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離碼頭的時候,她還站在岸上揮著手巾送我。那種誠摯的表情,教我永遠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鴻漸去。那橄欖樹下的破屋滿被古藤封住,從門縫兒一望,隱約瞧見幾座朽腐的木主擱在桌上,哪裏還有一位良姆!
手指
\/豐子愷
已故日本藝術論者上田敏的藝術論中,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五根手指中,無名指最美。初聽這話不易相信,手指頭有什麼美醜呢?但仔細觀察一下,就可看見無名指在五指中,形狀最為秀美。……”大意如此,原文已不記得了。
我從前讀到他這一段話時,覺得很有興趣。這位藝術論者的感覺真銳敏,趣味真豐富!五根手指也要細細觀察而加以美術的批評。但也隻對他的感覺與趣味發生興味,卻未能同情於他的無名指最美說。當時我也為此伸出自己的手來仔細看了一會。不知是我的視覺生得不好,還是我的手指生得不好之故,始終看不出無名指的美處。注視了長久,反而覺得惡心起來:那些手指都好像某種蛇蟲,而無名指尤其蜿蜒可怕。假如我的視覺與手指沒有毛病,上田氏所謂最美,大概就是指這一點吧?
這回我偶然看看自己的手,想起了上田氏的話。我知道了:上田氏的所謂“美”是唯美的美。借他們的國語說,是onnarashii(女相的)的美,不是otokorashii(男相的)的美。在繪畫上說,這是“拉費爾前派”(PreRaphaelists)一流的優美,不是賽尚痕(Cézanne)以後的健美。在美術潮流上說,這是世紀末的頹廢的美,不是新時代感覺的力強的美。
但我仍是佩服上田先生的感覺的銳敏與趣味的豐富,因為他這句話指示了我對於手指的鑒賞。我們除殘廢者外,大家隨時隨地隨身帶著十根手指,永不離身,也可謂相親相近了;然而難得有人鑒賞它們,批評它們。這也不能不說是一種疏忽!仔細鑒賞起來,一隻手上的五根手指,實在各有不同的姿態,各具不同的性格。現在我想為它們逐一寫照:
大指在五指中,是形狀最難看的一人。他自慚形穢,常常退居下方,不與其他四者同列。他的身體矮而胖,他的頭大而肥,他的構造簡單,人家都有兩個關節,他隻有一個。因此他的姿態醜陋,粗俗,愚蠢而野蠻,有時看了可怕。記得我小時候,我鄉有一個捉狗屎的瘋子,名叫顧德金的,看見了我們小孩子,便舉起手來,捏一個拳,把大指矗立在上麵,而向我們彎動大指的關節。這好像一支手槍正要向我們射發,又好像一件怪物正在向我們點頭,我們見了最害怕,立刻逃回家中,依在母親身旁。屢屢如此,後來母親就利用“顧德金來了”一句話來作為阻止我們惡戲的法寶了。為有這一段故事,我現在看了大指的姿態愈覺可怕。但不論姿態,想想他的生活看,實在不可怕而可敬。他在五指中是工作最吃苦的工人。凡是享樂的生活,都由別人去做,輪不著他。例如吃香煙,總由中指食指持煙,他隻得伏在裏麵摸摸香煙屁股;又如拉胡琴,總由其他四指按弦,卻叫他相幫扶住琴身;又如彈風琴彈洋琴(鋼琴),在十八世紀以前也隻用其他四指;後來德國音樂家巴哈(Sebastian Bach)總算提拔他,請他也來彈琴;然而按鍵的機會他總比別人少。又凡是討好的生活,也都由別人去做,輪不著他。例如招呼人都由其他四人上前點頭,他隻得呆呆地站在一旁;又如搔癢,也由其他四人上前賣力,他隻得退在後麵。反之,凡是遇著吃力的工作,其他四人就都退避,讓他上前去應付。例如水要噴出來,叫他死力抵住;血要流出來;叫他拚命捺住;重東西要翻倒去,叫他用勁扳住;要吃果物了,叫他細細剝皮;要讀書了,叫他翻書頁;要進門了,叫他撳電鈴;天黑了,叫他開電燈;醫生打針的時候還要叫他用力把藥水注射到血管裏去。種種苦工,都歸他做,他決不辭勞。其他四人除了享樂的討好的事用他不著外,稍微吃力一點的生活就都要他幫忙,他的地位恰好站在他們的對麵,對無論哪個都肯幫忙。他人沒有了他的助力,事業都不成功。在這點上看來,他又是五指中最重要,最力強的分子。位列第一,而名之曰“大”,曰“巨”,曰“拇”,誠屬無愧。日本人稱此指曰“親指”(oyayubi),又用為“丈夫”的記號;英國人稱“受人節製”曰underone\\u0027s thumb。其重要與力強於此盡可想見。用人群作比,我想把大拇指比方農人。
難看,吃苦,重要,力強,都比大拇指稍差,而最常與大拇指合作的,是食指。這根手指在形式上雖與中指、無名指、小指這三個有閑階級同列,地位看似比勞苦階級的大拇指高得多,其實他的生活介乎兩階級之間,比大拇指舒服得有限,比其他三指吃力得多!這在他的姿態上就可看出。除了大拇指以外,他最蒼老:頭團團的,皮膚硬硬的,指爪厚厚的,周身的姿態遠不及其他三指的窈窕,都是直直落落的強硬的曲線。有的食指兩旁簡直成了直線而且從頭至尾一樣粗細,猶似一段香腸。因為他實在是個勞動者。他的工作雖不比大拇指的吃力,卻比大拇指的複雜。拿筆的時候,全靠他推動筆杆,拇指扶著,中指襯著,寫出種種複雜的字來,取物的時候,他出力最多,拇指來助,中指等難得來襯。遇到齷齪的,危險的事,都要他獨個人上前去試探或冒險。穢物、毒物、烈物,他接觸的機會最多;刀傷、燙傷、軋傷、咬傷,他消受的機會最多。難怪他的形骸要蒼老了。他的氣力雖不及大拇指那麼強,然而他具有大拇指所沒有的“機敏”。故各種重要工作都少他不得。指揮方向必須請他,打自動電話必須請他,扳槍機也必須請他。此外打算盤,撚螺旋,解紐扣等,雖有大拇指相助,終是要他主幹的。總之,手的動作,差不多少他不來,凡事必須請他上前作主。故英人稱此指為fore finger,又稱之為index。我想把食指比方工人。
五指中地位最優,相貌最堂皇的,無如中指。他住在中央,左右都有屏藩。他的身體最高,在形式上是眾指中的首領人物。他的兩個貼身左右,無名指與食指,大小長短均仿佛,好像關公左右的關平與周倉,一文一武,片刻不離地護衛著。他的身體夾在這兩人中間,永遠不受外物衝撞,故皮膚秀嫩,顏色紅潤,曲線優美,處處顯示著養尊處優的幸福,名義又最好聽,大家稱他為“中”,日本人更敬重他,又尊稱之為“高高指”(takatakayubi)。但講到能力,他其實是徒有其形,徒美其名,徒屍其位,而很少用處的人。每逢做事,名義上他總是參加的,實際上他總不出力,譬如攫取一物,他因為身體最長,往往最先碰到物,好像取得這物是他一人的功勞。其實,他一碰到之後就退在一旁,讓大拇指和食指這兩個人去出力搬運,他隻在旁略為扶襯而已。又如推卻一物,他因為身體最長,往往與物最先接觸,好像推卻這物是他一人的功勞。其實,他一接觸之後就退在一旁,讓大拇指和食指這兩個人去出力推開,他隻在旁略為助熱而已。《左傳》:“闔廬傷將指”句下注雲:“將指,足大指也。言其將領諸指。足之用力大指居多。手之取物中指為長。故足以大指為將,手以中指為將。”可見中指在眾手指中,好比兵士中的一個將官,令兵士們上前殺戰,而自己退在後麵。名義上他也參加戰爭,實際他不必出力。我想把中指比方官吏。
無名指和小指,真的兩個寶貝!姿態的優美無過於他們。前者的優美是女性的,後者的優美是兒童的。他們的皮膚都很白嫩,體態都很秀麗。樣子都很可愛。然而,能力的薄弱也無過於他們了。無名指本身的用處,隻有研脂粉,蘸藥末,戴指戒。日本人稱他為“紅差指”(benisashiyubi),是說研磨胭脂用的指頭。又稱他為“藥指”(kusuriyubi),就是說有時靠他研研藥末,或者蘸些藥末來敷在患處。英國人稱他為ring finger,就是為他愛戴指戒的原故。至於小指的本身的用處,更加藐小,隻是挖挖耳朵,扒扒鼻涕而已。他們也有被重用的時候,在絲竹管弦上,他們的能力不讓於別人。當一個戴金剛鑽指戒的女人要在交際社會中顯示她的美麗與富有的時候,常用“蘭花手指”撮了香煙或酒杯來敬呈她所愛慕的人。這兩根手指正是這朵“蘭花”中最優美的兩瓣。除了這等享樂的光榮的事以外,遇到工作,他們隻是其他三指的無力的附庸。我想把無名指比方紈絝兒,把小指比方弱者。
故我不能同情於上田氏的無名指最美說,認為他的所謂美是唯美,是優美,是頹廢的美。同時我也無心別唱一說,在五指中另定一根最美的手指。我隻覺五指的姿態與性格,有如上之差異,卻並無愛憎於其間。我覺得手指的全體,同人群的全體一樣。五根手指倘能一致團結,成為一個拳頭以抵抗外侮,那就根根有效用,根根有力量,不複有善惡強弱之分了。
童年之友
\/繆崇群
十年來徘徊在她們的門外,那槐蔭下的大門,幾乎在我的眼裏映過上千的次數了;然而,我所渴望的人,我童年的友伴,終於沒有邂逅過一次。
這大約是人間的通性,一個病在床上的老人,他會想到許許多多故鄉的土產,雖然這些土產就是蘿卜,青菜或芋頭……同樣的一個思春期的青年,他無論怎樣憧憬著錦般的未來,神般的偶像,但他決不會忘記了他的童年的友伴。童年的友伴,好像距他最近,也了解他最深似的。
童年恐怕才是人生的故鄉,童年所經過的每椿事,就好像是故鄉裏所生的每種土產了。
誰都禁不住地要係念他的故鄉與土產,但誰能夠回到他“人生”的故鄉,在那裏還采集著土產呢?……
回想,唯有回想了;也正如同紙上的畫餅與梅子:充不了饑腸,也止不住口渴。
敏,她是我童年的唯一的友伴,她比我小兩歲,從六七歲我們便在一起了。那時我們的家也在那槐蔭下的大門裏。大門裏有三個院子,我們住在最前邊,她們住在最後邊;中間隔著一個花園,花園的前邊還住著一位史太太。史太太也有一個女兒,她的名字我已經忘記了。
弟弟那時是紅菊姊帶著,能夠單獨在一起玩的隻有我和敏和史家的姑娘三個人。不過史家的姑娘也和我們不很好的,因為我和敏時冷待她。我們玩的時候,不在後院,便在前院,史太太那裏我們是很少去的。不過有時候敏和我鬧惱了,她偏偏喜歡到史太太廊子上的柱前去哭,用袖子把眼睛拭得通紅的。好像要宣示給人家,她實在受了我的委屈了。
她每逢哭了,史太太便揭開簾子趁機地說;
“我叫你不要和他玩罷?男孩子總是會欺負人的;姑娘和姑娘在一起玩,再也不會打起來。”
假使當時我的母親或她的母親出來訊問,史太太又這樣地說了:
“大人們真不能為孩子勸架,好起來是她們,惱起來也是他們。香的時候就恨不得穿一條連襠褲,臭了比狗屎還臭……”
接著便是史太太張著金牙的嘴大笑。
其實,我從來沒有欺負過敏,每次哭,大約都是因為她要撒嬌。有幾次她在史太太的廊子上哭,我趁著沒有人出來的時候悄悄拉她幾把,她便又帶著鼻涕笑了。
“一哭一笑,小貓上吊。”我把右手的食指,放在鼻上羞她。
她跑了,我知道風波平靜了。她跑到花園,我便也跟到花園,在花園裏,我們又重新是一對親密的伴侶了。
那時候的敏,在我眼裏真是一個最美麗的仙子了。她一笑,我的世界就是陽春駘蕩;她一哭,我的世界頓時又變得苦雨淒風了。最有趣的,莫過於她嬌嗔我了,她以為我怕她,其實我盡蹲在一邊看她那對烏黑渾圓發亮的眸子。她支持的時間愈長,我感到的快活也仿佛愈濃似的。
真的,我每逢回想到童年的時候的奇怪的性格,我臉上便禁不住地要頻頻發燒了。在女性的麵前,我從來不以那些裝出的騎士或英雄的風度為榮;就是被她們虐待著,壓迫著,在我也並不以為恥辱。童年,我或者被敏罵過,唾過,也許還被她打過,但在我的身上,絲毫不曾留下一點傷痕。我真是懊悔,我如果留著那種傷痕,我是怎樣地感著酥癢而快活的嗬!
從六七歲一直到十三四,我們雙雙的足跡,大概已經把那個偌大的花園踏遍了,或者重複了又重複罷。年齡漸漸大了,跳著跑著的遊戲,也漸漸稀少了。後來我們常常默默坐在廊下或窗前,翻閱圖畫冊子,或者讀一些淺近的童話。
記得我有一次曾在她麵前誇耀過我在小學展覽會裏的成績,她有一次也給我說過一個她最得意的故事。那故事我到如今還記得的,大意是當初有過一個鞋匠,他一次用鞋底擊過十個蒼蠅,他的綽號是:嬉嬉哈哈,一擊十個……
當著我們眼睛光碰到一起,或者並坐著覺得彼此的肩背已經靠得溫暖了的時候,我們便又不好意思地離開了。莫非那時已經有了一個“魔”,不時地拖我們相親,不時地又用力把我們分離麼?……
我們的家,已經從她們那裏遷出十多年了。在這十多年裏,我和敏的天地,幾乎完全隔絕了;雖然我們還是同在一個城圈裏,相隔不遠的。
母親在的時候,還有時談起敏,又提到我的婚姻。母親去世之後,隻有我一個人在夜深時,孤獨地,輾轉著係念她了。白日裏。每一興奮起來,便要跑到她們的門前去,我想進去會她,我沒有勇氣;我想等待著和她一見,也總沒有那麼一次相巧的機會。我默默地在她的門前徘徊,我的心,似乎比那槐蔭還更陰沉……
前年的秋天,聽說敏的母親病重了,我於是鼓著我的勇氣,我想親自到那槐蔭下的大門裏探問她們了。
我兩手虔誠地捧著我那“希望”的花蕾——那蘊藏在我的心園,十多年來未曾放過的一枝花蕾,戰戰兢兢地叫開了她們的門扉,我又如夢一般地走進了她們的庭院了;我是如夢一般地坐在敏的寢室裏。我四處張望,我沒有找到敏的蹤影。
她好像是剛才豔裝出去了;她的妝台上放著一盆乳白的帶溫的臉水,還放著揭著蓋兒的香粉,胭脂,……床上團著錦被,絨枕;壁上掛著許多電影的明星……那一件一件時髦的衣裳,也都零亂得沒有收起……
我悄悄走進往日的花園,往日盛開著一切的花園,現在已荒蕪而廢棄了。隻有幾株皺皮的棗樹,還東倒西歪地倚在牆頭。他們好像是年老的園丁,隻有廝守著這裏,而無心再顧這滿目荒涼的景象了。
青春的花園,已經頹老了,失卻紅顏的女子,還在向她們的頰上塗抹粉脂!
去年的秋天,我真的有一次遇見敏了。
和她偕手歡笑的是一個“明星”般的少年,而在她的眼前過去的——一個童年的友伴,竟沒有得她一睬呢。
唉,那蘊藏在我的心園裏,十多年來未曾放過的一枝花蕾——我永遠不曾想著把它遺棄的一枝花蕾,現在我已經無處亦無法捧贈我那童年的友伴了;去罷,我心裏低低地說著——
—讓這枝花蕾,還是在你自己的那雙高底鞋跟下踐踏了罷;我的心園已經冰涼了,它遲早地會死去的……
——去罷!你希望,你娼妓!
…… ……
那病在床上的老人,我祝他早早健康起來;那徘徊於愛人門外的青年,也快快地回轉過頭來罷!
“人生”的故鄉,畢竟是歸不得的,聰明人,莫再回想你們的童年了!不要躊躇地向前進,大道和果園,焉知道不展在你的眼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