那是啊,屠副書記,您就跟省政府說說,手指縫裏拉拉一點兒就夠我們建辦公樓了!”屠副書記笑了:“你們可真會鑽空子,可惜,我是副書記,不管錢兒。對了,你們給我點兒時間,我幫你們想辦法!”漢英和賀大中都急忙說太好了。

人到得差不多了,會議開始了,台下坐著的除了縣裏四大班子領導就是中層科局的領導幹部,坐到主席台上的是四個人,左右兩頭兒坐的是市委曹書記和文市長,坐在他們中間的,除了屠副書記,還有一位特殊人物,兩鬢花白,麵色紅潤,眼鏡閃閃發亮,正是原華安縣委書記、後來的江新市委副書記莊為民。此時,他硬是把現任市委書記和市長擠到了兩邊。至於縣四大班子的領導則誰也沒有坐到台上,縣委書記漢英也是致完了歡迎辭就從台上退下來,坐到第一排角上的座位,而在第一二排坐著的,是現任縣委、縣人大、縣政府、縣政協四大班子的領導,還有從市裏趕來迎接並負責安全保衛的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彭方,同時還有另外兩個重要人物:宏達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賈二賈文才及副董事長兼副總經理賈老大賈武才。會場上還有好多架錄像機、照相機,有的是屠副書記隨行帶來的,有的是江新市來的,也有華安本地的。

看著這個場麵,我的心情很不好。

漢英從台上退下來後,屠副書記開始講話。他笑著說:“不好意思了,我是臨時起意,回老家看看,本來想走走看看就算了,結果還是驚動了大家,給大家添麻煩了,不好意思。跟大家見麵,不說幾句話肯定饒不過我,那就說點吧,說什麼呢?首先我要說,我是華安生,華安長,是從華安走出去的,對華安這片土地、對這裏的一草一木和這裏的人有很深的感情,不論我走到哪裏,都忘不了華安,所以,這次貿然回來,給各位添麻煩實在是沒有辦法。其次是回來後,感覺華安變化很大,可以說是煥然一新。華安的變化是曆屆縣委、縣政府及人大、政協共同努力的結果。不過我必須強調一點,老書記莊為民功不可沒。大家都知道,莊書記是華安曆史上在任時間最長的縣委書記,多年裏,他嘔心瀝血,殫精竭慮,對華安政治穩定、經濟發展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貢獻,是永遠值得我們敬仰的。我提議,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對莊書記表示衷心的敬意!”

會場上響起熱烈掌聲。

我也隻能跟著鼓掌,可是,心裏卻是另一種滋味。因為我想起華安幹部群眾給莊為民起的綽號:“莊大舌頭”,“莊大嘴巴”,“莊馬列”,“裝為民”。說他大舌頭大嘴巴不是說他說話大舌頭也不是說他的嘴長得大,而是因為他以講空話不幹實事而聞名。說真的,在他執政那些年,華安的形勢真挺穩定,他完全可以乘勢而上,給華安人民幹點兒好事實事,可他卻隻喊不幹,一開會就是高來高去的空洞理論,大概市委也知道他的這個特點,所以派了一個以抓經濟知名的縣長來協助他,如果說他執政當年有點建樹的話,也完全歸功於那個縣長。可是,那個縣長幹得好了,有了威望,他又嫉妒起人家,幹出的成績,都搶過去算自己的,出了問題,全都推到人家身上,結果,硬是讓人家窩窩囊囊地退了。而他卻成了功不可沒、曆屆縣委書記貢獻最大、影響力最大的一個,即使退下來了,還陰魂不散,瞧,這不又露臉了,上台了,這會給人們什麼印象,給漢英帶來什麼影響啊?

我一時走了神,直到一陣掌聲響起才回到現實中來。這時,屠副書記的講話已經進入尾聲,他說:“同誌們,當年就是莊書記培養了我,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所以,請大家原諒,此時此刻,我非常渴望聽到莊書記的指示。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莊書記講話!”

又是掌聲響起。

瞧吧,江新的市委書記、市長在,河陽的縣委書記、縣長在,都輪不到講話,卻要一個退下來的原縣委書記講話,這意味著什麼呀?!

莊為民:“哎呀,屠副書記,你怎麼還管我叫領導啊,你才是領導啊,你是省領導啊。好吧,既然屠副書記一定要我講,我就隨便說幾句吧……”

莊為民講了起來,他回顧起他的當年,他在如何如何困難的情況下,堅持講政治,抓經濟,排除各種阻力,理順各種關係,開創出華安政治穩定經濟繁榮的大好局麵。雖然嘴上說謙虛,可聽起來卻誌得意滿,並果然把所有的成績都歸功於自己,把錯誤推給客觀或者他人,還有他慣有的空泛理論。不過,說來說去還是說出了一點實際的,而且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說:“大家還記得吧,我上任時,宏達集團剛剛起步,還很不起眼兒,好多人看不慣他們,可是現在怎麼樣?每年給華安縣財政上繳利稅就上千萬哪,我不敢貪天之功,可是我卻敢說,我為了扶植宏達集團是作出貢獻的……”

說得對,正是在他的一手扶植下,宏達集團日益坐大,成了難以撼動的一方黑惡勢力,這就是他的政績。媽的,你還有臉說……

莊為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接下來的話馬上就像對我說的一樣:“作為一個民營企業,不可能不存在一點兒問題,可是,我們看問題要看主流,看大局,要看他們的貢獻,對他們存在的不足之處,要從善意的立場出發,從幫助他們的目的出發,來幫助他們改正。啊,我沒有批評哪位的意思,我覺得,以漢英書記為首的這屆班子是有希望的,是能幹事肯幹事的,是有膽有識的,上任後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是,我也提一點兒小小的、小小的建議,你們是不是多少急於求成了一點。你們還年輕,急於開創新局麵,無可厚非,但是,繼往才能開來,而站在今天的角度,去挑曆史的毛病,這種態度是不可取的。就拿宏達集團來說吧,我們不能老是糾纏他們的過去,甚至想著去算老賬,這樣做,隻能給企業帶來危害,誰要這麼做,誰就是曆史的罪人……”

隻要不傻,誰都聽明白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我此時意識到,莊為民的“大舌頭”綽號不是白來的,他那些高來高去的理論背後是有真實指向的,聽,他硬是把給黑惡勢力當保護傘說成功績,把我們這些跟黑惡勢力鬥爭的人說成了罪人,真是坐在台上,咋說咋有理呀。賈氏兄弟是上繳了可觀的利稅,可是,他們犯下的罪又有多重你們知道嗎?別的不說,僅在東風機械廠拍賣的一件事情上,就撈了五六千萬哪,還有八年前的拆遷建商服街,撈得更多……這些賬都怎麼算?他們不是什麼錯誤不錯誤的問題,而是犯罪,是重大犯罪,他們是靠著犯罪起家,又靠犯罪發展壯大,而且必然還要繼續犯罪,所以對他們的老賬,必須清算……

可是,我隻能把這話在肚子裏說,表麵上卻要裝出虔誠的表情靜聽著。我眼睛的餘光向賈二的方向瞥了一下,他也是一副虔誠的表情傾聽著,白淨的臉上現出一絲紅色,想來,一定很受鼓舞吧。

莊為民終於把要說的話說完了,屠副書記又接過來:“老書記的話果然深刻,太有針對性了。老書記不說我還忘記了,咱們華安的宏達集團不但在華安、在江新,就是在省裏,也是有地位的。對,我來華安的路上,看到了一份報紙,有一篇很長的文章,寫的是我們華安政法機關的事,寫的是公檢兩家扯皮,好像和宏達集團還有點關係,有這回事吧?”

屠副書記說著,目光看向台下,漢英急忙站起來:“有這回事,不過不像報紙寫得那麼嚴重,而且已經解決了。”

屠副書記:“解決了?解決了好啊!不過,解決了是什麼意思,是公檢兩家扯皮的事解決了,還是有關宏達集團的事解決了?”

大家都看著漢英,漢英遲疑了一下說:“公檢兩家扯皮的事解決了,宏達集團被拘留的一個員工也取保了。”

屠副書記:“噢……夏書記,事情我不清楚,也不能亂說。不過,牽扯到宏達集團,政法機關在處理上就一定要謹慎了,政法工作也要為經濟發展服務嘛。當然了,他們的員工有問題,不是不可以抓,但是,一定要考慮到是否對宏達集團有不良影響,一定要講究方法策略。對了,公檢兩家都在黨的領導下,是一家人,扯什麼皮呢?要團結不要分裂嘛……”

看來,屠副書記這段話講得可露怯了,公安局和檢察機關是製約與被製約的關係,怎麼能是一家人呢?還要團結不要分裂,太過分了……

我想錯了,屠副書記下邊的話馬上說到了點子上:“當然,檢察院對公安局確實要發揮監督作用,即使方法不當,公安局也要正確對待。這些年,你們是做了很多工作,可是,為什麼人民群眾不滿意?還是你們自身存在問題,因此,檢察機關對你們監督是應該的,你們也應該虛心接受……”

莊為民插話:“屠副書記,我插一句話。公安局的嚴忠信同誌在吧?”

我站起來:“在。”

莊為民:“好,我有話說在當麵,你來華安之後,群眾的口碑是不錯,也幹了很多實事,不過我可能年紀大了,看得不準,按說,你也不年輕了,可怎麼還跟年輕人似的,有些事幹得有點兒愣啊。過猶不及,抻著點嘛,是不是也想開創一個新時代呀?我呀,年輕時也這麼想過,後來才知道,守成要比開創更難哪!”

屠副書記把話接了過去:“老書記說得對。嚴局長,你是不是觀念問題呀?可不能用老眼光看新問題呀,我覺得,從某種意義上說,對待民營經濟的態度是衡量基層領導幹部的一個重要標尺,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是不是解放,能不能與時俱進。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就不適合擔任領導幹部。對,我不是說嚴局長一個人,而是說給大家聽的……”

屁,什麼說給大家聽的,你們就是衝我來的,那就來吧!

於是,我,一個公安局長,副處級幹部,五十五歲的男人,穿著一身警服,站在會場上,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挨訓,訓我的一個是退下去的老領導,一個是在任的省領導,這種滋味,沒有經曆過的人絕不會知道的。而且,還不是我做了什麼錯事,而是恰恰相反。

莊為民的話還沒有完:“對了,我聽說,你有個綽號,叫‘活閻王’,嚴忠信同誌,人民警察應該是人民群眾的親人,怎麼成了‘閻王’呢?你對犯罪分子可以是‘閻王’,對人民群眾可不能這樣,對民營企業也不能這樣啊,如果你對誰都是閻王,我想玉皇大帝就得管管了,屠書記,你說是不是?”

屠副書記:“對對,玉皇大帝不是別人,就是黨的領導,我們黨要的是和人民群眾心連心的幹部,絕不是閻王……”

我的心氣得“咚咚”跳個不停,他們想幹什麼,一個省委副書記,一個退下去的市委副書記,卻在這麼多人麵前挖苦、打擊一個基層的公安局長,太過分了。我真想爆發開來,可是我說過,我不是年輕人了,我已經五十多歲了,我可以逞一時之快,一泄憤懣,但是後果肯定不會美妙,即使我不在乎,還有漢英呢。如果我爆發開來,作為縣委書記,他將如何自處……

所以,我忍下來,把屈辱咽進了肚子,一言不發,站在會場上,昂頭麵對,麵對著他們噴射過來的嬉笑怒罵……

莊為民和屠副書記的話終於結束了,我不發一言地坐下來。我知道,此時會場上的人都在看著我,於是,我依舊高昂著頭,一副凜然的表情,我要用我的姿勢向他們、向所有人證明,我並沒有屈服,我也沒有錯誤,我隻是必須要忍受這一切罷了。

這時,我已經完全明白了,屠副書記並不是什麼心血來潮、思鄉心切來到華安的,而是有著真實的、具體的目的,我也再次感受到賈氏兄弟的能量,怪不得他們有恃無恐,怪不得華安人都畏其如虎,不敢與其抗衡。

隻有我,隻有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個小小的縣公安局長,要跟他們較量,我能夠取勝嗎?

此時,我深切地感到信心不足。

可是我知道,我絕不能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