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支隊長說,她一時也想不出妥善辦法,而是讓我再說說賈氏兄弟的事,看能不能找到突破點。於是,我又說起東風機械廠拍賣的事,施總和夏支隊長聽了以後,認為可行,如果找到尤子輝,形成突破後,再向縱深發展,拿到過硬的證據,他們的保護傘也不好說啥了。最後,施總還對我說:“嚴局,跟黑惡勢力鬥,不能靠常規打法,得采取特殊手段哪!”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把自己的做法說了說。他們聽了表示讚同,當然也免不了有點兒擔憂。

談話結束,我覺得信心更足了,也感到肩頭更沉重了。

談話後已經到了午間,施總和夏支隊長專門招待了我和步通俞,看到吃飯時還在戴著墨鏡的步通俞,我再次想起人們對他的議論:自從負傷毀容之後,他從不出遠門,甚至連家門都出得少,他受不了那種看怪物般的目光,不想讓人受驚,也不想讓自己的心靈受到傷害,這次為了我卻來到省廳,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啊?飯後去車站的路上,我對他表示了感謝,他說:“說啥呢?我不是幫你一個人,我是幫華安公安局,幫咱們那些弟兄,幫華安的老百姓,也是幫我自己!”沉默了一會兒,我又跟他嘮起步青,問他最近表現怎麼樣。他說:“能咋樣,我咋會生這麼個兒子呢?對,屠副書記整過你之後,他聽說了,你猜他說啥……”

步通俞突然不說了,顯然,步青的話不便對我講出來。

我說:“沒關係,你說吧,他是說我不行吧!”

步通俞:“對,他說,像你這麼幹,肯定幹不長,我是從他口中知道了這事,我才去找關廳長的。嚴局,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這小子,我看就是社會影響的,今後,你好好帶帶他,或許,會改好的!”

我敷衍著答應了,可是,心裏卻沒有把握,我的眼前浮現出步青那張世故的年輕麵孔,心中感歎,這社會也真太奇怪了,做父親的步通俞是這個樣子,可作為兒子的步青,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在他的心目中,沒有什麼是與非,也沒有正義和邪惡,隻有利益,隻有實惠,年輕人要都像他這樣可怎麼得了……

上午十時許,我回到華安公安局,當我走進大樓門廳的時候,恰好周波走過來,他看到我一驚,急忙湊近小聲說:“嚴局,昨天你到底去哪兒了,局裏局外傳什麼的都有啊……”我很快聽明白,在我神秘地失蹤之後,頓時輿論紛紛,有人說我出去找人活動了,還有人說屠書記已經發話要撤我的職。我聽了之後冷笑一聲,告訴周波放心,我一時半會兒走不了。周波聽了立刻高興起來,問我是不是真的出去活動了。我說你要這麼認為也行,周波聽了渾身是勁兒邁著大步噔噔走了。

進入辦公室後,我給梁文斌打了電話,說我回來了。他一聽馬上就走過來,說我不該瞞著他,是不是到上邊找人去了。我已經看出他的軟弱和動搖,不可能把什麼都告訴他,所以故意歎氣說:“梁政委,你還不知道我嗎?我這輩子就知道破案,哪兒有什麼人哪?要是有人,屠副書記能那麼涮我嗎?”我這麼說,是想先看看他什麼態度,結果讓我很失望,他聽後臉色立刻暗下來,表示了幾句同情後就要離去。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忍不住冒出一句:“我去省廳了。”

梁文斌聽了這話立刻停下腳步,轉身追問起來:“是嗎?你真去活動了?見著誰了,活動得怎麼樣?”我想了想跟他說:“沒見著廳領導,不過呢,有一條可以告訴你,我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了。”他說:“是嗎?這麼說,你吃定心丸了,是不是誰幫你做工作了?”這人!我隻好說:“你認為怎麼回事就怎麼回事吧,反正,不管你咋煩,我一時半會兒走不了,還得和你搭班子。”他笑了說:“嚴局,你說哪兒去了,跟你搭班子我求之不得呀。跟你說吧,自從屠副書記來了之後,我心裏窩老火了,真怕你哪一天走了,屠龍飛殺回來,我跟他咋配合呀?”

這就是我的政委,我的副手。看著他的樣子,我實在忍不住說:“梁政委,你怎麼這樣啊……對,你就沒想過自己當局長嗎?”他有點尷尬:“這……這不是咱個人想的事,有你在,你之後還有屠龍飛,哪輪到我呀?”我正色道:“梁政委,我跟你說過,我在退下去以後,誰來接我的班,我說了不算,但是,作為前任局長,我有權力向組織推薦。”我說到這兒停下來看著他,他眼睛正在盯著我,想聽下去,我停了停說:“按理,我推薦的人隻有一個,就是你,可看你現在這樣子還真不合適,真的,我才發現,你不適合當公安局長。”

梁文斌臉一下紅了,盡管沒發問,但是目光泄露了一切,我迎著他的目光說:“作為一個公安局長,首先要有骨氣,要有膽識,敢於碰硬,在原則問題上要扛得住,能堅持,可你瞧你現在這樣子,哪有一點兒公安局長的氣派?”

他被我說得臉更紅了:“這……這……嚴局,你批評得有道理,有道理,我這人也真是……咳,還不是華安的大環境給逼的。”

我說:“社會環境確實對人有很大影響,但是,在同樣的環境中,為什麼人跟人不一樣?梁政委,我這人就這樣,有話說在當麵,你多擔待點兒吧。”

他說:“沒關係沒關係,你說得有道理,我一定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我說你有這個態度就好。然後說,現在局裏局外肯定都在傳我的事,局外咱們管不了,可是,局內不能聽之任之,會造成人心浮動,影響工作,所以應該消除一下。他說對,馬上召開全局民警大會,你好好說說。我說那太大了,還是召開中層領導幹部會議吧。

中層科所隊長會議召開了。會上,我首先對春節期間的安全保衛工作進行了部署,要求打、防、管三管齊下,確保華安人民過一個平安祥和的節日。工作部署完了之後,我說:“這些日子大家一定聽到過有關我的傳言,說我待不長了,要下台了。我現在明確告訴大家,任何人都不能永遠在台上,我當然也不例外。可是我下台不是現在,在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華安縣公安局長是嚴忠信而不是別人。何況,我就是在台上一天,就要認真履行職務一天,誰想糊弄我,在後邊整事兒,我不發現便宜了你,一旦發現,我肯定饒不了你,我就是下台,也會在下台前先把你處理了。比你厲害多的我也見過,何況你了……”

聽上去,我說的話很隨便,實際上,我是很費了一番思量的。我既要在會上表明態度,讓大家意識到那些傳言是靠不住的,必須服從我的指揮,總之,要穩定人心,可是,又不能說細了,不能泄露了跟施總的談話和關副省長的支持。我要考慮政治影響,不能因為我這個小人物而使兩位省領導產生矛盾,也不能驚動了賈氏兄弟,給下步工作帶來困難,所以我隻能說到這個份兒上。至於我說的“比你厲害多的我也見過”,當然影射的是屠龍飛,可是同樣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但是,如今的人都聰明得很,會後,那些閑言碎語一掃而空,局內局外都開始傳,我不會下台,而且,還可能得到了某種有力的支持。至於是什麼支持,又誰也說不清楚,越說不清楚就會越覺得神秘,越覺得神秘也就越覺得我深不可測,而且賈氏兄弟也會陷於雲霧之中。

散會後,周波找到我,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下步工作需要他挑大梁。所以,我就有分寸地把施總和夏支隊長的話告訴了他一部分,他一聽眼淚差點出來:“嚴局,真的?真是這樣?太好了……”我急忙要他小聲,告訴他保密,不能對他人亂說,周波這才激動地離去。燕子也來問我了,我跟她說的也是這些話,她聽了也非常高興,摸著心口說:“這回我可放心了。跟你說實話吧,別看當著你麵我話說得挺硬,其實,我總覺得,是我給你惹來的事,這回,總算把心上這塊石頭搬開了!”

4

春節一天天臨近了,年味也越來越濃了,耳邊不時聽到幾聲或者一串劈啪的響聲,那是性急的孩子們提前放鞭炮了,大批的農民開始進城置辦年貨,縣城的各個商店、商場、超市陡然間人滿為患,進入一年裏銷售最旺的季節。這種時候,身為公安局長的我自然格外繁忙,確保華安百姓過一個平安祥和的節日,是我近期工作的主要目標,所以,巡邏、防控、安全檢查、反扒打竊,所有的事情都擺到案頭。我還專門召開了派出所長會議,要求他們帶領民警深入到轄區群眾中去,預防犯罪,並與刑警大隊聯手,盯著逃犯家庭。因為春節期間,很多罪犯思親心切,會忍不住回家探望親人,所以,這也是抓捕逃犯的最佳時機。另外,我要求他們在走訪群眾期間,還要注意發現那些生活特別困難的居民,並力所能及地幫助他們。我說,我們公安局雖然不是民政局,但是,我們是人民警察,幫助群眾排憂解難是我們不可推卸的責任。

在這方麵,有人要比我們公安機關表現好得多,甚至連民政部門也無法相比。年前的幾天裏,本縣的電視新聞中,幾乎天天有他們訪貧問苦的鏡頭。電視屏幕上,他們開著一輛輛大卡車,深入到一些貧窮的鄉村和居民區,把一塊塊豬肉、一捆捆粉條、一桶桶豆油等吃的用的從車上卸下來,送給那些貧苦的群眾。主持人告訴我們,整個春節期間,他們準備拿出三百萬元救濟困難群眾,賈二還在鏡頭前表示:“我們宏達集團絕不能看著百姓吃不上餃子,要把溫暖送到他們心間。”那些受助群眾都發自內心地感謝他們,在電視鏡頭前說他們是雪中送炭,是天下難尋的好人。一個群眾居然說:“要是我們的領導幹部都像賈總這樣就好了!”更多的則說著什麼“感謝共產黨,感謝政府,感謝宏達集團,感謝賈總”的話。周波在看到這一幕後對我說:“他們每年從華安百姓身上搜刮的錢是這些東西的十倍、百倍,然後再拿出一點兒小錢來給自己貼金,這是他們的一貫手法。”周波的話說到我心裏,對他們這一套我太熟悉了,好多黑惡勢力在有錢後都會這一套,而我們的群眾卻不知道,從某個層麵來說,正是他們的犯罪,才造成了他們的貧窮。可是群眾就是這樣一種素質和水平,有什麼辦法呢?即使他們明白賈氏兄弟是什麼人,又能怎麼樣呢?連我這個公安局長都投鼠忌器,普通百姓更是隻能顫抖著生活在他們的魔爪下了!

春節越來越近了,形勢還算太平,城鄉都沒發生什麼像樣的案子,據周波說,這還是多年來第一次,主要是預防工作抓得緊抓得實。可是,我不敢有絲毫的放鬆,每天晚上,我都要下去檢查各單位巡邏防控情況,甚至親自帶著一支巡邏隊走在大街小巷。讀者們可能很少知道,您每年的平安春節,是很多我和弟兄們用辛勤勞累換來的。

又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發生了。

公檢法機關內部的人都知道,為了確保節日平安,發揮震懾作用,每年的春節或者國慶節前,都要宣判一批罪犯,特別是一些死刑犯,都要在節日前執行,今年也是如此,胡連有的案子由市中級法院宣判了,當然是死刑,因為他是華安人,而且是在華安實施的犯罪,所以押回華安執行。可就在執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到看守所檢查看押情況時,他忽然向我呼叫起來:“嚴局長,我有事兒要跟你說,我要揭發檢舉……”

這種情況時有發生:有些犯罪分子可能非常頑固,死硬,可是,真的判了死刑,要執行了,他會忽然改變平時的想法,會揭發檢舉出以往一直在保護的幕後指使人或者其他人的犯罪。所以聽了他的話,我急忙讓民警把他押到提審室,問他檢舉什麼。他先衝我要了支煙,狠狠吸一口後說:“嚴局長,我知道,無論我揭發檢舉什麼也活不成了,我也不指望活下去了,但是,我希望能在死前對我人道一點兒,讓我少受點兒罪。”這個條件不過分,而且是合理的,所以我痛快地說:“這一點我可以答應你。”他說那好,我現在就跟你說一件事,這兩年,我不總是夜裏出去幹事嗎?所以,有時也會碰到一些別的事,去年,我就碰到一個殺人的案子……

殺人案,真的嗎……

我將信將疑地盯著胡連有,讓他說下去。

胡連有說了,大意是,那天夜裏,他出去作案,走到一條僻靜街道時,忽然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他就急忙藏起身子。這時,他看到一個人從前麵走過來,他本來準備等這個人離開後,他再繼續活動。想不到,這時,忽然又冒出兩個人來,叫了一聲這個人的名字,然後,有個人就把刀捅進那個人的肚子裏。那個人雖然受了傷,仍然拚命反抗,還喊著一個人的名字,說他們不夠意思,為什麼對他這樣。後來的兩個人說,他幹了什麼事自己知道,他們是來要他的命的。這兩個人身手都挺厲害,拳腳加上手中利刃,很快就把那個人幹倒了,這時,一輛轎車駛過來,他們就把這個人的屍體放進後備廂,然後就駛走了……

我聽著,眼睛盯著胡連有不說話,因為,我難以確定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胡連有意識到了這點,急忙對我說:“嚴局長,你看我幹什麼?我說的是實話,真是實話。”

我問他事情發生的具體時間,他說他記得很清楚,是去年的十月七日。

我又問,你不是聽到他們搏鬥時互相叫名字了嗎?那,他們都叫什麼名字?

胡連有說:“那個被殺的人叫李強,是那兩個殺手叫出來的,李強叫了兩個殺手中一個人的名字,我聽著好像叫蔡剛,不過也叫不準,因為當時我也嚇得夠嗆,聽著大概是這個名字……”

李強,蔡剛。

之後,我又追問了幾句,胡連有再也說不出什麼,但是,卻起誓發願說他說的確實是真話。我不置可否,但是當著他的麵,我告訴看守所,在吃的和睡的方麵,盡量對他照顧一點兒,他很是高興,並再次告訴我,他說的都是真的,讓我去調查。

我拿不定主意。一方麵,我對胡連有的話真假還不能完全確定,另一方麵,即使他說的是真的,時隔一年多了,恐怕也難以查出什麼來。回到局裏後,我首先找來周波,跟他說起這事。他回憶著說,在他的記憶中,去年十月沒出過什麼殺人案,也沒有什麼失蹤案。他害怕記憶不準,又查了立案登記,無論是刑警大隊的登記,還是110的接警記錄,都沒有胡連有說的這起案件,這就證明,這個案子沒人報過,更談不上破獲了。那麼,要想查清這個案子的真假,必須進行核實。怎麼核實呢?最明顯的線索就是兩個人的名字——李強,蔡剛。不過,這兩個名字太普通了,在華安,叫這個名字的人絕不是一個兩個三個五個。然而,周波在重複了“李強,蔡剛,蔡剛,李強”幾遍後突然說:“嚴局,胡連有不是說他聽得不一定準嗎?你說,蔡剛會不會是蔡江啊?”

蔡江……他不是抓黃鴻飛那回,跟季仁永一起搗亂的家夥嗎?

這回,我的心跳再也抑製不住了:如果是這個人,那麼,這起案子就極可能跟賈氏兄弟有關,也就極可能是真的。如果真是這樣,這案子裏邊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

我說:“周波,馬上組織人調查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