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事情仍然沒完。這天晚上,屠副書記光臨華安和江新指導工作的報道上了電視,江新和華安的有線台都播了,屏幕上,屠副書記的形象高大而威嚴,莊為民和賈二的形象也不時出現在畫麵上,其頻率甚至超過現任市委書記和市長,漢英和賀大中更比不了啦,至於我和檢法兩長,隻不過在畫麵上晃了一下罷了。報道中還沒忘了說上一句“省委副書記屠龍騰同誌還實事求是地指出了華安縣公安政法工作中存在的問題,並要求政法機關加大對民營企業的保護力度,為創造更加寬鬆的經濟環境作出貢獻”雲雲。
我的心被刺得很痛。
次日,法院尚院長和檢察長費鬆濤分別給我打來電話,問我看過電視新聞沒有。然後都安慰我,說沒啥了不起的,其實,大家心裏都明白怎麼回事,他們挺佩服我的,今後還要多支持我工作。說完這些後,還都補充了一句:“這也太過分了吧!”這些話,既讓我欣慰,同時也增加了我的壓力。
幾個班子成員也來了,他們覺得,這種時候再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說不過去了,所以就來對我表示同情,也對屠副書記和莊為民表示憤慨。麵對他們,我顯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們被我的假象欺騙,也都受到了鼓舞,而且還向我流露了一些屠副書記、莊為民同賈氏兄弟之間的信息,這使我意識到,作為一個省委副書記,為了保護涉嫌黑惡犯罪的人員,當眾打壓一個基層公安局長,確實有點兒過分了,這在政治上是不明智的。難道,他不會想到這點嗎?如果想到了,為什麼還要這麼做?那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和莊為民、賈氏兄弟之間的利益關係太密切了。是這種利益關係逼迫他此時必須站出來,替他們遮風擋雨。
班子成員離去後,一些中層科所隊長或者上門或者打來電話,最沉不住氣的是周波和丁英漢他們,他們最擔心的是我被整走。因此,我故意對他們說得輕描淡寫,表現得滿不在乎,而且態度堅定地說:“你們想想,我這個年齡,市委把我派到華安來,能說讓我走就走嗎?再說了,屠副書記不是主管公安的,咱們公安歸關副省長管。”他們這才稍稍放了點兒心。
可是,有一個人卻表現得有些反常,他好像心理壓力比我還大。
他就是政委梁文斌。下班前,他悶悶不樂地來到我的辦公室,坐在我對麵長歎一聲說:“嚴局,今後,咱們真得悠著點兒了。”
我看著他陰鬱的臉色,問什麼意思。
他說,這還不明白嗎?賈氏兄弟的勢力太強大了,今後咱們真得三思而後行了!
我說:“梁政委,我還沒怎麼樣,你倒吃不住勁兒了?”
他說:“嚴局,你哄別人行,哄我不行。你是外表不在乎,心裏其實肯定壓力老大了,對不對?”
我說:“我是有壓力,但是沒到你想象的那個程度。梁政委,屠副書記是針對我的,你又何必這樣呢?”
他說:“嚴局,你別忘了,咱們是一個班子的,我是你的政委,你的事情都有我一半責任。嚴局,今後,咱們真得悠著點兒。賈氏兄弟的事情已經多少年了,誰也沒管過,咱們犯得著跟他們扯嗎?他們的保護傘太厚了,咱們是扳不動他們的。”
聽見沒有,堂堂的公安局政委,居然說出這種話。
我這才發現,這個人很軟弱,或者說很自私。我真想問問他:我的政委,請您別忘了,我們是警察,如果我們是這種態度,那些受欺壓的百姓怎麼辦?這社會還會有正義,還會有公平嗎?我們不能這樣!
可是,我沒有這麼說,因為我知道,梁文斌不是壞人,可是,他隻是個常人,一個普通的人,在我們的幹部隊伍中,像他這樣的人有很多很多,我說什麼也改變不了他的態度。所以,我想了想隻能歎了口氣說:“梁政委,以後我們再嘮吧,啊,你讓我琢磨琢磨,琢磨琢磨!”
梁文斌說:“是啊,咱們真該好好琢磨琢磨了!”
梁文斌離去了,我的心境再次變得陰鬱起來,因為我意識到,屠副書記和莊為民確實給我造成了很大傷害,即使我在主觀上承受住了,客觀上給他人造成的影響,卻是無法消除的。
這種心情,直到下班以後,一個人走進我的辦公室,才有所改變。
她是燕子,她的話不多,但是,一下說中了我,她說:“給你添麻煩了,不用我道歉吧。你讓我道歉我也不道,我要跟你說的是,你是個好人,是個難得的男子漢,難得的公安局長,正因為你是這樣的人,所以從我認識你那一天就喜歡上了你。他們整你,恰恰說明你跟他們不是一樣的人,是他們的死敵。不過,絕大多數人是支持你的,現在,我和所有正直的同誌更加佩服你,更加支持你。”
燕子說完就走了,可是,溫熱卻久久地留在我的心中。
在同誌們的安慰鼓舞下,我的心情好了許多。不過,也並不是一點憂慮沒有,現在我不怕別的,就怕哪一天,一個令下來,讓我把局長的位置倒出來,如果這樣的話,那就一切都完了,我的所有抱負、想法都無法實現了。盡管漢英保證說,隻要他當著書記,就會全力保我,可他也不是絕對不動的,即使他真的不動,可是,比他官大的人很多,他也會有頂不住的時候。所以我的心裏真的有點兒沒底,總想找誰嘮嘮,找到真正能幫助我的人,穩穩我的心。這天傍晚,我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擺弄著手機,查看著一個個名字,想著誰能幫我。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屏幕上隨之出現兩個字:“施總”。
施總隊長,省公安廳刑偵總隊的總隊長施冠軍。
我的心猛地一跳,急忙把手機放到耳邊:“施總!”
“哈哈哈哈……”施總隊長爽朗的笑聲傳過來:“看來,你還留著我的號。嚴局,趕緊來省廳一趟。”
我問:“有事嗎?”
施總隊長:“廢話,沒事能找你來嗎?抓緊……不說了,我現在有事,明天上午我在辦公室等你!”
我急忙地:“好好,我今晚就上路!”
放下手機,眼前浮現出施總那張堅毅的麵孔,我感覺到心髒跳動的聲音忽然大了許多。我正愁找不到人傾訴和幫忙,這不就是要找的人嗎?對,施總說過,刑偵總隊就是全省刑警的娘家,下邊的弟兄有什麼委屈,盡管向他們說,隻要他們能幫忙的,絕不會看熱鬧。
人真的有意思,到華安後,我居然忘了自己曾是刑警,忘記了曾經當過多年的江新市公安局刑偵副局長,忘記了我和這條線的特殊關係。可是,現在我是縣公安局長,和施總還隔著一層呢,如果有什麼疑難案件找他是正常的,可現在我麵臨的是政治困境,他能幫上什麼忙呢?如果我真的跟他說這件事,這是越級反映問題,從組織上說是忌諱的。
可是,現在是他們找你。
他們為什麼找你?華安最近沒發生什麼大案哪,難道,他們聽到了什麼風聲,真的和屠副書記來華安的事有關?不會吧,不對路啊……
不管對不對路,既然施總召喚了,我就必須去,馬上去,即使他幫不了忙,也可以跟他說說心裏話,或許,他能幫我想出個辦法來。
放下電話,我立刻走出公安局,打車去了火車站。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有這回事,所以我不能帶車前往,而是要坐火車。售票處恰好就剩一張去省城的臥鋪票,晚上十點半開,我上車後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後不久,就出現在省公安廳大門外。
我給施總打了電話,他說在辦公室等我,讓我抓緊進去。當我向大門裏走的時候,兩輛深色車窗的警車駛出來,經過我身邊時,後邊的車突然停下,後排一個車門推開,一個五十多歲、佩副總警監警銜的男子探出頭來。
“是嚴忠信同誌吧!”
這……這不是關廳長嗎?!
我急忙敬禮:“是我,關廳長……不,關省長,您認識我?”
關廳長,不,關副省長看著我說:“怎麼不認識,那年,江新那起係列殺人案,你不是給我彙報過嗎?”
對,那是我和關廳長(當時他還沒兼任副省長)唯一的一次直接接觸,想不到他居然記住了。
我說:“對對。關省長,我……”
關副省長打斷我:“忠信同誌,我有事,就不多說了,你去見施冠軍吧。我聽說,你在華安幹得挺好,繼續好好幹,有什麼事跟施冠軍說,他會轉達給我的。”
我急忙地:“好好,關省長,您忙去吧!”
關副省長說了聲再見,關上車門就駛走了,我看著他的車影好一會兒才往省廳大樓裏走,心裏熱乎乎的。我感覺到,他的話裏好像含著什麼:“忠信同誌……你在華安幹得挺好,繼續好好幹。”最起碼,他沒有動我的意思,而且聽上去對我也有幾分了解並持讚賞的態度,他雖然不能直接管到我這一層,可是,他說了話,誰敢不聽呢……
3
我帶著一團亂麻似的心情走進施總的辦公室,猜想馬上得到了證實。施總看到我,立刻來個緊緊的擁抱:“嚴局,委屈你了,快坐,坐,今兒你是回娘家了,有啥委屈好好跟我嘮嘮……對,不是我讓你來的,是關副省長讓我找你的,他太忙,抽不出時間來,就委托我代表他跟你談一談……”
原來是這樣,心裏那種熱乎乎的感覺又升上來。
施總隊長也五十多了,好像比我稍小一點兒吧,別看他貌不驚人,作風隨便,但是,誰要小看他那可真是瞎了眼,他是全國公安係統赫赫有名的破案專家,而且是刑偵科班出身,在這行上一幹就半輩子,親手破過無數有影響的大案,多少窮凶極惡的罪犯被他送上了刑場。他不但破案能力超強,為人還特別好,特別對下邊基層的刑警弟兄,真有個兄長之風。他在總隊的會上講過,下邊的弟兄來找咱們一趟不容易,所以千萬別端架子,來了要熱情接待,能幫忙的一定要幫忙,不能讓他們請咱們吃飯,而是咱們請他們,當然,老請也請不起,就在總隊的食堂安排,由總隊報銷……
現在,我回家了,回娘家了,終於找到傾訴的對象,我做好了與他詳談的準備。
可是,在開始前,施總又給一個人打了個電話,說我來了,讓他馬上過來。放下電話後,他告訴我說,他找的是夏支隊長,他們倆一起聽我說話。
聽我說話?他們不是要找我談話嗎……
夏支隊長很快就過來了,我的心裏生出了一絲疑雲,也生出了幾分希望。
夏支隊長是有組織犯罪偵查支隊的支隊長,而這個有組織犯罪主要指的是黑惡勢力,所以,人們都簡稱其為打黑支隊。讀者們絕對想不到,我們省廳的打黑支隊的夏支隊長是女的,才三十八歲,看上去英氣勃勃,顯得年輕而又幹練,對,好多人都說她是任長霞第二,她也常常以此激勵自己,總之吧,她是我省公安戰線難得的女將。
她的手很小,可是,卻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著和施總同樣的話:“嚴局,委屈您了!”
看來,我的事他們都知道了。
都坐好後,施總說:“嚴局,你說吧!你肯定猜出來了,屠副書記去華安批評你的事省廳知道了,關副省長很重視,想了解一下到底怎麼個情況,找你來,主要是讓你說,我們聽,然後把情況反饋給關副省長。”
原來如此,那我就說吧。
我努力平靜下來,開始講述自己到華安後的經曆,包括我為什麼會答應重新出山,從一個市公安局副局長變成一個縣公安局局長,我的想法,我的抱負,我的情結。施總和夏支隊長聽得很認真,聽完一段話後,夏支隊長由衷地感歎說我有警察的風骨。施總說,像我這樣的警察什麼時候都不應該退下去,就是退休了,也要返聘回來,他們的讚賞讓我高興的同時也有些惶恐。
做了必要的交代之後,我把話題轉到賈氏兄弟身上,說起他們的過去,他們起家的經過,他們做下的種種惡行,我所聽到的反映和掌握的情況。施總和夏支隊長聽得更認真了,夏支隊長還拿出本子不時地記錄點兒什麼。
說完賈氏兄弟的情況後,我又說起屠副書記去華安的事,說起他和莊為民在會上對我的批評,給我造成的傷害,然後又停下來,問他們是不是聽到了什麼反映。施總說是的,這件事,市局彭局長跟關副省長談過,而且不止他一個人反映過,甚至華安縣公安局也有人直接找了關副省長。
什麼,華安縣公安局的人?是誰?
施總說:“是步通俞。”
是他……對呀,出了那事後,好多人都來見我,安慰我,他卻一直沒露麵,我一直以為他不知道,想不到他不但知道了,而且還找過關副省長……
施總說,步通俞是全省唯一活著的一級英模,他的事跡曾使當年的關廳長非常感動,也正是在他的力主下並到公安部爭取之後,步通俞才被評為一級英模。當年,他還專門接見過步通俞,說有什麼事可隨時找他。但是,步通俞卻從來沒跟關副省長聯係過,這回為了我的事,他親自趕到省廳,找到關副省長,還特別提出,千萬不能把我調走。關副省長非常信任他,聽後就指示施總跟我談話。施總說:“跟你說吧,他現在還在省廳,說沒個結果就不回華安!”
這人!
施總說:“現在,情況已經聽得差不多了,我就按照關副省長的委托,代表他表個態吧:一、省廳雖然不是縣局的直接領導,但是,關廳長作為廳主官、省委常委、省政府主管公安工作的副省長,對你的工作是滿意的。二、你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在華安開展工作。遇到什麼困難盡管跟廳裏說,廳裏將全力支持你。”
聽著施總的話,我心血上湧,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我知道,我的職務沒問題了,我可以放心地在華安幹下去了,心中的鬱結不翼而飛了,一天的陰雲都消散了。我想開口,可是卻有點兒哽咽起來:“施總,夏支隊長,領導這麼信任我,我就是死了也甘心,隻要你們相信我,支持我,我一定會幹出個樣兒來!”
接著,我們又研究起具體案情,研究如何對付賈氏兄弟。這方麵,雖然年紀不大,卻有著豐富打黑經驗的夏支隊長深有感觸地說:“其實,黑惡勢力本身沒什麼了不得的,關鍵是他們有保護傘,而他們的保護傘總是來自兩方麵,一是政法機關,主要是公檢法機關一些握有權力的人;二是黨政機關,也就是掌握一方政治、經濟權力的重要領導和部門領導,所以也就很不好打。不過,從華安的情況看,有嚴局在,公安機關這一塊有問題也不是很大,在黨政機關這方麵,縣委書記和縣長都沒問題,這給打擊提供了有利條件,可賈氏集團的特殊性在於,他們的保護傘層次比較高,涉及麵也廣,再加上他們經濟實力雄厚,頭上又有政治光環,所以,在沒掌握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動他們是有相當難度的。”
施總肯定夏支隊長的看法,說是啊,現在是兩難,要動他們,必須先掌握證據,可是,不動他們,又很難掌握證據。他讓夏支隊長幫我想想辦法,怎麼打開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