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走了許久,穿過一叢椰林,才到那主人的門口。進門是一個很大的花園,我一麵張望,一麵隨著她到客廳去。那裏果然有很奇怪的筵席擺設著。一班女客都是馬來人和印度人。她們在那裏嘰哩咕嚕地說說笑笑,我丈夫的馬來婦人也撇下我去和她們談話。不一會,她和一位婦人出去,我以為她們逛花園去了,所以不大理會。但過了許久的工夫,她們隻是不回來,我心急起來,就向在座的女人說:“和我來的那位婦人往哪裏去?”她們雖能會意,然而所回答的話,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個軟墊上,心頭跳動得很厲害。一個仆人拿了一壺水來,向我指著上麵的筵席作勢。我瞧見別人洗手,知道這是食前的規矩,也就把手洗了。她們讓我入席,我也不知道哪裏是我應當坐的地方,就順著她們指定給我的座位坐下。她們禱告以後,才用手向盤裏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頭一次掬東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們又教我用指頭的方法。我在那裏,很懷疑我丈夫的馬來婦人不在座,所以無心在筵席上張羅。
筵席撤掉以後,一班客人都笑著向我親了一下吻就散了。當時我也要跟她們出門,但那主婦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婦在屋裏指手畫腳做啞談,正笑得不可開交,一位五十來歲的印度男子從外頭進來。那主婦忙起身向他說了幾句話,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個生地方遇見生麵的男子,自然羞縮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說:“喂,你已是我的人啦。我用錢買你。你住這裏好。”他說的雖是唐話,但語格和腔調全是不對的。我聽他說把我買過來,不由得慟哭起來。那主婦倒是在身邊殷勤地安慰我。那時已是入亥時分,他們教我進裏邊睡,我隻是和衣在廳邊坐了一宿,哪裏肯依他們的命令!
先生,你聽到這裏必定要疑我為什麼不死。唉!我當時也有這樣的思想,但是他們守著我好像囚犯一樣,無論什麼時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的激烈的情緒過了,不但不願死,而且要留著這條命往前瞧瞧我的命運到底是怎樣的。買我的人是印度麻德拉斯的回教徒阿戶耶。他是一個氆氌商,因為在新加坡發了財,要多娶一個姬妾回鄉享福。偏是我的命運不好,趁著這機會就變成他的外國古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個月,他就把我帶到麻德拉斯去。
阿戶耶給我起名叫利亞。他叫我把腳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個窟窿,戴上一隻鑽石鼻環。他說照他們的風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得戴鼻環,因為那是婦人的記號。他又把很好的“克爾塔”(回婦上衣)、“馬拉姆”(胸衣)和“埃撒”(褲)教我穿上。從此以後,我就變成一個回族婆子了。
阿戶耶有五個妻子,連我就是六個。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餘的我很憎惡她們,因為她們欺負我不會說話;又常常戲弄我。我的小腳在她們當中自然是稀罕的,她們雖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們在阿戶耶麵前撥弄是非,叫我受委屈。
阿噶利馬是阿戶耶第三妻的名字,就是我被賣時張羅筵席的那個主婦。她很愛我,常勸我用“撒馬”來塗眼眶,用指甲花來塗指甲和手心。回教的婦人每日用這兩種東西和我們唐人用脂粉一樣。她又教我念孟加裏文和亞剌伯文。我想起自己因為不能寫信的緣故,致使蔭哥有所借口,現在才到這樣的地步,所以願意在這舉目無親的時候用功學習些少文字。她雖然沒有什麼學問,但當我的教師是綽綽有餘的。
我從阿噶利馬念了一年,居然會寫字了!她告訴我他們教裏有一本天書,本不輕易給女人看的,但她以後必要拿那本書來教我。她常對我說:“你的命運會那麼蹇澀,都是阿拉給你注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後或者有大快樂臨到你身上,叫你享受不盡。”這種定命的安慰,在那時節很可以教我的精神活潑一點。
我和阿戶耶雖無夫妻的情,卻免不了有夫妻的事。哎!我這孩子(她說時把手撫著那孩子的頂上)就是到麻德拉斯的第二年養的。我活了三十多歲才懷孕,那種痛苦為我一生所未經過。幸虧阿噶利馬能夠體貼我,她常用話安慰我,教我把目前的苦痛忘掉。有一次她瞧我過於難受,就對我說:“呀!利亞,你且忍耐著罷。咱們沒有無花果樹的福分(《可蘭經》載阿丹浩挖被天魔阿紮賊來引誘,吃了阿拉所禁的果子,當時他們二人的天衣都化沒了。他們覺得赤身的羞恥,就向樂園裏的樹借葉子圍身。各種樹木因為他們犯了阿拉的戒命,都不敢借,唯有無花果樹瞧他們二人怪可憐的,就慷慨借些葉子給他們。阿拉嘉許無花果樹的行為,就賜它不必經過開花和受蜂蝶攪擾的苦而能結果),所以不能免掉懷孕的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時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憐你,就賜給你平安。”我在臨產的前後期,得著她許多的幫助,到現在還是忘不了她的情意。
自我產後,不上四個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裏不舒服:那就是和我的好朋友離別。她雖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終不能知道。阿噶利馬為什麼離開我呢?說來話長,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們隔壁有一位十八歲的小寡婦名叫哈那,她四歲就守寡了。她母親苦待她倒罷了,還要說她前生的罪業深重,非得叫她辛苦,來生就不能超脫。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別人,常常在後園裏偷哭。她家的園子和我們的園子隻隔一度竹籬,我一聽見她哭,或是聽見她在那裏,就上前和她談話,有時安慰她,有時給東西她吃,有時送她些少金錢。
阿噶利馬起先瞧見我周濟那寡婦,很不以為然。我屢次對她說明,在唐山不論什麼人都可以受人家的周濟,從不分什麼教門。她受我的感化,後來對於那寡婦也就發出哀憐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馬拿些銀子正從籬間遞給哈那,可巧被阿戶耶瞥見。他不聲不張,躡步到阿噶利馬後頭,給她一掌,順口罵說:“小母畜,賤生的母豬,你在這裏幹什麼?”他回到屋裏,氣得滿身哆嗦,指著阿噶利馬說:“誰教你把錢給那婆羅門婦人?豈不把你自己玷汙了嗎?你不但玷汙了自己,更是玷汙我和清真聖典。‘馬賽拉’(是阿拉禁止的意思)!快把你的‘布卡’(麵幕)放下來罷。”
我在裏頭聽得清楚,以為罵過就沒事。誰知不一會的工夫,阿噶利馬珠淚承睫地走進來,對我說:“利亞,我們要分離了!”我聽這話嚇了一跳,忙問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明白。”她說:“你不聽見他叫我把‘布卡’放下來罷?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過兩天他氣平了,總得叫我回來。”那時我一陣心酸,不曉得要用什麼話來安慰她,我們抱頭哭了一場就分散了。唉!“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整路長大癩”,這兩句話實在是人間生活的常例呀!
自從阿噶利馬去後,我的淒涼的曆書又從“賀春王正月”翻起。那四個女人是與我素無交情的。阿戶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臉,蝟毛似的胡子,我一見了就憎厭,巴不得他快離開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沒有別的事情。我因為阿噶利馬的事,嚇得連花園也不敢去逛。
過幾個月,我的苦生涯快挨盡了!因為阿戶耶借著病回他的樂園去了。我從前聽見阿噶利馬說過:婦人於丈夫死後一百三十日後就得自由,可以隨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規定的日子才出去,無奈她們四個人因為我有孩子,在財產上恐怕給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們的手段,我也不忍說了。
哈那勸我先逃到她姊姊那裏。她教我送一點錢財給她的姊夫,就可以得到他們的容留。她姊姊我曾見過,性情也很不錯。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們四個人的心腸鬼蜮到極,若是中了她們的暗算,可就不好。哈那的姊夫在亞可特住。我和她約定了,教她找機會通知我。
一星期後,哈那對我說她的母親到別處去,要夜深才可以回來,教我由籬笆逾越過去。這事本不容易,因事後須得使哈那不至於吃虧。而且籬上界著一行鐵線,實在教我難辦。我抬頭瞧見籬下那棵波羅蜜樹有一枒橫過她那邊,那樹又是斜著長上去的。我就告訴她,叫她等待人靜的時候在樹下接應。
原來我的住房有一個小門通到園裏。那一晚上,天際隻有一點星光,我把自己細軟的東西藏在一個口袋裏,又多穿了兩件衣裳,正要出門,瞧見我的孩子睡在那裏。我本不願意帶他同行,隻怕他醒時瞧不見我要哭起來,所以暫住一下,把他抱在懷裏,讓他吸乳。他吸的時節,才實在感得我是他的母親,他父親雖與我沒有精神上的關係,他卻是我養的。況且我去後,他不免要受別人的折磨。我想到這裏,不由得雙淚直流。因為多帶一個孩子,會教我的事情越發難辦。我想來想去,還是把他馱起來,低聲對他說:“你是好孩子,就不要哭,還得乖乖地睡。”幸虧他那時好像理會我的意思,不大作聲。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說明願意拋棄我應得的產業和逃走的理由,然後從小門出去。我一手往後托住孩子,一手拿著口袋,躡步到波羅蜜樹下。我用一條繩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樹,到分枒的地方少停一會。那時孩子哼了一兩聲,我用手輕輕地拍著,又搖他幾下,再把口袋扯上來,拋過去給哈那接住。我再爬過去,摸著哈那為我預備的繩子,我就緊握著,讓身體慢慢墜下來。我的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繩子挫傷了。
我下來之後,謝過哈那,忙忙出門,離哈那的門口不遠就是愛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雇船,她把話交代清楚就回去了。那舵工是一個老頭子,也許聽不明白哈那所說的話。他劃到塞德必特車站,又替我去買票。我初次搭車,所以不大明白行車的規矩,他叫我上車,我就上去。車開以後,查票人看我的票才知道我搭錯了。
車到一個小站,我趕緊下來,意思是要等別輛車搭回去。那時已經夜半,站裏的人說上麻德拉斯的車要到早晨才開。不得已就在候車處坐下。我把“馬以拉”(回婦外衣)披好,用手支住腦袋假寐,約有三四點鍾的工夫。偶一抬頭,瞧見很遠一點燈光由柵欄之間射來,我趕快到月台去,指著那燈問站裏的人。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笑說:“這婦人連方向也分不清楚了。她認啟明星做車頭的探燈哪。”我瞧真了,也不覺得笑起來,說:“可不是!我的眼真是花了。”
我對著啟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馬的話。她曾告訴我那星是一個擅於迷惑男子的女人變的。我因此想起蔭哥和我的感情本來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的迷惑,決不忍把他最愛的結發妻賣掉。我又想著自己被賣的不是不能全然歸在蔭哥身上。若是我情願在唐山過苦日子,無心到新加坡去依賴他,也不會發生這事。我想來想去,反笑自己逃得太過唐突。我自問既然逃得出來,又何必去依賴哈那的姊姊呢?想到這裏,仍把孩子抱回候車處,定神解決這問題。我帶出來的東西和現銀共值三千多盧比,若是在村莊裏住,很可以夠一輩子的開銷,所以我就把獨立生活的主意拿定了。
天上的諸星陸續收了它們的光,唯有啟明仍在東方閃爍著。當我瞧著它的時候,好像有一種聲音從它的光傳出來,說:“惜官,此後你別再以我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諸星之中,我最先出來,告訴你們黑暗快到了;我最後回去,為的是領你們緊接受著太陽的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當我做你心裏的殷勤的警醒者。”我朝著它,心花怒開,也形容不出我心裏的感謝。此後我一見著它,就有一番特別的感觸。
我向人打聽客棧所在的地方,都說要到貞葛布德才有。於是我又搭車到那城去。我在客棧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的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鑽石鼻環兌出去所得的金錢買來的。地方不大,隻有二間房和一個小園,四麵種些露兜樹當做圍牆。印度式的房子雖然不好,但我愛它靠近村莊,也就顧不得它的外觀和內容了。我雇了一個老婆子幫助料理家務,除養育孩子以外,還可以念些印度書籍。我在寂寞中和這孩子玩弄,才覺得孩子的可愛,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間,就有一種很莊重的歌聲送到我耳裏。我到園裏一望,原來是從對門一個小家庭發出來。起先我也不知道他們唱來幹什麼,後來我才曉得他們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認識,我也常去赴他們的晚禱會。我在貞葛布德最先認識的朋友就算他們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個很可親的女人,她勸我入學校念書,且應許給我照顧孩子。我想偷閑度日也是沒有什麼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紹我到麻德拉斯一個婦女學校念書。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的孩子,她為我照顧得很好,不必我擔憂。
我在校裏沒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績甚佳。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學問長進,連從前所有的見地都改變了。我畢業後直到於今就在貞葛布德附近一個村裏當教習。這就是我一生經曆的大概。若要詳細說來,雖用一年的工夫也說不盡。
現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為我要知道賣我的到底是誰。我很相信蔭哥必不忍做這事;縱然是他出的主意,終有一天會悔悟過來。
惜官和我談了足有兩點多鍾,她說得很慢,加之孩子時時攪擾她,所以沒有把她在學校的生活對我詳細地說。我因為她說得工夫太長,恐怕精神過於受累,也就不往下再問,我隻對她說:“你在那漂流的時節,能夠自己找出這條活路,實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時候,若是要我幫助你去找蔭哥,我很樂意為你去幹。”她說:“我哪裏有什麼聰明,這條路不過是冥冥中的指導者替我開的。我在學校裏所念的書,最感動我的是《天路曆程》和《魯濱遜漂流記》,這兩部書給我許多安慰和模範。我現時簡直是一個女魯濱遜哪。你要幫我去找蔭哥,我實在感激。因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總得求你和我……”說到這裏,那孩子催著她進艙裏去拿玩具給他。她就起來,一麵續下去說:“明天總得求你幫忙。”我起立對她行了一個敬禮,就坐下把方才的會話錄在懷中日記裏頭。
過了二十四點鍾,東南方微微露出幾個山峰。滿船的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顧著檢點她的東西,沒有出來。船入港的時候,她才攜著孩子出來與我坐在一條長凳上頭。她對我說:“先生,想不到我會再和這個地方相見。岸上的椰樹還是舞著它們的葉子;海麵的白鷗還是飛來飛去向客人表示歡迎;我的愉快也和九年前初會它們那時一樣。如箭的時光,轉眼就過了那麼多年,但我至終瞧不出從前所見的和現在所見的當中有什麼分別。……呀!‘光陰如箭’的話,不是指著箭飛得快說,乃是指著箭的本體說。光陰無論飛得多麼快,在裏頭的事物還是沒有什麼改變,好像附在箭上的東西,箭雖是飛行著,它們卻是一點不更改。……我今天所見的和從前所見的雖是一樣,但願蔭哥的心腸不要像自然界的現象變更得那麼慢;但願他回心轉意地接納我。”我說:“我向你表同情。聽說這船要泊在丹讓巴葛的碼頭,我想到時你先在船上候著,我上去打聽一下再回來和你同去,這辦法好不好呢?”她說:“那麼,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問了好幾家都說不認得林蔭喬這個人,那義和誠的招牌更是找不著。我非常著急,走了大半天覺得有一點累,就上一家廣東茶居歇足,可巧在那裏給我查出一點端倪。我問那茶居的掌櫃。據他說:林蔭喬因為把妻子賣給一個印度人,惹起本埠多數唐人的反對。那時有人說是他出主意賣的,有人說是番婆賣的,究竟不知道是誰做的事。但他的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響,他瞧著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門關起來,全家搬到別處去了。
我回來將所查出的情形告訴惜官,且勸她回唐山去。她說:“我是永遠不能去的,因為我帶著這個棕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恥笑我,況且我對於唐文一點也不會,回去豈不要餓死嗎?我想在新加坡住幾天,細細地訪查他的下落。若是訪不著時,仍舊回印度去。……唉,現在我已成為印度人了!”
我瞧她的情形,實在想不出什麼話可以勸她回鄉,隻歎一聲說:“呀!你的命運實在苦!”她聽了反笑著對我說:“先生啊,人間一切的事情本來沒有什麼苦樂的分別:你造作時是苦,希望時是樂;臨事時是苦,回想時是樂。我換一句話說: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過去、未來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樂。昨天我對你訴說自己境遇的時候,你聽了覺得很苦,因為我把從前的情形陳說出來,羅列在你眼前,教你感得那是現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來,久別、被賣、逃亡等事情都有快樂在內。所以你不必為我歎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開才好。……我隻求你一樣,你到唐山時,若是有便,就請到我村裏通知我母親一聲。我母親算來已有七十多歲,她住在鴻漸,我的唐山親人隻剩著她咧。她的門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欖樹。你打聽良姆,人家就會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