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見麵會結束就到午間了,這回,屠副書記給了縣委、縣政府麵子,答應到縣招待所食堂吃飯。在領導們走進飯廳後,我留在外邊和警衛的弟兄們在一起。當飯廳裏酒過三巡之後,漢英走出來,懇求我進去給屠副書記敬杯酒,表示一下意思,不然好像對他的批評有抵觸情緒一樣,這不好。我覺得有道理,就答應下來。
我拿著一瓶礦泉水和一個杯子走進屠副書記的包房,這時才發現,這一桌除了市縣兩級的主要領導,還有莊為民、賈二和屠龍飛三人,這也是意料之中。我走進來後,桌上的喧嘩都停止了,大家都把眼睛望向我。我走上前,向屠副書記和兩位市領導躬了躬身,表示要敬領導一杯,然後給桌上的每個人都倒了一點酒,然後說:“屠副書記、曹書記、文市長、莊書記,我敬屠副書記和各位一杯,但是非常對不起,我從來不喝酒,今天又穿著警服,所以更不能沾酒,隻能以水代酒了。屠副書記,祝您一行順利,聆聽了您的教誨,我受益匪淺,曹書記,文市長,莊書記,各位,請——”
我把酒杯端到嘴邊欲一飲而盡,屠龍飛突然站起來,一把抓住我手臂:“哎,嚴局,這不行啊,我們都喝酒,你喝水,太不尊重人了吧?”
我克製著說:“屠檢,你知道,公安部有禁令,我在執行任務,又穿著警服,更不能喝酒。”
“你少跟我裝,”屠龍飛說,“今天跟平時一樣嗎?在座的都有誰?對,各位領導,請嚴局喝一杯,你們批準不批準?”
曹書記和文市長沒有說話,莊為民開腔了:“好,今天屠副書記來了,特準。嚴局長,你就喝一杯吧!”
我說:“老書記,不行,我是警察,有紀律,也有任務……”
屠龍飛:“哎,我說嚴忠信,誰的麵子你都不給呀?不行,今兒個這酒你非喝下去不可……”
還是屠副書記給我解了圍:“龍飛,你呀,就見酒親,在這方麵跟嚴局比可差遠了。嚴局說得對,他身為警察,正在執行任務,就喝水吧。來,咱們喝一口!”
大家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都喝了一口,屠龍飛在跟我碰杯時,有意使勁兒撞了一下,發泄著心中的不滿。我不計較這些,為了表示誠意,把滿滿的一杯水喝進肚子裏,然後打了聲招呼就要出去,卻被莊為民攔住。
“哎,嚴局長,你先別走,我借著你的話提一杯酒,你得表示表示。”
我停下腳步,看著莊為民,他說:“這杯酒,隻有你、龍飛和賈總喝,我也陪著。一是希望公檢兩家今後加強團結,別再讓人看熱鬧;二呢,是希望你發揮職能作用,為企業發展保駕護航。賈總,你得幹了,今後,你的企業能不能順利發展,嚴局長可是至關重要啊!”
賈二及時地:“對對,嚴局,今後,我們宏達集團還得您多多關照啊!”
屠龍飛:“好好,嚴局,這回,你可得沾點酒了。”
在推搡和堅持之後,我讓屠龍飛在杯子裏倒了一點點兒白酒。
屠副書記也發話了:“老書記提得好,來,我也讚助一點兒!”
我們五個人碰了一下杯子,都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把杯子裏的一點兒白酒喝了下去,頓時覺得肚子裏有一團火騰地燒起來,我急忙放下杯子告辭,走了出去。
酒在心中燃燒翻卷,但是,燒不掉心中的塊壘。
吃飯後是休息,屠副書記一行進了招待所客房,莊為民、賈二、屠龍飛都跟了進去,不知嘮了些什麼。
我仍然帶著弟兄們在外邊警衛,這時,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一輛黑色的寶馬轎車駛到賓館食堂門外,一個人從車中走下來,是季仁永,繼而,他從車中攙出一個女人,一個三十出頭、身材修長、穿著貂皮大衣的女人,一個既漂亮又很有氣質的女人。
女人向我們的警衛人員走來,旁若無人地向裏邊走去。
警衛的民警急忙將她攔住,問她要幹什麼,找誰?
女人說:“找賈二。”
找賈二……在華安,還有人敢用這種口氣說賈二?
我走過來,季仁永迎向我:“這位是賈總的愛人,修麗雲。”
什麼?賈總的愛人?是……
修麗雲:“嚴局長,我是賈二媳婦,我要進去找他。”
這……
我有些為難。
放不放她進去呢?賈二確實在裏邊,他媳婦找他,按理可以放進去,可是……
我問:“你有什麼事找賈總?”
修麗雲:“私事。”
既然是私事,我就不好過問。可是,看著女人秀美而冷峻的麵容,我總覺得這裏邊有點兒事,不敢輕易放她進去。這時季仁永走向女人:“嫂子,你有什麼急事非得現在找賈總啊,以後不行嗎?賈總看到我帶你來了,非怪罪我不可。”
修麗雲:“怪罪就怪罪,我一定要進去找他。”
修麗雲又要往裏走,警衛的民警為難地看著我,不知道放還是不放。
我正在拿不定主意,賈二走出來,迎住了修麗雲:“你幹什麼來了?”
修麗雲:“我要見屠書記,我有話要跟他說……”
賈二:“你說什麼呀你?有話回家跟我說,找屠書記幹什麼?快走,回去!”
修麗雲:“不,我要見屠書記,我要跟他說說你……”
賈二:“你是不是找病,啊?快給我走,聽見沒有?季仁永,快,把她給我弄回去,誰讓你把她拉來的?”
季仁永:“這……嫂子鬧得厲害,我……嫂子,聽賈總的,咱們回去吧!”
季仁永走上前,和賈二一邊一個,架著修麗雲向寶馬車走去。修麗雲徒勞地掙紮著:“放開我,我要見屠書記,我……”
可是,賈二根本不理睬她,而且我看出,他的手上已經使了暗勁兒,感覺到修麗雲的手臂一定很痛,忍不住走上前:“賈總,輕點兒,修麗雲,你找屠書記有什麼事啊?”
三人停下腳步,修麗雲扭頭看著我,想要說什麼,可是賈二手上又加了勁兒:“嚴局,我們兩口子的事你也管嗎……上車,快上車!”
在季仁永的幫助下,賈二把修麗雲塞入車內,關上車門,季仁永迅速進入車中,啟動。這時我看到,修麗雲隔著車窗在扭頭看著我,那是一種既像求助又像是無奈的眼神,這眼神一下子強烈地打動了我。
這女人有事……
寶馬車迅速遠去,修麗雲的眼神消失了。
賈二:“嚴局,讓您見笑了,她精神不太好!”
哦?!
賈二不再解釋,走進招待所大樓。
休息一個多小時以後,屠副書記一行走出房間要去江新,我帶著幾輛警衛車同行,前麵開路,後邊殿後。一路陪同的是隨屠副書記返回江新的市委市政府領導和公安局彭局長,還有漢英、賀大中和霍世原及人大、政協的主要領導,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另外三個人,那就是莊為民、賈二和屠龍飛。一路上,莊為民和屠龍飛都坐在屠副書記的車裏,賈二的轎車緊緊相隨。上路後,彭局長悄悄把我叫到他車裏,問了一下工作情況,然後安慰我說,屠副書記剛才在會上隻是隨便說說,是他個人意見,代表不了省委,讓我不要有思想壓力。我沒說什麼,因為,我心頭的壓力絕不是彭局長幾句話就能化解的,彭局長大概也覺得語言無力,說了兩句也就不說了,一路上,我們倆都鬱寡歡。
江新地界到了,江新的警車早已在等待,二十多名全副武裝的警察向屠副書記一行敬舉手禮,同時享受的當然有莊為民、屠龍飛和賈二。我們的任務完成,可以返回了,漢英等縣領導與屠副書記握手告別,我則識趣地退得遠遠的,隻是敬了幾個禮表示一下態度。
返回時,漢英讓他的司機開我的車返回,讓我上了他的車,他親自駕車,慢慢開著,我知道他是想跟我說點安慰的話,可是,此時我更擔心的是他。屠副書記和莊為民他們表麵上是衝我來的,可誰都知道,沒有他的強烈要求,我是不可能當上華安縣公安局長的,所以,實際上他受到的衝擊可能比我還嚴重,明眼人甚至可以從屠副書記的話中,看到他政治前途上的陰影。可是上車後,他卻什麼也沒有說,隻是默默地開車,我也同樣保持著沉默。走了一會兒,我發現我們的車已經遠遠落在別的車後邊,而且駛上了一條岔路,後來又駛上了一條山間的便道,再後來因為便道積雪太多,就不能再走了。於是我們下車,步行著向前走去,最後爬上了一座高高的山岡,一身熱汗地停下來,迎著冷風向前看去。
這個山岡我們來過,那時還是深秋,現在則是嚴冬,眼前呈現出來的是另外一種景色:積雪覆蓋的山嶺,白茫茫看不到盡頭,而且,所有的山嶺都是光禿禿的,這不全是積雪覆蓋的緣故,而是山林都被砍光的原因。
看著眼前的情景,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漢英說:“師傅,還記得,上次咱們來過的事吧。”
這句話等於啥也沒說,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記我的承諾和使命。
我沒有忘記,可是,這能取決於我嗎?
他又說了一句:“他們是每年上繳一些稅收,可是,他們造成的損害,這些稅收是遠遠彌補不了的。”
這些我都清楚,可是,又有什麼意義呢?
漢英把話說到我最關心的事情上:“師傅,你別老想這事了。曹書記跟我說了,屠副書記的話隻是他個人的意見,市委對你的工作還是滿意的,他將在適當的時候向屠副書記解釋一下。”
這話應該說有點兒安慰作用,可是我懷疑,曹書記的話到底能對屠副書記起多大作用。所以我說:“沒用,他就是衝著我們來的。”
漢英的心裏當然清楚,他沉默片刻說:“是啊,我們的工作做得再好,隻要傷害了他們的個人利益,在他們眼中,我們就一無是處。”
我說:“所以,就任他去吧!”
漢英:“可是,我替你委屈,我自己也委屈。師傅,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我們就是想把華安的事情搞好,為華安的百姓真正辦點兒事。你看,眼前這景象,要是能多讓我幹幾年,我一定想法讓這山林綠起來,慢慢恢複過去的生態。”
我說:“已經破壞的再恢複,太難了。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啊,他們破壞的不隻是山林,還有人心哪!”
漢英說:“我也知道,可是,我們總得做點什麼呀?師傅,這兒沒別人,實話跟你說,我最恨的是莊為民,就是他當政期間,培植了賈氏兄弟,破壞了華安生態,也是他在職期間,把華安的幹部隊伍搞壞了,把華安的人心搞亂了。可是,他卻成了功臣,我們這些給他擦屁股的人卻全是毛病。一想這,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可是,見到他還要裝出恭敬的樣子,心裏真不知是啥滋味。”
我說:“今天,屠副書記來,可能就是他策劃的。”
漢英說:“完全可能。他們的關係完全清楚了。賈氏兄弟是華安最大的黑惡勢力,而他們是莊為民扶植起來的,我還聽說,屠副書記能夠上去,賈氏兄弟的經濟實力發揮了重要作用,所以,他們有著共生共滅的關係,一定要死死地勾結在一起,現在,你的行動威脅到賈氏兄弟,莊為民和屠副書記自然坐不住了。所以,我們跟他們鬥,真是不容易呀!”
我說:“我有思想準備,不過,一定要給我時間。”
漢英說:“隻要我當這個縣委書記,就不會有人動得了你。要動你,必須先動我。”
我的心被漢英說得熱辣辣的。同時也產生一種憂慮,暗想:老天保佑,讓漢英在華安多幹一些年吧!
可是,我嘴裏說出的話卻是:“漢英,你注意過吧,盡管你一直管我叫師傅,可我一直沒叫你徒弟。”
漢英說:“是,我不是你的正式弟子,我是硬貼上的。”
我說:“不,漢英,現在我要說,你是我的徒弟,真正的徒弟,是我最好的徒弟。”
“師傅……”
我們對視著,我發現漢英的眼裏有了淚光。
我們的手握到一起。
往回走的時候,漢英又跟我說,這回我應該完全明白了,為什麼他來了以後感覺難以施展拳腳,感到華安還有另外一個縣委、縣政府,指的就是他們。還說他們就是要讓新來的縣委書記、縣長知道,要在華安幹好,必須讓他們滿意。還說,他的前任書記就是因為不尿他們,處處遭到掣肘,幹了一年多就走了,走的時候,賈氏集團居然公然敲鑼打鼓放鞭炮。
媽的,實在是太猖狂了。
進入車中後,漢英還告訴我一個重要的信息:賈氏兄弟已經放出風來,說華安的經濟環境不好,他們準備把企業遷走。
這……
這是個嚴重問題,如果這樣,華安將失去一塊重大的稅源,更嚴重的是,會造成巨大的社會反響,極可能危及漢英的任職。
可是,我隻能給他鼓勁兒說:“他們是以此要挾縣委、縣政府,死了張屠戶,不吃帶毛豬。他們要真是走了,華安的社會環境會好很多,會有很多經濟能人冒出來的。沒有他們,華安隻會更好,不會更差。何況,他們隻是嚇唬人而已,宏達集團這麼大一攤子,不是說遷走就能遷走的。”
漢英說:“我知道,但是也不能不考慮。因為他們私下說過,華安已經沒有多少他們發財的道兒了,山林砍光了,煤礦也要枯竭了,再沒什麼可撈的了,他們現在已經把相當一部分資金投入房地產和建築行業,所以,他們遷走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
是嗎?如果真是這樣,讓他們從華安全身而退,是不是太便宜了?!
我說:“要走行,得把欠華安的債還了才行。”
漢英說:“那,師傅你可要抓緊哪!”
我說:“我會的。不過,眼看過年了,短期內取得突破不太可能,但是隻要我在,肯定跑不了他們。”
2
跟漢英談心後,我的心裏也輕鬆了一些,屠副書記留下來的陰雲似乎在漸漸消除,然而我回到局裏後,心情馬上又轉陰了。因為我發現幾個班子成員看到我都是一副怪怪的眼神,他們顯然已經聽到了我剛剛經曆的事。次日,我又接到了江新市公安局幾個老弟兄的電話,他們都聽說了這件事,在表示不平的同時,還有人告訴我,屠副書記到江新後,又說了一些類似的話,也好像影射的是我。
媽的,還沒完了?!
欺負人要適可而止,太過分了就會引起反彈。我想了想,給彭局長打了電話,向他請示,我要去省公安廳見關廳長。而公安廳關廳長是兼著副省長的,還是常委。說起來,他才是真正主管我的,我要找他說說理。彭局長急忙勸解,說我不要去了,過兩天他親自去省廳一趟,會替我說話的。其實我並不是真想去,隻是想發泄一下,聽到彭局長這話以後,心情又緩過來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