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回後就是詢問審查了。這時候,已經不擔心泄密了,我調動了好幾個單位,要求連夜突擊,爭取在天亮前完成。讀者們能想象得到,每有這種事,各種幹擾就會紛至遝來,像我這種主事的頭腦肯定會接到大量電話,不過今晚卻不是這樣,我隻接到五六個電話,或者是市局的,或者是過去的老朋友,你不能不佩服,他們如何能在短時間內打聽到我的各種社會關係並加以利用的。更有意思的是,省廳施總居然也打來電話過問此事,他笑著說,有老朋友把電話打給他,請他幫忙說情。我借機把情況向他彙報了一遍,他完全支持我的行動,並祝願取得突破,然後就放下電話。對,老伴和兒子也分別打來電話,不過,她(他)們在電話裏都是問問情況,並沒有強力勸說我如何從輕處理,因為他們都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隻是盡人事而已。總之,我承受的壓力比預料的輕得多。
之所以這樣,除了我來華安時間不長、社會關係比較簡單之外,漢英也發揮了很大作用。他在我這邊行動之後,就通知所有縣領導,不要幹預公安機關工作,這樣一來,我的壓力就輕多了。
不過,有一個縣領導還是過問了,這個領導就是霍世原,他是縣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公安機關搞了這麼大的動靜,他要聽聽彙報理所當然,隻是沒想到他如此敬業,居然午夜時分來到我的辦公室了解情況。我對他說,是接到舉報電話後采取的突然行動,沒想到發現了這麼多黃賭毒,而對我的真實目的,查清少女秀秀失蹤之謎則隻字不提。他聽了之後沉吟說,要注意掌握政策分寸,天上人間是我縣最大的娛樂場所,當年,也是縣裏改善經濟環境、招商引資的一個重大舉措,我們搞得這麼大恐怕會影響經濟環境,所以在處理上要謹慎,不要造成負麵影響雲雲。這種話對一個老警察來說,已經聽得耳朵起了繭子。我隻是哼哈地敷衍著,他不一會兒就悻悻走了。
霍世原走後,還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當時,我的手機響了,我接起來,對方卻把電話掛斷了,我有點兒奇怪,看了看號碼,有些眼熟,再一想,這不是屠龍飛的手機嗎?我想了想,在好奇心驅使下,就撥了回去。果然,他接起了電話。我故意客氣地問:“是哪位剛才打我電話?我是公安局嚴忠信。”他開口了:“啊,嚴局,我是屠龍飛,對不起,剛才我是撥錯號了。”口氣挺客氣,我從中就感覺到他的心虛,於是說:“原來是這樣,今天晚上我接了好多說情電話,還以為又是說情的呢,屠檢,再見……”“別別,”屠龍飛急忙說,“嚴局,既然你說這個了,我想問問,你打算怎麼處理?”掏我的底來了。我說:“屠檢,你指的是什麼呀?是我們今晚的統一行動嗎?屠檢你不知道,天上人間裏邊的問題可太嚴重了,恐怕得嚴肅處理了!”他聽著嗯啊了幾聲,似乎想說什麼又沒法說的感覺,最後不了了之地放下了。手機放下後,我心裏生出一種暢快的感覺,能逼這個“土匪”用這種尊重、客氣的語氣跟我說話,也是一個勝利。不過我知道,他心裏肯定更恨我了。
審查進行得很順利,因為證據確鑿,涉案人員想不承認也不行,再說抓了這麼多人,你不說我還要說呢,所以,都抱著誰先說誰主動的態度。在所有這些人中,重點審查的是“小姐”——這是北方人對妓女的別稱,重點的重點是從她們口中挖出秀秀失蹤的秘密。盡管打擊黃賭毒是重要任務之一,但是,主要目的是查明少女失蹤案。
我沒有直接和樊冰對陣,那太高看她了,周波他們審訊她的時候,我在監控室看到了,這個女人很頑固,很狂,這種時候嘴還很硬,對天上人間發生這麼嚴重的黃賭毒,她居然說不知道,賣淫嫖娼是住宿的客人和小姐自行勾搭的,她根本沒發現;吸毒活動的毒品是那些蹦迪的人自己帶來的,蹦夠以後就湊到一起吸上了,她也不知道;賭博雖然知道一點兒,但是,那是顧客的個人行為,她勸阻過可是他們不聽,她為了生意興隆,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總之,鐵嘴鋼牙,什麼也問不出來,更別想問出秀秀失蹤的事了。周波問我怎麼辦。我又找步通俞商量,他說,法律重證據輕口供,她雖然不承認,可是,現場抓獲這麼多現行,而且那些嫖客、賣淫婦女、吸毒人員、賭徒的口供可以互相認證,完全可以定住。我說那就好辦,罰款連同刑事拘留,下步就是報捕,移送檢察院起訴。
話是說出去了,可是最後結果如何,我心裏並不是完全有底,因為這麼多年,這種事經曆得太多了,盡管刑法有明確規定,可在我的經曆中,這種事還沒有幾例判實體刑的。好在對她如何處罰,並不是我這次行動的主要目的。
對賣淫婦女的審查按照我的要求,審查人員都是先落實她們的賣淫情況,在掌握她們的證據之後,再以此要挾她們說實話,這一點讀者司空見慣,也就是說,你賣淫已經構成了違法犯罪,特別是賣淫多次的,已經夠追究刑事責任,為了減輕處罰,你隻能檢舉揭發別人的違法犯罪活動,也就是,還知道哪個女人在天上人間從事過賣淫活動。這一點對她們來說不難,不過這些女人多數在天上人間的時間不長,所以提供不出太多情況。後來我才知道,天上人間出於保密和勾引嫖客的目的,總是一茬茬地換新人。可他們百密一疏,在這些女子中,恰好有一個以前在天上人間幹過,離開後又回來了,所以知道得多些,成為我們的主攻目標。我和周波親自審訊她,先是猛嚇唬她一通,指出她跟別的女人不同,長期以賣淫為業,罪行特別嚴重,必須追究刑事責任,嚇得她趕緊交代別人的犯罪勾當,包括吸毒、賭博等情況,甚至華安哪個部門的局長包養了哪個女人都交代了。可這都不是我們要問的,我和周波問她,在這些賣淫婦女中,有沒有特別年輕的、未成年的,她一下想了起來:“有有,現在沒有,過去有過,一個叫秀秀的,好像還不到十七歲,長得可清純可漂亮了,男人一看就喜歡,不過,她好像是被騙來的,剛來那天,還對我說是當服務員的,可當天晚上就……”
女人忽然意識到什麼,不說了。我和周波當然不會放過,她打了自己一耳光說:“都怪我的嘴!”然後交代了,說那天晚上,秀秀被人接走了,第二天天快亮時才回來,哭得跟淚人似的。她就明知故問她怎麼了,她跟她說,她是被一輛高級轎車接走的,接她的時候,說有個病人需要她照顧一宿,給的錢挺多,誰知卻被人拉到一幢大房子裏強奸了,她怎麼求饒也沒用,那人還說隻要她聽話,他會給她錢,長期包養她,可她不聽,非要回來不可。說完後,她還說要去找公安局報告,後來就在天上人間看不到她了。至於她的大名叫什麼,家住哪裏,她都不知道。不過,她在最後補充一句說:“我想,她一定到公安局報過案,你們警察應該知道。”
我的心被震了一下,如果真是這樣,那……
根據女人提供的大致時間,我派燕子查了一下報案登記記錄,沒發現線索,再到指揮中心,查了那段時間裏的報案登記,結果讓人驚喜。指揮中心的電腦中真的有記錄,那是前年的五月十二日,一個自稱從天上人間出來的女人打來電話,說有情況報告領導,因為當時是中午,恰好治安大隊值班,他們就把案子交給了他們,而接案的是兩個熟悉的名字:尉軍,步青。
步青來到我的辦公室,聽了我和步通俞的發問後,愣了一下,想了想,說記不清了。
我告訴他,我查到了指揮中心的登記記錄,而且時間剛剛兩年,他應該記得。
步通俞也說,案情重大,他必須好好想想,記不清不行。
步青又想了想問,我們是否問過尉軍了。
我告訴他,我們馬上就會找尉軍的,現在是聽他的。
他為難地想了又想,隻好承認有過這事,不過,他也就是接待了一下報警,事後咋處理的沒有管,尉軍能說得清楚。
步通俞生氣地讓他把經過詳細說說。
步青吞咽著吐沫說,當時,指揮中心是給尉軍打的電話,說是午休時間局裏沒人,問他能不能接待一下報案人,尉軍就叫了同樣在值班的他參加了。報案人是個女孩兒,長得挺漂亮的,也挺年輕,她就說她被人強奸了,他們記了下來,然後就移交了。
我問,移交給誰了。
步青說他也不知道,尉軍好像是說,移交給刑警大隊了。
再問,步青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告訴步青,跟他的談話到此為止,不要跟任何人講,然後就讓他離開。可他卻磨磨蹭蹭不想走,而是追問我們,這案子怎麼了?我說這他沒必要知道,記住保密就行了。
步青剛走,我就把尉軍找到辦公室,繼續和步通俞對他進行詢問。
尉軍聽清我們要問什麼,跟步青一樣,也是一愣,而且臉色比步青要緊張得多,下意識地問:“這……這事……怎麼了?”
我說,昨天夜裏的行動他應該知道,有一個賣淫婦女交代的這件事,需要核實一下,所以找他來問問。
尉軍和步青一樣,先說記不清了,可是,馬上覺得這不是個聰明的回答,又說移交了。可問他移交誰了的時候,他又說不清了。我和步通俞根本不給他回旋機會,步步緊逼,最後,他被迫說出:“這……我向屠局……屠龍飛報告了。”
嗯?
我和步通俞迅速對視一眼,更加警惕起來,繼續追問,屠龍飛當時說什麼了,這個案子最後怎麼處理了?
尉軍想了想,隻好說了實話:屠龍飛當時說,不能聽一個外地的女人瞎說八道,讓我勸她先回去,等我們有了調查結果就去找她。“我就把那個女孩兒勸走了!”尉軍說。
我問:“後來呢?”
尉軍說:“後來就不知道了,那個女孩兒再沒來找過,我也就把這事忘了!”
步通俞問:“屠龍飛也再沒跟你提過這事?”
尉軍:“沒有。”
口氣好像不太堅定,尉軍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又強調了一句:“真的沒有,我就知道這些。”
我明知沒用,還是追問了一句:“那個女孩兒去了哪兒你知道嗎?”
尉軍說:“不知道。”
看樣子,從他嘴裏是問不出什麼,隻能讓他走了。不過,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讓他走的時候我故意批評說:“這可是強奸,你怎麼這麼對待呢?今後要接受教訓哪!”
尉軍說:“是是,要不,你再去問問屠局,不,問問屠龍飛?”
我說:“除了指揮中心有報案記錄,別的連個紙片兒都找不到,問誰去?你走吧,不過一定要接受教訓,咱們是警察,怎麼能這麼對待群眾報案呢?”
尉軍連聲說是是,走了。
尉軍一走出門去,步通俞就說:“屠龍飛有問題。”
那是當然。我問:“什麼問題?”
步通俞:“那個樊冰是賈老大的小姨子,屠龍飛極可能是知道了秀秀被強奸的事以後,通知了樊冰,樊冰又跟賈老大或者賈二說了,他們殺害了秀秀。”
好像還不止於此。我對步通俞說了昨天夜裏跟屠龍飛的通話。他聽了一驚:“還有這事?這可不正常,更不符合他的為人……難道……”
步通俞不往下說了,我的心跳又加快了。
難道,強奸秀秀的男人就是他,屠龍飛?
如果是他,那麼,秀秀的被害是不是也和他有關?是不是他指使賈氏兄弟幹的……
天哪……
我不敢再想下去,急忙讓步通俞離去,自己去了縣委,好像是心有靈犀,走到半路時接到漢英的電話:“師傅,你來一趟!”
漢英看到我先笑了笑,那是一種苦笑,無奈的笑。
我說:“漢英,別為難,有話就說吧!”
他說:“師傅,那我就說了。天上人間的事,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說:“你這話問的,是你找我來的,有什麼就直說,問我咋處理?我咋處理,依法處理。那些嫖客、賣淫女、賭徒、吸毒者,都有相關規定,按照規定處理唄,輕的罰款,重的勞教或者移交檢察機關起訴,還能咋處理?”
漢英說:“師傅,我指的是樊冰。”
我說:“有人找你了。”
漢英說:“對,要是別人找,我都會替你頂著,可這回找我的是曹書記,他一般的事情從不找我,他這回開口了,肯定也是上邊有人找了他,他實在沒辦法才找的我。你說,我咋能頂他呢?”
我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思考著。據我的感覺和漢英所說,曹書記是個不錯的領導,人正派,在幹部群眾中口碑相當不錯,確實也不搞那些歪門邪道,他找漢英,肯定是上邊或者左邊右邊有人找他了,而這個人的話,他不能不聽。那這個人是誰呢?屠副書記?有可能,這事既牽扯到賈氏兄弟,也牽扯到屠龍飛,他跟曹書記說句話,曹書記是不能不給麵子的,或許,不是屠副書記直接出麵說的話,而是由別人出麵,不管是誰,這個人的麵子曹書記都是不能駁的,就像漢英不能駁曹書記的麵子一樣。我們常常責怪領導如何如何,其實領導也是人,他們也有辦不到的事情,就像漢英現在這樣子,曹書記的話他必須辦,那麼他現在跟我說了,我辦不辦?可以不辦,跟漢英大吵一通,堅決依法辦事,那樣的結果是什麼?漢英陷於窘境,肯定會對他產生一係列不利的影響,當然也影響到我自己,影響我不要緊,不能影響漢英啊?不,影響我也不行,我的最終目的還沒達到呢!不,不能這麼辦!
我想了想說:“行,漢英,你說怎麼辦,我聽你的。”
讀者聽了我的話一定覺得,這不像一部文學作品中正麵主人公、公安局長應該說的話,我應該錚錚鐵骨,堅決頂住,剛正不阿,義正詞嚴……可惜,我不是在文學作品中,我是在現實生活中,我也不是二十五歲,而是五十五歲了。話又說回來,現在的年輕幹部比我這個年紀的人會來事得多,什麼法律規定,領導的意思就是最高指示。
所以,我現在要按領導的意思辦而不是按法律的意思辦,怎麼說呢?當年,列寧還跟希特勒簽訂了布加勒斯特條約呢,說那是革命的妥協,我也隻能這樣。至於法律,實在對不起了。親愛的讀者,讓你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