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意是說:我也是新從學校裏出來,我實在不敢當稱這個學監的職分……我並不懂怎樣管學生的……隻要不出乎學校裏的規矩,大家盡可以活潑地玩,我從來不喜歡那些年輕的人,一個一個都像書呆子……自然地,比起陸媽媽那以嚴格,專製政策自命的,真是不可以道裏計了!那時立在台旁的校長,好像意想不到他會請來了這麼一個會盡教學生玩的學監,他不是摸一摸胡子,就是望一望台上的韓學監,他的墨色眼睛放射出來的光線,在大禮堂裏晃來晃去。
韓學監演說了一點多鍾,無論從言語方麵,學問方麵,態度方麵……都是令人景仰的。他的演說乍一止,熱烈的,如雷般的掌聲便在大禮堂裏震動了。那時,我歡迎韓學監,也正如同大家歡迎韓學監的心理一樣。
一星期過後,我們第一次上韓學監的集會班,禮堂上的人,差不多還和他初到校的那天一般多。我們猜想他即或不講“四維”,“敬師長說”,也要講一點美國教育概況的,但,全不是的,他的題材,完全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今天我要對大家說的,就是關於這一周來我在學校裏發現的一點東西……”韓學監時時用手摸著他背心上掛的一條表鍾,和藹地繼續說。
“這種習氣,或者不專專在我們學校裏,然而我總希望我們學校裏不要有它……
“都是一樣的同學,為什麼要把人家當作女性呢?我不知道××是誰,但我想他一定被你們包圍的,一定時時都受你們的欺負……
“我在學校的牆壁上,看見了許多粉筆字,寫來寫去地無非是寫的人想占些便宜。這禮堂背後的一條過路牆上,就是寫了很多很多的……”
這時,禮堂裏的人頭,都在攢動了,還有許多人回頭,仿佛尋找誰似的。幸虧我身材低,又坐在後麵。所以沒有被許多人發見。韓學監的話,仍然繼續著。
“什麼‘某某是某某的妻’,‘我愛某某’……這些話,寫來有什麼用處呢?果真寫了這些便是真的了麼?這正是代表那人是無聊的。我希望這些粉筆字,在我沒有發現的地方,誰寫的誰還擦去,我所看見的大約都叫堂役刷淨了。”
我當時在禮堂裏真是惶羞得什麼似的,因為那些粉筆字,連我自己也沒有怎麼看見過。韓學監在這第一次集會班裏便提出了這一椿事,這一點鍾的演說,似乎完全為了我一個人,真是給我出了一口大氣,我想。
不久,韓學監便認識我了,我也不時地便到他房裏去。
從此,韓學監就好像成了我的一個保護者;因為同學們都對他敬愛,所以我並沒有受什麼外來的反感。
我好像漸漸從旗杆上落到平地了,F中學的重心,也就漸漸移到韓學監一個人的足下。
然而,在校長的心裏,已經收藏了許多從他墨色眼鏡裏的見到的東西了。終於因為重心轉移的問題,校長把韓學監又辭換了。韓學監走了之後,學校裏曾起過多次的風潮,多次危險的鬥爭……
我不久就轉到旁的學校去了。
前年我從遠道歸來,在平津的火車裏遇見過韓學監一次,我們都是風塵仆仆的,彼此望著被風塵消毀了的麵龐。
“你還記得當年在F中學的事麼?”他揉著掌,望了我一眼,又把視線急忙投到車窗外邊去了。
我記得我當時沒有回答出什麼,我倒是笑了笑。過去畢竟是過去了,當年那些瘋狂似的同學們,恐怕也有不少地去作旁人的學監了……
弟弟現在也在城北的F中學裏,他說當初的禮堂,已經改了教員休息室;當初韓學監住的地方,已經改建了圖書館;當初的寢室,現在隻是堆積著東西……
F中學,真有多少年沒有去過。我去,我也不會再找到當初的許多陳跡了!
韓學監的家,現在大約還是住在什刹海的北岸,我想到這裏,我心裏仿佛找著一些慰安似的了。
半年
\/廢名
我的十八元一月的差事被辭退了,這半年就決記住在家。
去年冬天,我曾這樣想:同芹一塊兒,多麼有趣。現在,我的母親見了病後的我一天一天的黃瘦下去,惱怒歎息人們不諒解她的孤僻而恬靜的兒子,自己對於兒子的隔秋結婚,團聚不上十天便分別了的妻的親密,卻又很窘的加以言外的諷刺;結果,在城南雞鳴寺裏打掃小小的一間屋子,我個人讀書。
書案的位置於我很合式:窗小而高,牆外是園,光線同湖水一般,綠青青的。陰鬱的病態過久了罷,見了白得刺目的太陽,虛弱的心頓時幹枯起來,猶之臨了同世人應酬,急的想找個窟眼躲藏,倘若在暗淡所在,那便熨貼極了,好像暑天遠行,偶然走近一株大樹,陣陣涼風吹來。
來寺燒香的很多,原因是菩薩太靈。至於和尚,則素來以不修行著稱,——在我看,也確有令人生厭的地方。我把門關上,除掉回家吃飯,或到寺前院子裏散步,絕少打開。
我讀書不怕喧擾,打鼓放炮,我都很習慣。雖然也笑:迷信;然而不能引起平素的憎惡。最歡喜的,是從門縫裏窺望各種形色燒香的婦女;不待走進門,已經有一個記號,令我知道來的不是男子漢,——這並不由於聲音的不同,在未拜跪以前,是很少言語的,乃是寺門口滿盛冷水的缸裏傳來的喔喔的響,這缸水是專門為著女香客洗手而備辦的。
雨後,燒香的沒有了,然而院子裏接連有許多姑娘的叫喊。我走出去探望:比平素更是嫩綠的草地當中,散聚著幾個揀糞的姑娘,頭頂近地,好像吃草的牛羊左手捏一個半球形的柳條盒,右手不住地把草理來理去,……“啊,地母菇!十年沒有吃過然而想過的地母菇!”
四五月間,草地上經過大雨,長一種比木耳更小的菇子,人家都說是雷公用鐵拳打下的,揀回去煮湯。我小時最愛吃這湯,常是伴著身份與我不相稱的女孩,在城外野原,從早揀到午。我沒有另拿東西盛著,用衣兜住。同去,不消說,鞋是完全濕的,衣上也染了許多斑點,好像裝過丸藥的盒子。母親知道我的脾氣,也不加責備,煮來做午飯的菜。記得那時外祖母常在我家,還稱獎我,省得兩塊豆腐的費用哩。
現在,我的稚氣又發了,加在這幾個姑娘的一夥。她們抬起頭來看我,我說,大家一齊揀。我們的職業隔得太遠罷,她們並不覺什麼嫌疑,依然旁若無人地俯下去,揀了滿盒,拿著糞鏟走了,我也把報紙包一大包,趕早回去。
我的母親,自從我進寺讀書以後,如一切母親愛兒子以外,百般地將順我,——幾乎可以說是畏怯,見我自己辦菜回來了,而且追起了許多過去的歡喜,自然是高興得了不得。我近來對於母親確乎也有點憤意,這回卻還是小孩似的:
“不要芹煮——,母親煮,再嚐那樣的味兒。”
哈哈!任憑幾個十八元,也買不了這樣的味兒!這絕不是我的牢騷語;十年來,每當雷雨天氣,我是怎樣的想嗬。
有時細雨接連下個不住。望天,好像是一大塊肮髒的灰布;本來低窪的泥地,潮濕得被鹽鹵了一般。和尚在後房睡覺,陰暗的神龕,恍著比螢火更清淡的燈光,雨風吹來,已經是熄了,卻又一亮。倘若在外方有這麼個境地,我將感著讀了好的詩歌而起的舒服;現在,氣憤憤的不待母親指定的時間跑回。走進我自己的臥室,隻有長幾上的鍾滴答滴答的。我退了鞋,橫倒在床,心想:“芹最是裝狠,拿針黹到母親後房做,現得並不……”天井外漸漸聽見腳步聲了,我急忙把眼睛一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