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權力的右手指向天堂,左手端著地獄(2 / 3)

當然,寧仲一也不會輕易上市委書記這種惡當。官場上的東西,既要觀 其言,又要觀其行,政府這邊幾位副手不太積極他心知肚明,但他相信還是在 他的控製範圍之內。設身處地去想,作為副市長,夾在兩位主官之間,的確很 難選擇,換他,也會這樣“難得糊塗”。他清醒地認識到,在相當長的一段時 間內,他的主要對手還是盧長貴,甚至,今天這個談話隻不過是鬥爭形式的轉 變,他才不會像一個大姑娘那樣容易被欺騙,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前段 時間穩坐中軍帳搖扇子的角色不是你盧長貴?當然,內部整頓也是必要的。

這是雲州市市長和雲州市委書記兩位主官第一階段的交鋒,總的來說,市委書記取得了毫無疑問的勝利,掌控了局勢,寧仲一被盧長貴來了一個下馬 威,乖乖地收斂了自己張揚的鱗爪,用盧忠的話來說是“寧莽子終於知道什麼 叫‘立正稍息’了”。而在整個這場暗戰中,陸虎城扭轉了一些他在政府這邊

的頹局,收回了一位常務副市長的正常權力,在整個雲州權力市場獲得了一些 份額,而最重要的,是收獲了一些隱秘而牢固的關係——當那些單位的負責人 麵對雲州市市長的壓力時,他委派羅四維暗中跟他們接觸,向他們做形勢分析,進行委婉的暗示,鼓舞他們對抗市長的權力意誌,並最終取得勝利,正是在這 些幽幽暗暗反反複複的往來中,陸虎城開始建立並擴大自己的權力根係。

新城區開發方案被延緩下來,雖然不是被完全擱置,但至少在相當長一 段時間內,不會再成為政府工作的重點。盧長貴執掌牛耳,寶刀屠龍,寧仲一 積蓄力量,默隱待機,雲州官場,似乎在那一次談話之後,進入一種萬馬齊喑 的局麵,而就在這個時候,常務副市長陸虎城,卻突然開始發力。

兩個月前,陸虎城被分派任務,具體負責開發那塊雲州俗稱“二堤”的 臨江荒地,他第一時間打電話給胡遷,他們見了麵。在研究了這塊土地的情況、 周邊環境和整個新城區規劃方案後,胡遷忍不住露出失望的表情:“陸兄弟,這該不會又是一個雲城公司吧?”

陸虎城搖頭:“這塊地我不勉強你。” 胡遷鬆了口氣:“我以為這又是你的政治任務。” “實際上,這也算是我的政治任務,它是寧仲一劃給我的開發區域。但

我對你,要說實話,我可以拖它,我不做它,寧仲一目前也無奈我何。隻是現 在寧市長一手遮天,大事小事都由他說了算,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夠為你爭取到 的一塊土地。”

“陸兄弟,我相信你的話,也相信你不是隨便拿這塊地來糊弄我,但是 我也得給你說老實話:這塊地我絕不接手,因為,它不僅根本無利可圖,而且,還是一個毀人的無底洞。”胡遷毫不含糊地剖析,“這塊地我實在看不出有什 麼值得開發的價值。就算我們把目光放長遠一些,但是令人遺憾,我仍然看不 出五年、十年內這塊土地有什麼商業價值。”

陸虎城臉色木然。這是實情,任何人都一眼可見它是塊死地,一文不值。 不僅目前看不到什麼加分的地方,連簡易的車道都還沒有修通,水電等配套設 施更是無從談起,就算將來整個新城區按規劃方案如圖建設起來,這塊土地也 似乎不會增加什麼吸人眼球的亮點。既不是商業中心,也不是文化中心,修住 宅樓似乎是他唯一的用途,但是高檔的社區新城區規劃了好幾個,如果用來做 普通商住樓或者安居工程,又似乎偏遠,交通不便,工作、學習、購物等等都

十分不便,銷售上肯定有問題,所以寧仲一會把這個難題交給他,胡遷會直接 拒絕。“但是它足夠大,同時它的土地轉讓金也很便宜。”陸虎城說。

“一分錢一分貨,這道理總是不錯的。況且房產開發不同於其他行業,口岸越好,地價越貴,開發的價值越大,這就是‘地王’頻出,卻又每每受到 追捧的原因。所以,便宜這個詞,在房產行業並不算褒義詞。”胡遷笑著解釋,跟著委婉地提出自己的願望,“實際上,真要說起來,我更看好舊城改造。畢 竟,新城區人氣積累需要時間,舊城區的商業價值是現當當地擺在那裏的。”

“舊城區是盧長貴說了算,誰也插不上手。舊城改造在他當市長時就在 常委會形成了決議的。這也是寧仲一一門心思搞新城區的原因。”陸虎城搖頭,愛莫能助。

“看看清海房產開發公司吧,背後就是盧忠。完全是轉手倒賣,他的房 產公司沒有做一個項目,似乎也從來沒有準備做。”胡遷感歎。

“人是不能比的。”陸虎城淡淡地說,“他是市委書記的兒子,所以他 能夠做這個產業鏈的頂端,拿最輕鬆愉快的利潤。有朝一日我成為市委書記,你也能夠享受這種福利。”

胡遷嗬嗬笑了,但沒有接他的話。 他可以為這個人鋪平進軍仕途的大道,可以為他投資碧水鎮,甚至可以

為他並購雲城公司,吃一些虧,卻絕不因為一個畫餅而衝動地拿所有的身家去 賭這塊荒地。這不是幾十幾百萬的生意,這塊荒地可以輕而易舉地吞噬他前半 生的所有努力,他不會那麼愚蠢。

這次見麵,陸虎城沒有說動胡遷,或者說他本也沒有認真準備去套住這 隻老狐狸,畢竟他目前還不想輕易放棄這位實力雄厚,大有用途的盟友,他自 己也看出那塊荒地是片陷人的沼澤,所以最終隻是兩人簡單交換了一下意見,沒有勉強。

但是當盧長貴跟寧仲一談話後,雙方“化幹戈為玉帛”,偃旗息鼓,深 感挫敗的雲州市市長深刻反省自己來到雲州這幾個月的得失,並考慮下一步的 戰略。一段時間後,寧仲一想起盧長貴有關暗示與挑撥,決定趁著眼下無戰事,先做些整肅工作,自然,作為常務副市長的陸虎城,成為他的首選目標。他認 真研究了陸虎城的各項工作,然後有針對地施加壓力,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 要求陸虎城盡快落實所劃分區域的開發,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陸虎城經過長時

間的思考,決定跟他的頂頭上司、雲州市市長賭一把,他再次約見胡遷。 “我覺得你應該做那塊地。當然,這也是我的事,我覺得我們應該做那

塊地。”陸虎城開門見山地說。 胡遷立刻感到頭大了起來。

每次陸虎城用這種方式來跟他交換意見,基本表明他已經做出了很難改 變的決定,無論是拒絕還是接受,都是一件難事。“你有什麼新的想法了?說 說看吧。”他溫和地問。

“誰都知道商業區的地值錢,但正因為這種地的價值顯而易見,眾目睽睽,所以一般人不用非常的手段很難拿到手。”陸虎城沒有直接回答。這在他們之 間是罕見的,似乎也說明這一次談話的重要性和困難性。

胡遷點點頭。 “關鍵不在於自己發展,而是不讓對手發展。這種情況可能適合你事業

的初期發展,當時的對手隻有那麼幾個,你隻要壓製住他們,就能夠在一定區 域和時間內領跑,然而,現在的情況跟從前完全不同了,你已經不是身上隻有 幾個小錢的小經理,你是雲州大名鼎鼎的胡總,甚至在西川也是一個人物,你 的世界打開了、擴大了,但是同時,你麵對的對手更多,你已經無法靠壓製對 手來樹立自己的優勢和霸主地位,必須努力發展。你不進步,就會落後,所以 說,你的大千房產不應該一直無所事事,讓你花錢養著,如果你非要像盧忠那 樣賺錢,那你得等我熬成這個城市的市委書記,你等得起嗎?胡總?”

“我等得起,但我的錢等不起。誰願意養著幾十號人吃白飯?何況已經 白白承擔了那樣一筆債務。但……也並非一定要做那塊荒地啊!”胡遷不為陸 虎城的長篇大論所動。

陸虎城沉著地說:“我們都被這塊荒地表麵的困難嚇住了,甚至沒有更 深入一步地去分析考慮,這證明了我們目光短淺,並非智慮過人之輩。現在,我思想轉變了,恰恰相反,我認為它是一塊寶地。我們是撿到金元寶了。

“首先是它足夠大,足夠讓你畫一幅最好的圖,放開手腳不受束縛,你 可以從容發揮你的創意,打造經典,這是你在寸土寸金的狹窄鬧市無法想象、 無法擁有的巨大優勢。

“它是非常偏僻、荒蕪,但這種劣勢我們可以把它轉化為優勢,或者換 一個角度去看,就會發現它反而具有某種優勢。比如它不存在拆遷問題;比如

我們可以修建高檔社區,那些入住這裏的‘高檔居民’,他們將遠遠地跟鬧市 和普通市民隔離,這符合他們的貴族精神。關於這塊地,我要說的正是這個意 思:我們要用它來修建高檔社區而不是普通居民小區。我們要建一個目前雲州 最高檔的社區。

“正是因為它的交通不便,我才這樣考慮的。我們把配套的軟硬件搞上去,把居住環境搞得漂亮一些,把檔次拉開,我們的客戶隻麵對有錢人,他們應該 都屬於有車階級,當他們投資幾十萬上百萬來這裏買一套住房或者一幢別墅時,他們應該不會在乎再花二十萬三十萬去買輛車,交通的問題迎刃而解,或者說 根本就不存在。

“這塊地看起來高低不平,這也不是問題。我們正好依葫蘆畫瓢,對號 入座,開發起起落落,獨具一格的高檔別墅而不是整齊劃一的筒子樓。這種風 格對於現在追求個性的有錢人來說,有吸引力。甚至連一些土石方工程都可以 免了。因地製宜,再沒有比這四個字更貼切的形容詞了。這裏將出現雲州最別 致最高檔的一個住宅小區。

“最後,最重要的一點,它有水,它臨江。在房產開發上,水的重要性 你比我知道得更多。水是一切建築的血脈,有水,那些生硬的土和泥,都變活 了,想想吧,依山傍水,這樣的居住環境是任何市區無法提供的,它的空氣質 量,它幽靜的夜晚,它的山、水、青草綠樹,一切都是獨一無二的,在這裏建 房,應該能夠賣一個非常不錯的價格。

“這是老天賜予你,賜予我的一塊寶地,我們要好好珍惜,感謝老天。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我認為你會讚成我的看法。”

陸虎城再次施展他驚人的口才,似乎這世上沒有不會被他說服的人。 胡遷猶豫起來:“商人總得考慮投資和回報,尤其需要估算風險,而不

能光被預算出的利潤蒙住眼睛。高檔小區,你這個創意不錯,跟雲州其他小區 拉開檔次,隻麵對高端收入的客戶或者單位客戶,固然有道理,但也因此縮小 了銷售對象,這些目標客戶人群足夠支撐起這樣一個小區嗎?如果到時一套也 賣不出去,你讓我從二堤上跳下去?”

“雖然我不是國家總理,但我也可以負責地告訴你:在今後,每一年出 現的富人數量將遠遠超過你最大膽的估算。雲州也是如此。”陸虎城淡淡一笑,然後表情嚴肅起來,“胡總,說句老實話吧,這麼多年來,你一直這樣支持我,

陪著我走過這一路荊棘坎坷,我和你的關係是這世上任何人也無法相比的,我 會害你嗎?我會明知這是一個陷阱、一個賺不了錢的地方而硬要你跳進去嗎? 我能做這樣的事嗎?”

他的聲音有一些提高,也有一些顫抖,似乎是動了感情,聽起來像真的 一樣。

“但它目前還是一塊荒地。”胡遷無力地進行最後抵抗。 陸虎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說:“水電之類的配套你不用管,這些基礎

設施建設是政府的事,我就是分管這些具體工作的副市長。有我在,這一切,都不是問題。”

胡遷依然頑強地沉默著,似乎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發呆。 “胡總,一旦你做這塊地,中區政府承諾的優惠政策立刻會得到兌現,

你因為雲城公司承擔的那筆債務將用各種減免稅費來衝掉。你跟官為民關係還 不錯吧?他應該能夠配合你做這個工作,不至於中途出現問題。或者,你可以 找個機會把我的看法委婉地轉達給他:我認為他可以勝任一位區長的工作。如 果有機會,我會在常委會上支持他。”

“但是……” “烤紅薯,好吃不怕燙手。當年你讓我接近張紅旗時,我也完全沒有想

到會那樣輕易拿下一位省委副書記。你和我已經創造過奇跡,你和我都是創造 奇跡的人,這一次,我想也可以。”

看著苦著臉思考的胡遷,陸虎城沉吟一下,加上了最後一擊:“建設高 檔小區,這應該屬於我的創意,胡總,你是不是應該送我百分之五的幹股?” 這不是開玩笑,更像是真實的勒索,或者說是拿這筆賄賂做“投名狀”,

以堅定胡遷的信心。 “你給我兩周的時間。”胡遷最後說。 這不是拖延,而是他必須要慎重考慮。

從前胡遷鼓動陸虎城豪賭張紅旗,這一次是陸虎城讓他來豪賭這塊荒地,正像當年陸虎城宣稱要考慮,實際上已經在心中做了決定一樣。胡遷這時候雖 然宣稱自己要調查研究,然而在他心中,隱隱覺得自己已經做出了某種決定。 接下來一周,胡遷邀請了省城十多位專家前來那塊荒地考察。陸虎城派

出羅四維協助接待,羅四維不僅代表陸虎城,從某種意義上也代表雲州市政府,

這強調了大千房產的背景,能夠激發這些專家們的榮譽感和責任感,有助於胡 遷的工作。這些專家包括一流的設計師、策劃人和推廣商,其中有一個人叫恭 曉,是西川大學建築工程係的教授,但是幾年前就已經下海,在省城幾家房產 公司掛了副總的職,在西川房產業界大名鼎鼎。幾個月前胡遷在省城跟他打過 交道,彼此留下美好的印象,這一次,在胡遷真誠地邀請下,恭曉接受大千房 產的邀請,出任副總經理。

第二周,胡遷組織起一個能夠請到的最強專家陣容,進行項目論證和補充,拿出了一個完整的方案,在陸虎城的構想上進行了調整,在高檔小區上還要拔 高,做一個別墅小區,名稱非常好聽,就叫:左岸水榭。胡遷還為這個項目做 了一件事,請恭曉來具體執行,全權負責,付出的年薪是七位數。

最後,胡遷給陸虎城打電話:“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賭徒,陸兄弟,你也是,咱們就賭這一把吧。”

得到胡遷的支持後,陸虎城開始著手其他的工作。 首先,他讓羅四維去省城跟範焱見麵,彙報雲州目前的局勢和有關左岸

水榭的構思,因為關係特殊,羅四維毫無隱瞞,非常坦誠,直陳困難和要求,至於範焱如何向張紅旗轉述,通過什麼方式轉述,能否達到他們理想的效果,那不是他們能夠考慮和掌握的,他們隻有把希望寄托在這位省委副書記秘書身 上。

因為範焱的父親由寫作推而廣之,開始發掘自己身上的其他古典情懷,並且已經顯示了在書法上的一定造詣,羅四維送上了一塊明代的古硯。這是一 份恰當的禮物,投其所好且價值不低不高,沒有直接送給範父而通過範焱之手,這都是陸虎城和胡遷精心考慮過的,從隱晦送情到直接送禮,他們正逐步拉近 跟這位秘書的親密關係。

然後他向寧仲一做了彙報,簡單但概要,寧仲一大為吃驚,對自己的副 手刮目相看,但似乎沒有否決的理由。他立即鮮明表態,完全支持陸虎城的工 作,並提出要求,一定要做好,而且要大張旗鼓地做,做成新城區開發的樣板 工程。

雲州市市長眼中,他跟市委書記現在進入戰爭相持階段,陸虎城能夠主 動跳出來,雖然有搶戲之意,卻能替他去攪攪雲州這潭深水。他隱約猜到陸虎 城可能借市委書記之手阻擊過他,但並不妨礙現在他借陸虎城之力打擊一下盧

長貴。新城區開發現在一片慘淡,如果陸虎城能夠首先做仗馬之鳴,也許能夠 柳暗花明,打開局麵。

在寧仲一的支持下,《雲州日報》刊登了陸虎城的署名文章:《實施項 目推進戰略,推動經濟快速發展》,提出:“項目是經濟發展的重要推動力,是拉動經濟快速增長的關鍵。因此,堅定不移地實施項目推進戰略,不斷增強 自身經濟內在增長能力,促進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是加快雲州經濟社會快速 良性發展的必然選擇。”

這篇文章迅速被《西川日報》轉載,緊跟著,陸虎城在《強化項目推進戰略,推進經濟快速發展》中進一步強調要“以大項目帶動大投入,以大投入培育大 產業,以大產業推動大發展”,文章再次被《西川日報》轉載。

麵對常務副市長的突兀出場,市長寧仲一高調支持,讓雲州官場有些意 外的是,市委書記盧長貴也態度鮮明地表示了肯定。

無論是寧仲一認為盧長貴是以此來顯示風度和兌現承諾,還是陸虎城把 這看做市委書記對他前段時間暗通款曲的回報,一切都有利於陸虎城展開自己 的計劃。作為一位常務副市長,陸虎城雖然實力弱小,還不足以與兩位雲州主 官鼎足而立,但已經能夠施展自己的力量影響兩位重量級的上司了。

最後,從範焱那裏反饋回來張紅旗的態度:“要做事就要大膽去做,不 然我提拔他做啥?不怕他做錯,就怕他不做,這就是我對幹部的一貫態度。” 這句話徹底讓陸虎城充滿了信心。

接下來,是緊張而忙碌的一個月,一個月後,左岸水榭項目正式破土動工,盧長貴、寧仲一以及雲州所有的市領導出席了奠基儀式。除了極少數幾個人,絕大多數人都不看好這個聽起來像是大躍進式的項目,這種高檔別墅價位高得 離譜,地勢又偏僻,如果說在雲州一套賣不出去也有可能,甚至很多人揣測這 個項目根本就是一個騙局,隻會留下一堆爛尾樓,因為有這種想法,在很多人 眼中,這個隆重的儀式,似乎在熱鬧中透著一種詭異。

但是無論如何,作為這出大戲的兩位導演,陸虎城和胡遷充滿信心。既 然下定決心,就不再做別的考慮,既然做了,就全力以赴,這個項目,不僅押 上了陸虎城的政治賭注,也押上了胡遷所有的身家。

那個夜晚,結束為來賓舉行的酒會後,他們開車再次回到那塊地,陸虎城、 胡遷、羅四維和恭曉。作為這個項目的實際執行者,恭曉不可避免地要進入到

大千集團的核心,包括跟陸虎城緊密接觸,而且在這一個月中,恭曉表現出來 的素質和世故,讓他們覺得可以接受這樣一位盟軍。雖然,他可能永遠不會成 為某種意義的盟友。

他們無聲地走過即將破土動工的荒地,白天搭的舞台在夜幕下顯得支離,曾經的熙攘現在隻剩下一片狼藉,透著某種淒涼,他們一直走到江邊,佇立在 二堤上,眺望良久。

蒼茫的夜幕上有疏星點點,微風吹過,攪動著水中的彎月,一江雲水,無聲地流逝,見證了這個城市的滄桑變幻,也將見證他們的熱血與野心、鬥爭 與沉浮。

“這裏可以建一個生活會館,臨江,在這裏休憩的人,將是帝王般的享受; 那裏,可以並排建三幢別墅,如果願意,每幢別墅都可以擁有單獨的私人遊泳 池,這在全省,都可能是首創;在那兒,將是別墅區的中心,可以建一個雕塑,塑個什麼呢?古典的還是現代的?……”

陸虎城有了一些醉意,緩慢地揮動雙手,指點這塊屬於他的江山。

同樣看好這個項目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雲州市市長寧仲一。 如果說最初聽到陸虎城的彙報,他還隻是從政治意義上去考慮這件事,

後來看到大千房產的設計方案,逐步清楚左岸水榭到最後參加它的奠基儀式,他已經肯定這是一個能夠賺錢,而且是賺大錢的項目。雖然,以他目前的年齡 和身份,對金錢有很強的免疫能力,雲州市市長還是忍不住羨慕這位膽大精明 的大千房產公司董事長胡遷,同時,也對主持這個項目的常務副市長微微忌妒。 這個時候,他還沒有完全意識到陸虎城的危險和威脅。因為被刺激和觸動,寧 仲一立刻仿照胡遷的做法,遍請專家來對雲州城市建設,尤其是新城區的建設 出謀劃策,希望能夠拿出有力的辦法打開局麵,最後,他的努力得到了回報,一位交大教授提出了根據雲州地理位置處於西川中心,可以因地製宜做小商品 批發市場和物流中心的構想,由建設大市場進而拉動新城區建設。這個構想經 過反複嚴密的論證,結論是可行,寧仲一向盧長貴做了彙報,有些意外的是,市委書記立刻明確表態支持,並且進一步指示,這個項目將作為政府重點工作,申請省重點項目,但是,這個項目應該放在舊城區。

盧長貴在第一時間認識到這個項目的前途、可操作性和政治意義,同時,

這個項目既然已經在寧仲一手中出爐,他無法扼殺,那麼,就隻剩下唯一的辦 法:為我所用。他必須把這個項目的主導權抓在自己手中。

是的,這個項目的確是寧仲一搞出來的,但是這個項由誰來做,政績也 將歸屬於誰,誰會在最後來探討它的提出者呢?

他嚴肅而堂皇地指出,因為推行新城區的開發,將來一段時間,各單位 逐步搬遷到新城區,給老城區騰出巨大的發展空間,交通、用地、水電等壓力 不複存在,正好利用來做這個小商品批發市場,實際上,這是為了剝奪寧仲一 對這個項目的領導權。因為,前幾年市委市政府已經明確下文,為了規範舊城 區的開發建設,所有舊城區的建設項目,都必須在舊城建設領導小組的統一領 導下進行,而舊城建設領導小組的組長,一直是當時的市長盧長貴擔任,現在 他雖然已是市委書記,他這組長並沒有正式卸任,這個項目如果放在舊城區,也是理所當然,順理成章地將由他來主導。

短短的幾分鍾裏,寧仲一經曆了詫異、愕然、憤怒,由喜到悲,他萬萬 沒有想到盧長貴會釜底抽薪,用這種近乎無恥的伎倆來搶奪這個顯而易見的光 輝項目。因為這段時間的壓抑和驟然的憤怒,他無法控製自己,怒氣勃發,開 始反斥市委書記,他強調,開發新城區,必須集中所有的財力、物力、人力和 各種資源,尤其是像小商品批發市場這樣具有強大輻射作用和拉動作用的項目 更應該放到新城區去,在簡短的幾分鍾爭論後,彼此都明白對方的意圖和意誌,不會妥協,寧仲一帶著強烈的情緒告辭。

圍繞這個項目領導權之爭,兩位雲州主官再次展開了白刃戰,幾乎沒有 任何猶豫,盧長貴和寧仲一都立刻亮出了自己的觀點,態度堅決。寧仲一完全 清楚,如果自己失去對這個項目的控製,同時也將失去新城區開發的最有利的 撬動杠杆,整個新城區開發進程會大大滯後,將失去他在雲州任期最寶貴的一 兩年時間,同時,他跟市委書記的對抗也將再次失敗,這對於他在雲州權力場 中的影響將是巨大的損失,難以估計。他不能屈服。盧長貴也同樣明白,如果 這一次讓寧仲一來主持這個項目,那麼,雲州很多重要的行政資源將由市長直 接掌控,隨之損失的是對權力資源的掌握,他對雲州市市長的優勢將發生變化,雲州的權力格局可能重新洗牌,這樣的話,不僅自己這一屆任期不會過得平穩 愉快,任期滿後,自己下一步的工作安排也將受到影響,後患無窮。這麼多年 權力鬥爭的經驗,他明白把不利因素扼殺在萌芽狀態是最省事的,他必須在第

一時間進行阻擊。 接下來,是兩位雲州主官的明爭暗鬥。寧仲一組織了一些關於雲州城市

建設的文章,試圖展開一個關於新舊城區開發的討論,希望以此切入他麵臨的 難局,最後具體到小商品批發市場,從輿論上造造聲勢,迂回進攻。但是宣傳 部長是一位持重保守的老雲州,他不想介入雲州兩位主官的鬥爭,並且,因為 跟盧長貴有這麼多年的共事經曆,在感情上更傾向於風格穩重的市委書記,他 做了冷處理。寧仲一的指示他完全照辦,文章完全照發,但有關後續的討論絕 不安排。造成的結果是,感覺那幾篇文章根本沒有引起市民和雲州官員們的興 趣,沒有任何反饋的聲音,寧仲一寄望甚重的輿論攻勢一拳打空,如石沉大海,無聲無息地就過去了。

緊跟著,在為期一周的西部十二省市商貿節上,寧仲一得到了嚴宇的支持,把這個項目作為西川省團的重點招商引資項目推出;把全國物流峰會邀請到了 雲州舉辦,大張旗鼓;成立項目領導小組,讓相關局行一把手參加,陣容鼎盛。 但是每一樣看起來虎虎生風的有力措施,都被市委書記老練的招術巧妙化解,盧長貴展現了過人的官僚本領,凡是那些無法反對、理直氣壯的,他都高調地 擁護和表示支持,但一旦涉及具體工作,都要求必須慎重研究,在項目具體落 實在新城區還是舊城區這個根本分歧點上,更是寸步不讓,態度鮮明。他占據 了市委書記權力的製高點,沒有他的最後點頭,基本上,那些雷聲大的行動立 刻變成雨點小的花招。

在這場持久戰中,兩位雲州主官都施展渾身解數,竭盡所能,如果說寧 仲一擁有了天時,那麼盧長貴就牢牢守住地利和人和,市長的熱血理想在市委 書記的冰冷現實麵前,如矛遇盾,毫無作為。而每一次暗鬥,在兩位雲州主官 看起來勢均力敵的抗衡中,陸虎城的身影都若明若暗地閃現其中,依靠他的表 演才能,他得到了雙方的青睞和拉攏,雖然不是完全信任,最終的結果是他的 權力觸角伸展到了更多領域。大家的目光都被兩位權力巨頭吸引,忘記了陸虎 城這位曾經的黑馬,最後,他獲得了最大的政治利益,得到了更多雲州官員的 暗中信服和支持,因為他們經常發現,如果某件事,無論是市委書記或者市長 提倡,都可能遭遇不測的阻撓,而由常務副市長運作,則有希望最終實現。

這是雲州市市長從未遭遇過的局麵,他的仕途一直一帆風順,現在更是 剛剛成為一市之長,雄姿英發,正是按劍當世,顧盼自雄之際,卻遇上了盧長

貴這樣的官僚,仕途中第一個麵對麵的厲害對手——他沒有想到,將來,來自 他背後的敵人會更加危險和厲害。他想到向嚴宇求助,但是一位常務副省長會 關心一個地方項目的細節問題?他肯定隻看重這個項目的意義和能否實施,至 於如何實施那並非他的考慮範疇,如果向他坦陳實情,嚴宇肯定會首先對他進 行批評,同時降低對他能力的評價,並且,牽涉到人事和權力鬥爭,以嚴宇的 政治覺悟,肯定不會輕易做出任何傾向性的表示。最重要的,他並不是嚴宇的 嫡係。寧仲一陷入困境。

他考慮跟盧長貴徹底攤牌,或者把這個議題拿到常委會上決一死戰,但 這毫無疑問是以卵擊石,十一個常委中,他認真分析過,盧長貴能夠拿到篤定 的五六票,有兩票可能棄權,而他自己,最多隻能拿到三四票。最後,他隻好 選擇了一個最無奈,卻也是官員們最常見的處理問題的辦法:拖。

他不能上這個項目,一上就可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被盧長貴伸手摘桃子,他沒這麼愚蠢,他寧願等待一個有利的時機再啟動這個項目,目前,他得“忍”,雖然痛苦無奈,卻不得不為之。而盧長貴,也樂於暫時保持現狀,這符合他的緩、 穩方針。這時候的盧長貴,頗有點兒老子“知雄守雌,清靜為天下先”的味道。

正是在這種微妙的僵持中,左岸水榭項目得到了一馬平川的推進。 首先是寧仲一的支持。在小商品批發市場無法啟動的情況下,他不得不

回頭再次力推左岸水榭,在他的督促下,新城區開發方案上那條橫貫東西的一 號幹道得到了充足的資金保證,按照進度,將在半年後完全竣工,這讓左岸水 榭目前最顯而易見的缺點得到解決,同時,各項配套的基礎設施建設也在逐步 完善。寧仲一打定的主意是修好梧桐樹,不怕引不來金鳳凰,既然不能一蹴而 就,那就先做點踏實的準備工作,他不相信新區的基礎建設搞好之後,那些拖 拖拉拉的單位還願意窩在那個灰暗狹小的老城區,不主動搬遷。

而盧長貴做的是以點帶麵的兩手準備。隻要大局在控,也不在意一個左 岸水榭,再怎麼說,將來向省委彙報,他也可以推出左岸水榭作為典型,證明 雲州建設並非一潭死水,自己並非一事無成。同時,一個左岸水榭影響不了整 個新城區開發的大局,不會給雲州市市長帶來更大的政績,再加上陸虎城對他 的示好,他妻子對寧夏的好感,他兒子在左岸水榭中即將簽訂的承包合同,他 對這個項目不僅沒有壓製,反而在某些時候故意給予一定支持,顯示自己的風 度。在兩位雲州主官的“關懷”下,左岸水榭一日千裏地火熱施工,大千房產

同時組織了十個施工隊伍全麵開花,兩位主官在不同場合表示,如果不出意外,這個項目將成為雲州建設的樣板工程。

夾在兩股勢力中巧妙崛起,左右逢源,很多人都嚐試過,成功過,但陸 虎城無疑是這些人中做得最好的。

五個月後,左岸水榭一期工程順利完工,中區政府不僅如數兌現了當初 對大千房產的稅費減免承諾,而且在寧仲一的關心和陸虎城的暗中運作下,還 從發展銀行對雲州那筆授信的建設資金中拿到了三千萬低息貸款,這保證了整 個工程的速度,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大千房產推出了第一期二十套別墅,售 價從三百多萬到五百多萬不等,這在雲州,絕對是史無前例的天價。

這一次,恭曉再次顯示了一位科班老總的素質,在宣傳上展示了大千房產,或者說是左岸水榭與眾不同的獨特魅力。

首先是在這幾個月間,大千房產組織了一個精幹的隊伍,把雲州那些高 收入群體列為目標客戶,做了認真的調查,建立了詳細的檔案,每周都會邀請 一部分目標客戶去施工現場進行實地考察,定期送上有關左岸水榭的資料—— 這是一份印刷精美,名叫《一江雲水·左岸水榭》的特刊。

特刊由特邀的專業攝影家和文字高手製作,精彩的效果圖片與極具誘惑 的文字相得益彰,介紹左岸水榭的區域位置、規模、開發理念,及項目的內部 配套、景觀、科技、節能材料、集團公司的實力等,每期都有專題重點推出某 個部分項目效果圖與現場實景圖,把項目亮點細細解讀,通過這種手段,跟目 標客戶一直保持著一種既鬆散又密切的聯係。

一期工程即將竣工之際,恭曉加大了宣傳力度,但並非地毯式的漫天轟炸,而是別具匠心的重點打擊。首先是做了一期特別精美的特刊,分區位篇、產品 篇、戶型篇、自然篇、物業篇幾個部分,詳盡地宣傳即將出爐的雲州地產之王。 這份特刊加印了兩千份,投放的麵稍加擴大,尤其是雲州的賓館、高檔酒店、 茶樓、百貨大樓、大型商場、加油站、各機關窗口和省城一些重點場所等。然 後在開盤前一周,選擇了《西川都市報》、《雲州日報》、《雲州晚報》等紙 媒投放廣告,這是因為瀏覽報紙是高端人群每天必做的事情。除了費用低廉的 網絡媒體,其他諸如電視、戶外、車身等廣告媒介都被統統放棄。

所有宣傳的主題都緊扣“一江雲水”這個亮點進行,特別強調左岸水榭

與城市的距離,體現它不可企及的尊榮和高貴——這一點在雲州網景上引起了 一場不大不小關於貧富懸殊的討論,最後,作為整個宣傳的壓軸戲,恭曉設計 了一台歌舞晚會作為開盤慶典。

晚會邀請了國內兩位當紅歌星,配搭幾位二三線藝人,再加上十數位模 特佳麗組成一個不錯的演出陣容,舞台就搭在左岸水榭的江邊,整個演出不對 外售票,隻有不到三百人的目標客戶得到了贈票。按照恭曉的最初構思,這是 一個純粹的開盤造勢慶典,但是方案經過寧仲一處,發生了變化。雲州市市長 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構想,是展示新城區的一個極好機會,他從領導的高度對 這個晚會進行了升級,主辦單位變成了雲州市委市政府,列名協辦的單位將近 十個,而承辦單位除了大千房產,另外增加了幾家實力雄厚的讚助單位,整台 晚會的名稱改為“魅力新城、左岸水榭”,後麵四字還是陸虎城在寧仲一麵前 力爭的結果。

雖然左岸水榭不再是晚會唯一的主角,但基本上達到了預期的宣傳效果,並且另有收獲。寧仲一成為整台晚會的實際操控者後,由雲州市政府出麵,邀 請了不少計劃外的嘉賓,其中有分管副省長和省人大副主任、省政協副主席,還有一些省上相關單位的官員和一些西川有實力的企業家,大大地提高了整台 晚會的檔次,擴大了左岸水榭的知名度,發展了更多的潛在客戶,同時,因為 寧仲一和陸虎城的關係,那幾家讚助單位主動分攤了晚會的大部分費用,而大 千房產隻承擔了一小部分,真正是花小錢辦大事。雖然,眼界寬闊的恭曉並不 在乎這點兒宣傳費用。

這台晚會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月明星稀的秋夜,碧空如洗,五彩斑斕的 燈光,輝映江水,空氣如此的清爽宜人,每位來賓都覺得心曠神怡。那位當紅 的男歌星似乎也被氣氛感染,在節目單外,主動要求清唱了那首著名的校園歌 曲《外婆的澎湖灣》,掀起高潮,當十數位佳麗款款從氳氤光影中走出,整個 左岸水榭似乎變成一個如夢如幻的世外桃源,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迷醉其中,這種美好的感受肯定會長時間地留在所有人的記憶中,供他們回味。晚會的電 視片在雲州電視台連續播映兩周,剪輯後的專輯在西川電視台文藝頻道播出,反響不錯,那段時間,那些看過這個專輯的觀眾一提到雲州,就會聯想到左岸 水榭。

第二天左岸水榭正式開盤,僅僅十分鍾,二十套別墅就被搶購一空,整

個上午,很多晚來的購房者帶著遺憾和失望留連徘徊,久久地在江邊工地漫步,不願離去。兩位來自省城的 IT 精英,經過慎重的考慮,當場就交納定金,申 請二期工程的排號。

接下來一周,谘詢電話絡繹不絕,有很多購房者明知已無現房還是親自 來工地逛逛,看看一期的樣房,表示購房意願。受到這種情況鼓勵,胡遷對整 個左岸水榭的開發方案進行調整,把整個二期工程和三期工程合並起來一起開 發建設。這遭到了恭曉的反對,但這位大千房產的副總無法否定集團公司董事 長的一意孤行,再加上整個銷售情況的確很好,世故的恭曉做了一定的抵抗後 放棄自己的意見,按照胡遷的意圖重新進行了施工規劃,增加了施工隊伍和管 理人員,配套的工作也相應做了改變,雖然有些忙亂,但並不影響大局。

胡遷做出這樣的調整並非因為急功近利,而是有更深一層的考慮。他看 到了寧仲一那個小商品批發市場方案的巨大商業價值,而這個有利可圖的項目,無論盧長貴目前如何反對,都不可能永遠壓製,他希望自己能夠盡快結束左岸 水榭這個項目,騰出手來,集中人力和資金,在這個雲州一兩年內最大的項目 中分一杯羹。這樣突兀的調整對於整個公司的資金和人員都會帶來極大的壓力 和考驗,但他認為,左岸水榭這個品牌已經打響,隻要銷售不存在什麼問題,一切困難都可以迎刃而解。

整整一個冬天,雲州市市長在政治上似乎也進入冬眠。曾經傲視三山、 笑看五湖的豪氣漸漸被遲鈍冷漠的現實消融,寧仲一長時間地反省自己來到雲 州這一年的所作所為,他經常想到的一個問題就是:他是不是做錯了?至少,他是不是不該那樣急於求成,而應該像大部分官員一樣和光同塵?現在,他是 不是被雲州的官員們看做好高騖遠的庸才?最後,年輕人的驕傲,對理想的忠 貞,對未來的希望和對自己的自信,讓他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他沒有做錯,也 許有一些特立獨行,有一些急於表現自己的思想和力量,但在根本上,沒有錯,他的所作所為對得起黨性和良心,他不願把自己的黃金時間浪費在無聊的勾心 鬥角中,不願意隻會做官而不做事,這不是他選擇的道路,他將繼續努力奮鬥,堅持自己的理想和原則,絕不動搖。

春節期間,經過休整的寧仲一重整旗鼓,謀定而後動,在省城過了一個 異常忙碌的假期,每天的日程表都排得滿滿的,分別拜訪自己從前的官員朋友、 企業家朋友、客商、朋友的朋友,參加了無數的酒局,交換了無數的電話,許

下了無數的承諾,發出無數的邀請,最後收獲無數的意向回到雲州。然後,他 召開了政府常務會,準備掀起一次為期三個月的大規模招商引資浪潮,從根本 上解決新城區的開發問題。他不屑於,同時也無法跟盧長貴玩那些無聊的權術 伎倆,他希望借著時代發展的大潮,與時俱進,因勢利導地橫蕩一切阻力,實 現自己的政治抱負。

對於寧仲一的精神和幹勁,陸虎城既驚且佩,這一刻,他麵臨選擇。如 果他恪守一位常務副市長的立場,堅定地跟寧仲一站在一起,結成聯盟對抗盧 長貴,這將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爭,新城區的開發工作很有可能在他和寧仲一 的合作努力下逐步展開;如果他選擇盧長貴,那麼,這將是毫無疑問的一邊倒 的局麵,雲州市市長好不容易掀起的開發浪潮將擱淺,所有辛辛苦苦的努力將 付諸東流。

最後,他選擇了盧長貴。 如果他選擇寧仲一,這場戰爭將變得曠日持久,勝負難測。他知道寧仲

一在省裏有一定的關係,但這不足以決定這場戰爭的最後結局,重要的是,就 算他們最終險勝,獲得最大政治利益的也是寧仲一,而不是他陸虎城,他在這 場戰爭中的作用完全可能被剛愎自用、目無餘子的雲州市市長忽略,他無法跟 寧仲一公平地分享勝利果實;而他選擇盧長貴,將輕鬆取得這一場毫無懸念的 勝利,同時,他將獲得最直接的政治利益。這就是盧長貴所謂的“政治上的遠 交近攻”。是的,陸虎城一直就在采取這個策略。盧長貴被擊敗,他也不會成 為雲州市市委書記,而寧仲一如果因此跌倒,他這位常務副市長倒很有可能一 躍成為西川省的高級幹部。這就是他選擇盧長貴的原因。雖然,從內心來說,他更喜歡寧仲一,甚至,他常常想,如果換了他來當雲州市市長,除了方式上 柔和技巧一點兒,他的施政綱領應該也是這樣的吧。

“我個人認為,做工作不能急功近利,招商引資也不能以廉價出讓地方 利益為前提,同時,應該有一個整體的規劃和控製,蜂擁而上,盲目開發,很 容易導致局麵失控和出問題,比如缺乏統一規劃、重複投資等等,這是對黨和 人民不負責的行為。”在市委書記的辦公室,陸虎城彙報工作,表示自己對目 前新區開發的擔憂,實際上是對雲州市市長工作的否定和攻擊,也是對市委書 記的表態。

他甚至在冠冕的理由下赤裸無恥地建議:“我個人認為,目前雲州的大

局總的來說,還是好的,但有一些工作還是需要加強。比如純正黨風,嚴肅政 令。一個城市,政出多門,肯定會給同誌們的工作帶來極大的困擾,一個家裏,總得有一個拿得住事兒的人做主。”

“陸市長,很好。”市委書記笑嗬嗬地表示接受。 跟市委書記取得默契之後,陸虎城開始了他的陰謀勾當。 幾乎所有的客商,都是首先由陸虎城陪同寧仲一會見,然後進行初步的

洽談,但是,大部分來賓在一段時間後,都跟盧長貴建立了更加緊密的聯係,而這其中,陸虎城的工作不容忽視。

一般的來賓隻需要一些簡單的暗示,就會明白這個城市誰是能夠說話算 數的人。一些反應遲鈍或者更喜歡虎虎生氣的市長的人,會得到相應的接待,要麼被雲州官員們刻意表現出來的“從容不迫”嚇住了,打了退堂鼓,要麼就 是當初寧仲一承諾的優惠政策在市委書記這裏得到了明確的否定,甚至某些項 目本身也得到雲州目前暫無計劃的回答。經過一段時期的連橫合縱,幾乎所有 有明確投資意向的客商都轉而唯市委書記馬首是瞻,雲州市市長的努力再次作 嫁衣裳,隻有很少幾位關係特別緊密的朋友,堅持了立場,表示隨時聽候寧仲 一的安排進入新區,但是,這種猶豫和遲疑,本身也是一種態度,透露出他們 對雲州市市長沒有把握,對他們的投資不太放心,這令雲州市市長倍感挫折,他的狂風暴雨再次被化解為和風細雨,根本掀不起他希望看到的大潮。

最後,寧仲一接到一位省領導的電話,不是嚴宇,而是跟他具有某種隱 秘關係的另一位省委常委。省委常委直截了當地批評了他在雲州這一年半的表 現,認為可以用“成績沒有,失誤一大籮筐”這句話來形容,因為關係密切,常委話說得很直接,包括陸虎城向盧長貴表態的那些攻擊他的話,幾乎都原話 轉述給他。這聽起來似乎非常難以理解,實際上,在這個詭異的權力節場中,很多話,似乎本來就是要讓最不應該聽到的人聽到。

這是最後一擊。 寧仲一怒憤填膺,恨不得立刻跳起來把辦公室內的所有東西砸個稀爛,

但是半個小時後,他恢複了理智,他決定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他不應該撕破臉皮,甚至不應該流露任何明顯的情緒,目前,他隻能維

持現在這種狀況,維持自己虛假的強勢和無奈。 如果說他在權力鬥爭中處處被盧長貴壓製,幾乎所有圈子中人都可以理

解,畢竟盧長貴是市委書記。但如果說他被陸虎城玩弄於股掌,這將讓他成為 西川官場的笑談,他不會那麼愚蠢,做那種迎風揚糞的傻事。

但這並不妨礙他開始回過頭來仔細審視隱藏在自己身邊的危險敵人,並 且給予某種報複性的反擊。

無論是為了維持一個市長的權威還是為了一個男人的尊嚴,他都必須這 樣做,同時,經過痛苦和慎重的思考,他還做了另外一個保護措施。

他的保護措施就是:準備撤退。 在雲州,他被兩位陰險狡猾的對手狠狠地教訓了,上了一堂關於權力鬥

爭的實踐課,親身體驗了那些傳說中的陰謀詭計和下作勾當,失敗讓他成熟,也更理智和客觀,他意識到自己在某些方麵能力的欠缺和前期工作的錯誤。令 人遺憾的是,這種錯誤不像黑板上寫錯的粉筆字,輕輕擦掉就能夠重新再寫,他一開始就錯了,過於剛愎自用,現在無法修補跟盧長貴的關係,同時,彼此 的為官理念也無法合拍。他開始認識到,也許他不應該繼續留在雲州,繼續在 這個泥潭掙紮,跟一群無賴糾纏,除非他自己也自甘墮落。

當然,任期未滿,也沒有什麼顯著的成績和特殊原因,通常情況下,組 織不會考慮這種工作變動,但寧仲一可以“變主動為被動”,如果某個崗位的 確需要一位他這樣的人,他還是必須服從組織的工作安排的。他把自己的想法 和困境坦誠向那位省委常委做了彙報,這一次沒有絲毫隱瞞,然後委婉地提出 自己的願望。他權衡過了,雖然這可能讓常委輕視他,覺得他是逃兵,但至少 比繼續窩在這裏浪費時間、戕害自己的良知和道德更強一些。最後,似乎是他 的誠懇態度打動了領導,常委歎了口氣:“唉,小寧啊……”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