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漢英的意思,把樊冰拘了幾天,就取保候審了,當然,罰款是沒少罰,她也挺痛快地交了。

讀者一定會想,周波、步通俞知道這事後,一定會對我發火。沒有,真的沒有,一點兒都沒有,沒有一個人對我這個決定表示不滿。周波說:“嚴局,我理解你,你做得對。”步通俞歎息一聲說:“先這麼辦吧,咱們不能太蠻幹了啊!”

消息傳到社會上又會有什麼反應呢?“我早料到了,虎頭蛇尾,整來整去還得放人!”“就是啊,嚴忠信怎麼了,他也是人,翻不了華安這塊天!”“不過也不錯了,能把天上人間折騰成這樣,也就是嚴忠信,要不是他,誰敢碰人家一下!”“也是啊,如今的事,實在是不好辦哪……”

這就是社會反響,還不像我想象的那麼糟,如今,人民群眾也變得寬容了,他們懂得了什麼是潛規則。

這時又發生了一件事,一件看起來和我關係不大、卻牽動我心腸的一件事。

3

那天早晨還沒上班,周波就匆匆闖進我的辦公室,小聲說:“季仁永的妻子去世了。”

我的心一動,又一沉,半晌不出聲。

周波又說,今天上午火化,他想到場,問我合適不合適。

我想了想說,你們以前有交情,這種時候去看看沒什麼,應該去。然後又拿出二百塊錢給周波,說我也想去看看,可是不太好,這錢你拿著吧,不要告訴他是我拿的,就說是你的意思就行了。

周波答應著,把錢揣入懷裏,走了。

我陷入沉思中。

季仁永妻子生病的事,我早就聽周波說過,她得的是乳腺癌,這種病發現得早本來是不至於致命的,可一是發現得晚,二是恰好在她發病時,季仁永出了事,又是進監獄又是被清出公安機關,精神受到沉重打擊,病情就不可逆轉了。周波說,季仁永跟妻子的感情很好,他所以投奔賈氏兄弟並死忠於他們,多賺些錢給妻子治病也是重要動機之一,可是,最終還是沒有挽回她的生命。

我的內心深處生出一種揮之不去的負疚感,對季仁永妻子的死,我負有一定的責任。

如果不是我堅持,他就不會被清出,他不清出,他妻子可能就會得到安慰,也就不會加重病情,不會死了。可是……

可是,能怪我嗎?他的事在那兒擺著,我能不處理嗎?何況他……

可是,我還是覺得內疚,深深地內疚,我真想去見見季仁永,跟他說幾句什麼,可是又不能……

一上午,我的心情都是又亂又沉重,什麼也幹不下去,十點多的時候,周波回來了,也是一臉的沉重。說喪事辦完了,除了一些娘家的親屬,就是宏達集團的一些人了,連賈老大都到場了,賈二也打回電話表示慰問,所有後事也都是宏達集團幫著操持的。公安局隻有刑警大隊過去跟季仁永關係較好的三五個弟兄去了,再沒有別人。

我聽完想了想,帶著周波,叫上燕子,走出公安局。

春天已經來了,天氣已經很溫暖了,新星幼兒園的孩子們在院子裏快樂地玩耍著,有的蕩著秋千,有的在滑梯上攀爬,有的在騎著蹺蹺板,還有一群孩子在一個年輕阿姨的帶領下,玩著老鷹抓小雞的遊戲,每個孩子都在吵嚷,歡笑。

可是,隻有一個孩子不同。她站在一旁,不玩,不鬧,不嚷,不笑,隻是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她是個女孩子,隻有四周歲左右,一副可憐模樣。

她就是季仁永的女兒。

我和周波、燕子站在幼兒園門口默默地向裏邊看著她,一股濃濃的酸澀從胸口向喉嚨泛上來。

我看了一眼燕子,她的眼裏有了淚水。

帶著孩子們玩耍的年輕阿姨看到我們,急忙走過來。周波對她說,我們是季仁永的親屬,來看看他的女兒。

阿姨聽了把門打開,放我們進去,把季仁永的女兒帶到我們麵前。

她用黑幽幽的大眼睛默默地看著我們。

那是一種憂鬱的、她這樣年齡的孩子不該有的眼神。

我心疼得淚水都要湧出來了。

燕子走上前,抱起她,走到我跟前。

我伸出手臂,要把她抱進懷裏,她似乎想躲避我,可是看看我又同意了。

我把她抱到懷裏,眼淚真的湧了出來,急忙借著擁抱她的機會,在她的衣服上把眼淚蹭掉。

看來,我是有點兒老了,不然,感情怎麼會這麼脆弱!

我控製住了眼淚,但是,嗓子還是緊緊的,說不出話來。

燕子讓她叫我爺爺。

她不叫,用黑幽幽的眼睛看看我,又問燕子,我是她的什麼爺爺。

燕子一時不知咋回答才好。

我緊緊地抱著她,忽然想,如果我有這樣一個孫女多好。其實,如果兒子結婚早一點兒的話,我的孫子孫女也有這麼大了,如果真的這樣,我就會天天把她抱在懷裏……

倏忽間,海邊的情境忽然都出現在我麵前,我似乎看到,我手上牽著一個小女孩兒漫步的背影,沙灘上留下我們兩個人的腳印……

燕子對孩子說了實話,說我是公安局長,也是她的爺爺。她聽了以後就開始掙脫我,回到燕子的懷抱中,但是,眼睛還在看著我。

她看著我說了一句話:“你為什麼開除我爸爸?我爸爸是好警察!”

我的心顫抖了一下,苦笑著,把目光望向燕子和周波,周波想要解釋什麼,我搖了搖頭,他把話咽了回去。

幾聲車喇叭響,我們回過頭,看到一輛轎車駛過來,停到幼兒園門口。

季仁永和一個女人走下車,向幼兒園內走來。季仁永看到我一愣,馬上現出仇恨的表情,氣勢洶洶走過來,問我在幹什麼。

我說沒幹什麼,來看看孩子。

他說:“少來這套,告訴你,我愛人就是因為你死的,她的病情本來已經好轉,是你非把我趕出公安局不可,使她病情一下子加重了……”

季仁永說不下去了,他從燕子懷中抱過女兒,跟阿姨打了聲招呼,轉身向車走去。

女人看著我,沒有馬上離開。她是修麗雲。

她的目光……又是那種目光,疑慮、希望、有話要說的目光……

我心又是一動,正想跟她說什麼,季仁永的呼聲傳過來。

“二嫂,咱們走!”

修麗雲看我一眼,向轎車走去。

我的目光看向轎車,發現季仁永和他女兒都在看著我。季仁永的眼神在鏡片後邊模糊不清,他女兒黑幽幽的眸子一直盯著我,似乎看到了我的靈魂。

修麗雲走過去,從季仁永懷中接過孩子,三人再看我一眼,都進入車中,啟動,駛去。

我隔著車窗看到,修麗雲緊緊地抱著季仁永的女兒,她們兩雙眼睛還在看著我。修麗雲還是那樣的眼神,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那種眼神。

我忽然想起白頌說過的話,他們有過一個女兒,後來失去了,想來,他們的女兒離開時,就是季仁永女兒這麼大吧,此時,她也一定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我忽然產生一種強烈的願望,那就是想要一個女兒……不,想要個孫女,像季仁永女兒這麼大,這麼可憐,這麼可愛,讓我抱,讓我親,牽著我的手指,隨我在海濱的沙灘上徜徉……

我和周波、燕子離開幼兒園,可是,腦海中依然盤桓著這樣的鏡頭。不由想起,老伴在生個兒子後,一直想生個女兒,可是,計劃生育國策在前麵擺著,在這件事上隻能抱憾終生了。女兒雖然不可能了,但是,有一個孫女還不是奢望,不行,應該讓兒子快點兒結婚,我要抱孫子抱孫女,我也應該加快工作步伐了,抓緊完成這最後的使命,回到海濱。那時,如果我真的有了一個寶貝孫女,該是多麼美好多麼幸福的事啊,可是……

可是,周波的一聲歎息和一句話,把我的心緒全打亂了。

他說:“那個失蹤的秀秀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一瞬間,我的心情發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轉折,那種美好的感覺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種陰鬱的、沉重的心情。

是啊,我們愛孩子,愛自己的後代,可是,我們留給他們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秀秀不也是爸爸的寶貝女兒、爺爺的寶貝孫女嗎?可是,她剛剛十六七歲,還沒有成年,卻遭到了那樣的命運,甚至可能已經失去了生命,還有白頌和修麗雲的女兒,父母離異後,她小小年紀就變得憂鬱,而後就生病去世了……對,還有修麗雲,她小時候,不也是父母疼愛的寶貝女兒嗎?可是,她如今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們給他們留下一個什麼樣的世界?難道就像華安這樣嗎?讓他們心懷憂鬱、不安,甚至恐懼地生活?不,不應這樣,他們理應在無憂無慮、充滿陽光的天地間成長,而要做到這些,我們,他們的長輩,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的心中生起一種悲壯的感情,我也忽然意識到,或許,這才是我重新披掛上陣、來華安任職的根本原因。

大概,周波跟我想到一起了,他沉默著走了幾步,忽然沉重地歎口氣說:“嚴局,謝謝你!”

我不解地看著他。

他說:“嚴局,你改變了我。”

我還是不解地看著他。

他繼續說:“你要再不來,我可能就徹底變壞了。你知道嗎?從當警察那天起,我就發誓做個好警察,就像我上警校那天發過的誓一樣,除暴安良,打擊邪惡,伸張正義。可是,等真正當上警察以後,才知道麵對的是什麼,特別是屠龍飛當上副局長以後,我甚至都覺得無法呼吸,如果我堅持過去的信念,在華安公安局根本待不下去,甚至,稍稍有一點兒良知都不行,不這樣就無法生存……可是,你來了之後,把這些都改變了,你也給我樹立了榜樣,讓我知道,一個好警察應該是什麼樣子。今後,我一定要全力幫你,隻是我官兒小了點兒,不過你放心,我有多大勁使多大勁。”

我忽然聽出,他話裏有話。

燕子在旁笑了:“嚴局,聽不出來嗎?嫌官小了。人家這麼給你幹,應該重用了吧!”

周波急忙說:“邢姐,你可別亂說,我可沒那個意思!”

話雖然這麼說,但是我看出,周波的臉已經紅了,心裏也就明白了。

我就說了一句:“周波,讓你當刑偵副局長,你有信心幹好嗎?”

他的臉更紅了:“嚴局,你是認真的嗎?屠龍飛那樣的都能行,我怎麼也比他強吧!”

說得也是。

剛參加工作的一些年裏,也就是年輕的時候,我看到那些投機鑽營、托關係走後門往上爬的人,總是覺得無恥,可是後來,這種態度逐漸改變了。因為我察覺到,隻要在政界、在機關公務員這支隊伍裏,甚至在企事業單位裏工作的人,沒有不想上去的,沒有一個甘心一輩子在底層受人管轄的,何況對於那些有誌向、有抱負、有能力的男子漢呢?所以,想當官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而是正常的事。問題在於,這些年來,想靠工作提拔重用已經被歸為“四大傻”之列,而且排在了第一號:“提拔靠實幹的,找小姐(嫖娼)留名片的,給領導提意見的……”那麼,什麼人能上去呢?一是有後台的,二是肯花錢的,三是會搞關係的,四是會來事的……如果這些因素集中到同一個人身上,那這個人就會順風順水,平步青雲。也正因此,在我們的領導幹部隊伍中,混跡著相當一部分不良之輩。我就認識一個領導幹部,年輕時候就是個流氓地痞,還被我們公安機關抓過,後來不知怎麼當上了小幹部,可是,身上那股做派跟社會混混沒啥區別。對,跟屠龍飛相似,人們都叫他“土匪”,後來,他當上了一個基層領導,就開始作威作福,對下邊張嘴就罵,舉手就打,在單位說一不二,誰拿他也沒辦法。可就這麼一個人,在十年左右的工夫,居然升到了副廳級,現在還在往上爬,他已經放出風去了,這輩子怎麼也得熬到副省級。正是在這種風氣影響下,使人們對那些被提拔重用的人總是抱有一種懷疑的態度,覺得他們不是憑本事、從正路爬上去的。因此,我有一個深切的體會,提拔幹部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提拔上去一個壞人會鼓舞一大批壞人,他們看到同類上去了,狐假虎威不說,還增強了信心,覺得他都上去了,我也可以上去,於是也會千方百計地學習這個人。而我們的幹部機製又缺乏遏製這種人的機能,往往能遂他們的心願。同時呢,就是那些好的、優秀人才的心涼了,他們或者向這樣的人學習,或者放棄了希望,消沉下去。有這樣一種認識,所以我在提拔使用幹部時特別小心,而且非常注重人的品質,品質不好的人別說他不可能有什麼真正的本事,就是有,也絕不能提拔,這樣的人上去了,後患無窮。還有,我也很注重文化素質和業務素質,而且,這兩個素質還是互為作用、密不可分的。文化素質影響著一個人的政治素質和業務素質,試想,沒文化、不學習、不讀書,這樣的人怎麼會有較高的思想修養、較好的業務素質呢?

那麼,具體到周波身上,這些條件怎麼樣呢?政治素質應該沒問題,他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是可以信賴的人;文化素質呢?警校畢業,後來又進修了大學,平時的言談舉止和工作中的表現,也說明他具有相當的修養;業務素質就更不用說了,這小一年來的實踐就是證明。而且,他還有更可貴的一麵,那就是在政治上比較成熟,不是那種一根筋式的人物。在文學作品或者在生活中,經常會有一根筋式的人物,而且對他們多是歌頌態度。確實,這樣的人物不乏正直,而且不止正直,是耿直,也就是倔,認準一條道兒,誰也說不動他。這樣的品質對警察來說,當然是優點,可是親愛的讀者,你們不妨在身邊找一找這樣的人,看他們的境遇如何?在單位到底發揮了多大的作用?有多少人喜歡他?我們會悲哀地發現,這樣的人往往被邊緣化了,即使他品質再好,也發揮不了多大作用。所以說,太一根筋式的人物不但在今天、在任何時代都不是合適的領導幹部人選,作為領導幹部,要和各種人打交道,要洞悉社會和人生,知道必要的妥協,一根筋式的人物怎麼能做到這些呢?周波如果是這樣的人,早就被屠龍飛幹掉了。所以我想,如果真的提他為副局長,相信是能夠挑起這副擔子,再鍛煉鍛煉,將來我退下去了,讓他取我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真的這樣,我就給華安留下了一個好公安局長,那我可是積大德了。

想著想著,我激動起來,回到局裏後,馬上去了梁文斌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