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看清過熱望之下,方能煎熬到熱愛之上(3 / 3)

這樣想著,對於自己這肮髒的存在,實在說不出地憎厭。

從旅到旅

\/繆崇群

倘使說人生好像也有一條過程似的:墜地呱呱的哭聲作為一個初的起點,彌留的哀絕的呻吟是最終的止境,那麼這中間——從生到死,不管它是一截或是一段,接踵著,賡連著,也仿佛是一條鐵鏈,圈套著圈,圈套著圈……不以尺度來量計,或不是尺度能夠量計的時候,是不是說鏈子長的圈多,短的鏈子圈少呢?

動,靜,動,靜……連成了一條人生的過程,多多少少次的動和靜,謳歌人生燦爛的有了,詛咒人生重荷的也有了。在這條過程上,於是過著哭的,笑的,和哭笑不得的。然而在所謂過程裏:過即是在動,靜也是在過,一段一截地接踵著,賡連著,分不清動靜的界限,人生了,人死了,無數無量數的……

從生到死,不正可以說是從旅到旅麼?

鐵一般的重量,負在旅人的肩上;鐵一般的寒氣,沁著旅人的心,鐵的鐐銬鎖住了旅人的手和足,聽到了那釘鐺的鐵之音,怕旅人的靈魂也會激烈地被震撼了罷?

想到了為旅人的人和我,禁不住地常常前瞻後顧了,可是這條路上布滿了風沙和煙塵,朦朧,暗淡,往往傷害了自己的眼睛。我知道瞻顧都是徒然的,我不再躊躇,不再迷惘了;低著頭,我將如瓦爾加河上的船夫們,以那種沉著有力的唷喝的聲調,來譜唱我從旅到旅的曲子。

\/陸蠡

秋是精修的音樂師(Virtuoso),而是繪畫的素手(Amaieur),一天我作了這樣的發現。這平凡的發現於我成了一種小小的秘密。當時我想在地上挖個窟窿,把這秘密偷偷地告訴給它,心怕瑟瑟的衰柳是一個嘴巴不穩的虔婆,則我將成為可笑的人了,便始終不曾這樣做。今夜,西風撲了一個滿窗,聽四野的秋聲又起,遂忽然在腦際浮起了這被掩埋著的比喻,複喜你遠道來望我的厚意,並且看你的衣衫上齎著一襟秋涼,未免有幾分懷感,所以便談起秋來了。

我愛秋,我愛音樂,也愛繪畫。倘使你不嫌我這樣的說法,不嫌我用這樣無奇的筆調作故事的開頭,讓我告訴你一個拙於手和筆者的悲哀吧。在一個秋天——八年前的秋——夜裏。旋風在平地卷起塵沙,庭院的拐角堵風的所在——學校的庭院,那時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學生哩——處處積著梧桐樹和丹楓的廣闊的黃地紅斑的落葉,人走過時沙沙作響。這時候卻沒有殷勤的校役用粗笨的掃帚東一下西一下地把枯葉堆聚攏來,在庭院的空地上點起一把火,好像菩薩廟前的庭燎;或是用一根頭端插著粗鐵絲的竹棒逐枚地撿拾著零散的葉子,放在腰邊的―隻竹簍裏——這些,我總嫌是多事的——這是一個刮風的夜,一個蕭索的夜,旦夕將死的秋蟲的鳴聲愈見微弱可哀了。我們是在學校的琴室裏麵,我們在教師的麵前複習著半周來熟練著的指定的琴課。我們一共八九個人,有的練習著Beyer初級課本,有的使勁地敲著單調乏味的Hanon指法,有的彈到Sonata in C. Major。我呢,正學習著一支Sonatina,哪一支呢現在我記不得,總之那本厚厚的Album中書頁子的半數是給我揉得漆黑而角上也皺卷得不成樣了。教師嚴格地指摘著每一個音符的指觸和旋律的起承轉合,時常用他的粗大的手指敲著每一個彈錯了的音鍵,喚起你的注意。那天晚上我不知怎的總是注意到屋外的風聲,似乎在擔心著屋前瞿瞿叫著的秋蟲的命運。直到一個同學在我的臂上擰了一下,我才知道是輪到我複習的時候了,望著嚴峻的教師,心中便有幾分惴惴。第―節過後變調的地方便弄錯了。“E flat, E flat,”巨大的毛手掠過我的麵前,粗的手指落在一個黑鍵上。我手法更亂了,臉紅了起來。“Staccato, Staccato! ”教師喊著說,我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地胡亂彈了一通。終了的時候,教師皺著眉一聲不響,在譜上批了Repeat on Next Monday幾個紅鉛筆粗字。當時我就想:假如我有一支畫筆,安知我不能描出這人間的歌曲,這萬籟的聲音,悲壯的,淒涼的,急驟的,幽靜的,夏午靜睡著的山穀裏生物的噓息,秋宵月光下煙般飄散著大自然的低吟,於是遂生了畏難之心。等到後來每逢聽到珠般圓潤的琴聲而妒羨著如風般滑過黑白相錯的鍵盤的手時,我是失去我的機會了。

於是複在另一個秋天——四年前的秋天,我已經在―個沒落的古城中的一個學校裏做一群孩子的導師了——我從城裏乘車到離城三四十裏外的分校去,是早晨,天色是蒙暗的,沒太陽。空氣中浮懸著被風刮起來的塵土,四周望去是黃褐色的一圈,頭頂上是鼠灰色的大圓塊。啊!我在溪岸望見一片蘆花!在灰色的天空下搖擺著啊搖擺著!“多拙劣的設色!”我想。回來的時候我便在一張中國紙上塗了一層模擬天色的極淡極淡的花青,用淡墨和濃沈斜的縱的撇出長劍似的蘆葉,赭黃的勾豎算是穗和梗,點點的白粉是代表一片蘆花……水天相接的遠處,三三兩兩地投下一些白點,並且還想在上邊加上一筆山影……右角天空空白的地方我預備寫上這樣的兩行詩句:

是西風錯漏出半聲輕歎,

秋葭一夜就愁白了頭啦。

但是,啊!我筆底所撇的隻是一堆亂草,毫無遒勁之致。而蘆穗則是硬挺挺的像柄掃帚,更不消說有在西風裏偃俯的樣子。我生氣了,我擲下筆,撕碎了紙,潑翻了花青,我感到一陣悲哀。我抱怨天賦我的這雙笨拙的手。不然,生活便增添了多少的點綴呢!

但是幻想並不能消滅。昨晚,友人持來一枝蘆花,插在我的花瓶裏——這瓶裏從來不曾插過什麼花——說,“送你一個秋。”真的,當燈光把蘆花的影放大映在壁上,現出幢幢的黑影來時,我感到四壁皆秋了。夜裏,我夢見蘆花搖落了一床,像童話中的公主,睡在厚厚的天鵝絨的茵褥上,我是睡在蘆花的茵褥上,綿軟而舒適,並且還聞著新刈的幹草的香。我很滿意,但是仍然輾轉睡不著,似乎有一顆幻想的豆大的東西透過厚軟的褥子,抵住我的脊心……

“那你是一位真正的皇子了……”

我又繼續著晚秋的夢……這回我是到我所熟識的溪畔來了。仍是夜裏,頭上的天好像穿了許多小孔的藍水晶的蓋,漏下粒粒的小星,溪中顯出的是藍水晶的底,鋪滿了粒粒的小星,而我卻在這底和蓋的中間,好像嵌在水晶球裏的人物。我疑心腳步重點便會把它蹴破了,所以我便靜靜地望著,靜靜地聽,聽啊,誰在吹起蘆荻來了。

一枝小蘆荻,

采自溪之濱,

溪水清且漣,

荻韻淒複清。

一枝小蘆荻,

長自溪之濱。

吹起小蘆荻,

能使百草驚,

宿鳥為我啼,

流水為我吟;

吹起小蘆荻,

萬籟齊和應。

深夜漫行者,

聞吾蘆荻聲,

若明又若暗,

或遠又或近。

深夜漫行者,

隨我荻聲行。

一枝小蘆荻,

采自溪之濱,

……

……

我的眼光隨著歌聲望去。心想,“誰在吹這蘆荻呢?”但是星光底下甚為朦朧。我從縱橫交錯的葉底望去,仿佛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影,靠坐在蘆葉編成的吊床上隨風搖擺著身軀哩。這是誘人的女水妖還是像我一樣的秋的禮讚者呢?我想。我試“啊哈!”嗆咳一聲驚她一驚,人影消失了。睜眼一看,乃是一片蘆花!我惘然。我悟及我所聽到的是我從前哼過的一支短歌,是孩子時唱的短歌,適才不留神間脫口而出了。我怔著。若不是天空一聲嘹亮的唳聲喚回我的意識,大約還呆在那裏,對蘆花作一番惆悵!

“我倒樂意聽你的無稽之夢,且讓我提起一句古話:說‘癡人說……’什麼的啊!你皺起眉頭來麼?”

我也不難告訴你一些不是夢的東西。但是你相信那些都是真實的麼?不過我所談的殊不值智的一哂。風勁了,倘不想睡,你得多添一件夾衣。

北南西東

\/繆崇群

車上散記

去年春末我從北地到南方來,今年秋初又從上江到下江去。時序總是春夏秋冬地輪轉著,生活卻永遠不改地作著四方行乞的勾當。

憧憬著一切的未來都是一個夢,是美麗的也是渺茫的;追憶著一切的過往的那是一座墳墓,是寂滅了的卻還埋藏著一堆骸骨。

我並不迷戀於骸骨,然而生活到了行乞不得的時候,我向往著每一個在我記憶裏墳起的地方,發掘它,黯然地做了一個盜墓者。

正陽門站

生在南方,我不能把北平叫做我的故鄉;如果叫她是第二故鄉罷,但從來又不曾有過一個地方再像北平那樣給我回憶,給我默念,給我思想的了。

年青的哥哥和妹妹死在那裏,慘淡經營了二十多年,直到如今還沒有一塊葬身之地的我的父親和母親,留著一對棺柩,也還浮厝在那裏的一個荒涼的寺院裏。

我的心和身的家都在那裏,雖然漸漸地漸漸地寂滅了,可是它們的骨骸也終於埋葬在那裏。

當初無論到什麼地方去,或從什麼地方歸來,一度一度嚐著珍重道別時的苦趣,但還可以換得了一度一度的重逢問安時的笑臉。記得同是門外的一條胡同,歸來時候怨它太長,臨去時又恨它過短了。同是一個正陽門車站,詛咒它聳在眼前的是我,欣喜著踏近它的跟邊的也是我……心情的矛盾真是無可奈何的,雖然明明知道正陽門車站仍然是正陽門車站:它是來者的一個止境,去者的一個起點。

去年離開那裏的時候,默默地坐在車廂裏,呆呆地望著那個站樓上的大鍾。等著麼?不是的,宕著麼?也不是的;開車的鈴聲畢竟響了這一次,可真如同一個長期的渺茫的流配的宣告一樣,心裏淒惶地想:做過了我無數次希望的止境的站驛,如今又從這裏首途了。一個人,滿身的疾苦;一座城,到處的傷痍,恐怕真的是別易見難了。

我曾叫送行的弟弟給我買一瓶子酒來,他買了酒,又給我帶了一包長春堂的避瘟散。我笑領了,說:

“這裏隻剩了你一個人了,珍重啊,要再造起我們的新的家來,等著重新歡聚罷?”

同時又暗自地想:

季候又近炎夏了,去的雖不是瘴厲之地,但也沒有一處不是坎坷或隱埋著陷阱的所在。人間世上,不能脫出的,又還有什麼方劑可以避免了唯其是在人間世上才有的那種“瘟”氣呢?

車,緩緩地從車站裏開出了,漸漸地漸漸地看見了荒地,看見了土屋,看見了天壇……看見正陽門的城樓已經遠了;正陽門的城樓還在那兩根高高的無線電台邊慢慢地移轉著。

轉著,直到現在好像還在我的腦中轉著,可是我的弟弟呢。生活的與精神的墮落,竟使他的音訊也像一塊石頭墮落在極深極深的大海裏去了!

哪裏是故鄉?什麼時候再得歡聚呢?到小店裏去,買一兩燒酒,三個銅板花生米,一包“大前門”香煙來罷。

淒涼夜

大好的河山被敵人的鐵蹄踐踏著,被炮火轟擊著;有的已經改變了顏色,有的正用同胞們的屍骨去填壘溝壕,用血肉去塗搨沙場,去染紅流水……

所謂近代式的立體的戰爭,於是連我們的任何一塊天空也成了災禍飛來的處所了。

就在這個風聲鶴唳的時候,一列車的“三等”生靈,雖然並不曉得向何處去才能安頓自己,但也算僥幸地拾著一個逃亡的機會了。

轆轆的輪聲,當作了那些為國難而犧牲的烈士們嗚咽罷!這嗚咽的聲音,使我們這些醉生夢死的人們醒覺了。那為悲憤而流的淚,曾漩溢在我的眼眶裏,那為慚怍而流的汗,也津津地把我的襯衣濕透了。

車向前進著,天漸漸黑暗起來了。偶然望到空間,已經全彼烏雲蓋滿了,整個的天,仿佛就要沉落了下來,列車也好像要走進一條深深的隧道裏去。

是黑的一片!連天和地也分不出它們的限界了。

是黑的一團!似乎把這一列火車都膠著得不易動彈了。

不久,一道一道的閃光,像代表著一種最可怖的符號在遠遠的黑暗處發現了,極迅速的,隻有一瞬的。這時我的什麼意識也沒有了,有一個意識,那便是天在迸裂著罷!

接著聽見轟轟的聲響,是車輪軋著軌道吧?是雷鳴吧?是大地怒吼了罷?

如一條倦憊了巨龍似的,列車終於在天津總站停住了。這時才聽見了窗外是一片沙沙的雨聲。

因為正在戒嚴的期間,沒有什麼上來的客人,也沒有什麼下去的客人。隻有一排一排荷槍的兵士,從站台這邊踱到那邊,又從那邊踱到這邊。槍上的刺刀,在車窗上來來往往地閃著一道一道白色的光芒。

整個車站是寂靜的,沙沙的雨聲,仿佛把一切都已經征服了似的。車廂裏的每個人,也都像驚駭了過後,抽噎了過後,有的漸漸打著瞌睡了。

車盡死沉沉地停著不動,雨已經小了。差不多是夜分的時候,連汽笛也沒有響一下,車開了。

隔了很久很久,車上才有一兩個人低低說話了,聽不清楚說的什麼。現在究竟什麼時候,到了什麼地方,也沒有誰去提起。

自己也好像睡了,不知怎麼聽見誰說:

“到了楊柳青了。”

我猛省,我知道我已經離開我的鄉土更遠了。

這麼一個動聽的地名,不一會也就丟在背後去了。探首窗外,餘零的雨星,打著我的熱灼灼的臉,望著天,望著地,都是黑茫茫的。

夜是怎麼這樣的淒涼啊!想到走過去的那些路程,那裏的夜,恐怕還更淒涼一些罷?

關上車窗,讓楊柳青留在雨星子裏去了。

旅伴

一個苦力泡了一壺茶,讓前讓後,讓左讓右,笑眯眯的,最後才端起杯子來自己喝一口。再喝的時候,仍然是這樣地謙讓一回。

我不想喝他的茶,我看見他的種色,像已經得到一種慰藉似的了。

一個紳士,一個學生,乃至一個衣服穿得稍稍整齊的人罷,他泡一壺茶,他不讓旁人喝,自己也不像要喝的樣子,端坐著,表示著他與人無關。那壺茶,恐怕正是他給予車役的一種恩惠罷。

其實誰也不會去討他的茶喝,看見了他的神色,仿佛知道了人和人之間還有一條深深的溝渠隔著呢。

一個衣服襤褸的鄉村女人,敞著懷喂小孩子奶吃。奶是那樣的癟瘦,身體恐怕沒有一點點營養;我想那個孩子吸著的一定是他母親的一點殘餘的血液,血液也是非常稀薄了的。

女人的頭抬起來了,我看見了她的一副蒼黃的臉,眼睛是枯澀的,呆呆地望著從窗外飛過去的土丘和莽原……

汽笛響了,孩子從睡中醒了;同時這個作母親的也好像從什麼夢境裏醒覺了。把孩子抱了起來,讓他立在她的膝蓋上。

孩子的眼睛望著我,我的眼睛也望著孩子的。

“喂!叫大叔啊!”女人的眼睛也望了我和孩子。

孩子的臉,反轉過去望他的母親了。

“叫你叫大叔哩。”母親的臉,被笑扯動了。

孩子的腿,在他母親的膝蓋上不住歡躍著,神秘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臉轉過去了。

“認生吧?”

“不;大叔跟你說話哩。”

笑著,一個大的,一個小的臉,偎在一起了。

車再停的時候,她們下去了。

在這麼短短的兩站之間,孩子的心中或許印著那麼一個“大叔”的影子;在這麼長長的一條旅途上,陌生人們的眼裏還依舊是陌生的人們罷。

紅酒

傍晚,車停在一個站裏等著錯車,過了一刻,另一列車來了。起初很快,慢慢地就停在對麵了。

這邊的車窗正好對著那邊的車窗,但那邊車窗是被錦繡的幔子遮住一半。就在這一半的窗子之下,我看見了一個小小的台子,台子上放著一個黃綾罩子的宮燈,燈下映著明晃晃的刀叉,胡椒鹽白瓶子,多邊的盤子……還有一個高腳杯子,杯子裏滿盛著紅色的酒液。

看見一隻毛茸茸的手把杯子舉了一下,紅色的杯子變成白色的了。

看見兩隻毛茸茸的手,割切著盤子裏麵的魚和肉,一會兒盤子裏狼藉的隻剩下碎骨和亂刺了。

看見高腳杯裏又紅滿了……

又是一隻毛茸茸的手伸出來了……

那邊的人,怕已醺醺然了,可是這隻毛茸茸的手,仿佛從我心裏攫奪了什麼東西去的,我的心,覺得有些痙攣起來。

——紅酒裏麵,是不是浸著我們的一些血汗呢?

大地被壓軋著響了,對麵的列車又開始前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