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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好辦事,在燕子同學的幫助下,我們一到省城就住進了醫院,並由心血管病房的主任、全省著名的心血管疾病專家親自給我做檢查。之後就是各種檢查,包括好幾種心電圖、彩超及各種化驗等,足足忙了一上午。下午,檢驗結果陸續出來了,卻沒有發現什麼。專家說,隻能等明天做心髒造影了,這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心髒檢查手術,做了造影,就一切都清楚了。
病房裏有兩張床,另一張床沒有患者,晚上,我就和丁英漢住在病房裏,燕子在附近的一家小旅館住下來。一夜無話。次日一早,燕子就過來了,她跟丁英漢一會兒出一會兒進的,跟醫生打聽這打聽那,後來告訴我,手術今天上午就做,十點半開始,九點多開始做準備工作。我們說話時,門開了,一個人走進來,是個年輕的男子,他一邊走進來一邊對手機說著:“好好,我知道了,你放心,醫院我有認識的人,肯定把事給你辦好……”我以為他是鄰床的患者,急忙讓燕子和丁英漢給人家倒地方,想不到,他進來一愣,問:“你們是潘老師的親屬嗎?”這話把我們鬧愣了,什麼潘老師,咋回事啊?問了幾句才明白,他是找錯病房了,一邊向我們道歉一邊走出去。
九點多一點的時候,專家帶著兩個女護士走進我的病房,告訴我,今天上午就給我做手術。他解釋說,手術是他們的叫法,實際上是一種檢查,就是在我的股動脈上打一個小洞,把導管放進去,通過動脈血管進入我的心髒部位,然後釋放出一種藥劑,這樣,電腦顯示器上就清晰地顯示出我的心髒所有血管,哪怕是很細微的血管也會顯示得很清晰,哪裏發生了堵塞,哪裏變窄變細了,就看得清清楚楚,如果需要手術,哪根血管有問題,就直接在哪根血管中放上支架,這樣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我表麵上很鎮定地聽著,可實際上心理壓力很大,因為我實在不想得心髒病。醫生說完,護士就開始給我做手術的準備工作。她們要我把衣服全脫下來,連內衣包括背心短褲都脫下來,一絲不掛,這讓我很不好意思,因為兩個護士都是女的,可護士說這個手術就是要一絲不掛地做。這時我忽然想起那句俚語,說某個女人作風不好有個“三不避”,一不避丈夫,二不避大夫,三不避領導……看來,我也不能避了。可是,還有燕子,我目光看向她,看到她笑了一下走出病房,兩個護士也轉過臉。我脫完了,丁英漢趕緊給我蓋上被單,然後對護士說:“行了,可以動手了!”
要動手了?幹什麼?沒做過這種手術的絕對想不到,居然是給我剃毛,剃陰毛。這……事前怎麼不跟我說呢?咳,就是說了又能怎麼樣,還能不讓人剃嗎?人家女護士都不在乎,我在乎什麼?剃吧,燕子恰好這時候走回來,一看到這個情景,趕忙扭頭往外走。一個不了解情況的女護士責怪地說她:“自己的男人,你躲什麼?”把燕子窘得臉通紅。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陰毛剃完了。這時,專家進來了,他告訴我,做心髒造影要從動脈上打洞,但是,既可以在腿上也就是大腿根的股動脈上打洞,也可以在手臂上也就是手腕的橈動脈上打洞。因為橈動脈較細,所以成功率較低,一般都在股動脈上打洞。但是,股動脈打洞,手術後必須進重症監護室,最少在裏邊待四十八小時,特別是前二十四小時,一動都不能動,大小便都需要人侍候。道理很簡單,動脈不像靜脈,血壓太高,血管上打洞後需要時間愈合,如果稍稍一動,傷口就可能崩裂,而動脈出血不像靜脈,我這輩子沒少見殺人案的現場和受害人,凡被刀殺死的,都是動脈被砍斷,一刀下去,血可以躥出幾米高,人是絕對受不了的,這也是電影電視劇中,戰場上的戰士受傷後,一定要用繃帶勒傷處的緣故。
我一聽這些就頭痛起來,急忙問橈動脈做是不是就不用這樣了。專家說當然不用,除了做了手術的手臂不能動之外,別的什麼都不影響。我說那就從橈動脈做,專家說,橈動脈做的缺點是動脈太細,成功率低。不過我既然這麼要求,就從橈動脈做,橈動脈失敗了,再從股動脈做。我說就這樣。
一張帶滑輪的床推進來。看著這張床,我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這些年,我不知處理過多少傷害案件,看過多少人上過這樣的床,推進手術室,有多少人活著進去,死著推出來的,今天,我居然也要上這樣的床,那,我的結局將是什麼呢?在兩個護士、丁英漢和燕子的幫助下我上了床,推出病房,推出走廊,推進了一個電梯,再推入一個走廊,一個光線幽暗的、長長的走廊,燕子低聲告訴我,手術室就要到了,我沒有出聲。此時,我已經完全失去了自主能力,任他人、任命運的支配了,我仰在床上,眼睛看著走廊上方的一個個吸頂燈向後退去,看到一個個醫護人員或者患者從我的身旁走過,他們有的看我一眼,有的甚至看也不看地走去,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樣,我忽然感到自己已經身處另一個世界,一個未知的世界……
滑輪床停下來,手術室到了。
我被推進手術室外間,燕子和丁英漢隻能停在這裏了。我聽到醫生在跟他們說,這個房間裏有顯示屏幕,他們可以從屏幕上看我的心髒情況,但是絕對不能進手術室。於是我就剩下了一個人。此時,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孤獨感、無助感,我渴望燕子和丁英漢留在我身邊,但那是不可能的,我眼睛留戀地看著他們。燕子握了握我的手,像哄孩子一樣安慰說:“沒事,一點兒事都沒有,一會兒就出來,啊!”可是,我分明看到她眼裏的淚光,我眼睛看著她,就這樣被推進手術室,直到門把目光隔住。
盡管我經多見廣,可是,進手術室卻是平生第一次,手術室在我的腦海中就像電影電視裏演的樣子:裏邊擺著各種各樣神秘的手術設備,器械,無影燈下,穿著手術服全神貫注忙著的醫生護士們。可是被推進來後我才發現,其實裏邊並沒有什麼神秘的,屋子很寬敞,中間放著一台手術床,旁邊擺放著幾台我叫不上名字的設備和儀器,我東張西望之間,居然發現一扇和外屋分隔開的窗子,通過它居然看到了燕子和丁英漢,兩個人在看著麵前的一台電腦屏幕,這讓我心安了不少。此時,我已經不許動了,被抬上了手術台,接著,四肢全部用皮帶固定。這時,術者——主任專家告訴我,手術馬上就要開始,他把做手術的環節又跟我說了一遍,要先打麻醉藥,這會稍微疼一點兒,至於在血管上打洞和輸入導管則一點兒都不疼,等到導管進入心髒部位後,我會感到心髒部位熱一下子,但是沒什麼了不起的。他又說,如果橈動脈不成功,就得換到腿上,我要有思想準備。這種時候,我還能說什麼呢,一切都交給他們了。
手術開始了,首先是打麻藥。這個麻醉針可挺痛,它是紮在橈動脈上的,可再疼也得忍著啊,我是公安局長,這種時候,可不能露出一點兒軟蛋的樣子來。麻醉針打完,我感到幾個醫護人員開始在我的手腕部位忙乎,不一會兒,我感到有東西從手腕進入我的體內,慢慢地順著手臂往上走,是的,真的不痛,但是,也挺不舒服的,不過還能承受得住。術者一邊忙著,一邊問我的感覺,還嘮了幾句閑話,我知道他是轉移我的注意力。一小會兒後,術者告訴我,挺順利的,不用換股動脈了,肯定成功了。然後又告訴我,馬上我會感到心髒一熱。說完不一會兒,我的心髒果然感到“忽”地熱了一下,我知道這是最關鍵的時刻。我發現,這時動手術的主任和另外一個醫生離開了手術室,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去,看到他們已經到了燕子和丁英漢所在的房間,一起看著電腦屏幕,恍惚間,我好像看到燕子笑了一下,覺得是個好兆頭,心裏不由一鬆。果然,不一會兒,醫生們回來了,滿臉的笑容,大聲對我說:“放心吧,一點兒事都沒有。”又說,我的心髒血管不但沒問題,甚至比一般人的還要好,如果一定要找毛病,那就是稍稍有一點兒動脈硬化,不過跟我這個年紀的人比,要輕多了,總之,真的比一般人的心髒要好。說話間,我感到熱度在心髒消失,導管從體內向外移動,不一會兒,我又感到手腕處有些疼痛,聽到醫生跟護士說一定要按住,又忙乎了片刻,告訴我,手術結束了。接著,我又回到來時的床上,被推回了病房。一路上,燕子和丁英漢都喜笑顏開地守護在車床旁,丁英漢一邊走一邊打手機把情況告訴了周波,周波那邊高興得大叫起來,連我都聽著了。
真的沒事了,可是,我那種感覺是怎麼回事呢?醫生說,我的感覺怎麼回事他不清楚,但是他可以保證,我的心髒一點兒問題也沒有,而且在相當一段時間內也不會得心髒病。這弄得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就好像我沒病裝病似的,燕子嗔笑著說:“都是你,差點兒把人嚇死。”因為確認心髒沒有毛病,我感覺上也好了很多,那種心慌、胸悶、心往下沉、不安全的感覺也輕多了。
醫生說了,術後,最少要住院四十八小時,這主要是因為橈動脈上的那個洞,如果出院過早,洞口沒愈合,造成出血,會出現嚴重後果。所以,在這四十八小時之內,我不但不能出院,右手臂也不能動。同時,左手臂上又掛了個吊瓶消炎,這樣,我就成了兩手都不能動的殘廢人。慶幸的是,我的雙腿還能動,可以下床活動。對,吃飯時,我也隻能左手拿著湯匙當筷子用,十分的不方便,有時想吃什麼舀不上來或者送不到嘴裏去,燕子就直接夾到我的嘴裏,弄得我很不好意思。這時,我真覺得應該讓老伴兒來到身旁,可是,既然沒大事,馬上就出院了,還讓她來幹啥?挺兩天算了。
可是,隻過去一天一夜,我就感覺不對頭了。燕子和丁英漢的手機都不停響起,而他們每次接話,都要走出病房。我猜疑起來:莫非,醫院有什麼事瞞著我?不像啊……正猜著,我的手機也響起來,燕子替我接起,放到我耳邊,裏邊傳來的是漢英的聲音:“師傅,是你嗎……真是的,你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啊,到底咋回事啊……”
我的病情終於傳出去了,保密期到此結束了。
我先告訴漢英說沒事,已經做完檢查了,一點兒事都沒有,然後問他怎麼知道情況的,他說是梁文斌告訴他的。不用說,現在華安肯定有好多人知道了。我把病情詳細地向漢英說了一遍,漢英有點兒放了心,但是還是責怪我不該瞞著他,還說要來看我。我急忙說不用,明天我就回去了。放下漢英的電話後,我和燕子、丁英漢都琢磨不透,梁文斌是怎麼知道我的情況的,我來省城看病的事,華安那邊隻有周波知道,他不可能對別人說呀。我想了想,讓燕子撥了梁文斌的號碼,梁文斌立刻接起電話,也是一開口就責怪我不告訴他,聽了我的檢查結果很高興,說太好了,回去一定給我接風。我問他是怎麼知道的。他卻含糊地說,沒有不透風的牆,等我回去他再告訴我。撂下電話後,局班子成員的電話就紛紛打來了,要不是我說明天回去,他們就要來看我了。
一通電話轟炸過去,我感到有些疲勞,想安靜一下,休息一下,可就在這時,那種感覺又來了,心慌、胸悶、心往下沉、瀕危的感覺……他娘的,心髒造影檢查都沒有毛病,可這感覺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丁英漢提出,既然來省醫院了,就好好看一看,西醫算是徹底看過了,能不能找中醫再看看?
這是個好主意,燕子很快和她同學聯係,她同學馬上就聯係了一個本院相當有名的老中醫。
老中醫七十多了,風度儒雅,真有幾分傳統知識分子的風範。燕子的同學介紹說,他是因為醫術高,醫院才在他退休後,又把他特聘回來的。他聽了我的陳述後,就開始靜靜地摸脈,摸完後,看看我的臉,問了一句我是做什麼的。聽說是警察後,眼光有點兒異樣,又問了句我是做什麼的,丁英漢在旁把話接了過去:“這是我們局長。”老中醫“哦”了一聲說:“怪不得。人哪,很多病就是這麼得的,心病更是這樣,說有病就有病,說沒病就沒病。”這話讓我摸不著頭腦,就尊敬地問:“老先生,那我……”他說:“你是心事太重啊,人哪,想開點兒,別太為身外之物傷神!”我聽出點兒味道來了,急忙說:“老先生您是不是誤解我了?我是公安局長不假,可我不是貪官,他們可以作證。”丁英漢和燕子急忙在旁邊說我如何是個好官,好局長,如何清廉,一身正氣。老中醫聽了以後,現出歉意的目光:“哦,這麼說我誤解了,不過,從脈象上看,您真的心事挺重啊!”我苦笑了,心說,能不重嗎?可是,我心事重不是為自己,也不是因為花了不義之財。我就對老中醫說:“老先生,我心事是很重,但是無愧。”老中醫說:“那就好,不過,你壓力很大呀。跟你說吧,你並沒有實病,你是累的,壓力壓的,又傷神又生氣,所以才有這種感覺。沒關係,吃點中藥,盡量休息好,過些日子就好了。”老中醫說完,隨手在紙上寫了幾個字遞給丁英漢:“去藥房買吧。”我接過來看了看,居然是什麼歸脾丸,就疑惑地看老中醫,老中醫說,你心髒感覺不好,是因為脾虛所致,脾補強了,心髒自然就好了。放心吧!
藥沒等吃,我都覺得好了。雖然跟老中醫接觸了隻有十多分鍾,可是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感覺中醫真的很了不起,甚至很神秘,他居然從我的職業上找出我的病因。丁英漢到藥房買了好幾盒歸脾丸,交給燕子後,讓她跟我回病房,他去買車票,明天回華安。
於是,我和燕子回了病房,藥都由燕子拎著,一路上她還下意識地護著我,怕我的右手碰著什麼,因此一直走在我的旁邊。到了病房門口,小心地推開門說:“小心,進吧!”
我在燕子的陪同下走進病房,一抬頭愣住了。
病房裏有人,一個女人。
魏蘭,我老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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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魏蘭來了,突然的來了,事前連招呼也沒打,就這麼出現在我麵前。一看到她的身影,我就知道麻煩來了。
我有些尷尬,但是又必須顯出不尷尬來,所以就故意做出驚訝、實際上也很驚訝的樣子:“魏蘭,你怎麼來了?”
魏蘭的回答早就準備好了:“看來,我不該來呀!”
話,像一把刀子飛過來。
燕子來得真快,她笑著走上前:“嫂子,你來得正好,我早就說給你打電話,可是嚴局不讓,說病情還沒弄清,怕你擔驚受怕,想不到你還是知道了,你來得太好了,瞧,嚴局做了心髒造影手術,結果很好,心髒一點兒毛病都沒有,剛才一個老中醫看了說,他就是累的,壓力壓的,所以今後一定要注意休息,還得讓他順心,病就自然好了。嫂子,你來得太及時了,我可算解脫了……嚴局,你先忙著吧,我去辦出院手續了……嫂子,咱們一會兒再嘮!”
燕子說完,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順手把門關上了。
屋子裏隻剩下我和魏蘭。
魏蘭看著門外,哼聲鼻子說:“可真會裝啊,我來得正好,好啥呀,當燈泡來了,這幾天,你們白天黑夜地滾在一起,感情一定又加深了……”
聽見沒有,開口就是這個。我小聲說:“魏蘭,你別胡說,她這幾天可真累壞了,你該感謝人家才是,怎麼往人家身上潑髒水呀?”
魏蘭說:“是我潑髒水,還是你們做出了髒事,啊?對了,你們早就相好,就是沒機會,這下子機會來了,多好啊……”
我急忙地:“魏蘭,你說啥呀?這話太傷人了,可千萬別這麼說……對,你聽我說,是這麼回事……”
我控製著情緒,努力把我如何感覺不好,如何看病,如何臨時決定轉院,如何不想讓她擔心才沒有及時通知她等告訴了她。當然,我沒有說怕她來大驚小怪,造成社會影響的事。她聽了以後不但沒消火,反而更加咄咄逼人地讓我回答,一個丈夫生了這樣的病,該不該讓妻子知道?妻子不在身邊的情況下,該不該讓別的女人守候在身邊?我跟燕子這幾天在一起都發生了什麼事,知道不知道社會上是怎麼看的……我聽得摸不著頭腦,怎麼還扯到社會影響了?我意識到這裏有問題,就問她到底是怎麼知道我在省醫院,怎麼找到我病房的。她卻根本不正麵回答,而是說她不但知道我在省醫院,在哪個病房,還知道這幾天跟燕子都發生了什麼。接著又開始逼我交代跟燕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可真氣壞了,可是這種場合發不得火,隻能跟她說,不光是燕子一個人陪著我,還有丁英漢。她聽了一愣,好像對這個事很意外,下意識地流露出一句:“不對呀,他說,就你跟燕子兩個人哪。”我聽了急忙問是誰跟她說的,她到底是怎麼找來的。她卻不回答,反而說我沒做虧心事,別怕鬼叫門,我這麼問她,肯定心裏有鬼。正在這時,丁英漢走進來,救星可來了,我就把丁英漢介紹給魏蘭,說他這幾天一直陪在我身邊。魏蘭這才不再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