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瑜立刻關上房門，兩人戴上護具，用力扯掉蓋著X光機的白色防塵布，推到解剖台旁，緊接著便是插上電源，關燈，戴好護目鏡，一切都準備好後，這才摁下開關。機器發出了沉悶而有節奏的嘎嘎聲，緩緩劃過解剖台，來回兩次，確保每個角度都留下了清晰的影像後，章桐便關上了X光機。在顧瑜收拾X光機的時候，摘下手套，來到後麵的小隔間，打開電腦顯示屏，開始逐幀查看剛才拍下的X光片影像。
當查看到左胸肋骨所在的位置，那段突兀的缺失讓章桐的心裏一沉，頓了頓，她探頭向外叫道，“小顧，查看下死者的鼻腔和耳朵，擦拭樣本立刻送檢。”
“主任，送檢的標的物寫什麼？”
“硫酸鈣。”
回想起現場時那格外幹淨的慘白的臉和幾縷黏在一起的頭發，章桐的耳邊便又一次響起了案發現場所聽到的沙沙雨水聲。
時間在顯微鏡下逐漸流失，也不知過了多久，章桐關上儀器，站起身，走出了隔間。迎麵正好看見顧瑜推門走了進來，童小川心事重重地緊跟身後。
解剖室房間一角洗手台上的水龍頭不斷地發出的滴答水聲，伴隨著不鏽鋼解剖刀和托盤所接觸的聲音，聽起來顯得清脆而又冰冷。
“章主任，情況怎麼樣了？”童小川終於憋不住了，他惴惴不安地問道。
“如果說死因方麵，確實沒有什麼意外，完全符合高墜的情況。”章桐指了指屍體，道，“小顧，記錄一下：屍體屍斑位於頸項部以及腰背部未受壓部位，按壓不會褪色。全身除了左胸一處5.2×3.7cm的切創傷外，並無其他開放性創口，而這一處切創傷屬於死後傷。”
“頭麵部未見外力損傷，隻是鼻部和左側耳道有血性液體，口唇粘膜和頰粘膜未見損傷，頸部未見損傷，顱骨無骨折。”
“左上肢背側大麵積皮下出血，左肘關節前側見多條表皮剝落，伴隨皮下出血，其中一條橫行，其餘多條方向為由上至下縱行。左肱骨上段，肘關節，左側尺骨，橈骨下端粉碎性骨折，左小腿外側皮下出血，左側胸前第4節胸肋骨缺失，疑似人為取走，剩下的6，7，8和第9節肋骨在腋後線處骨折，骨折斷端呈分離移位刺入胸腔。”
“右肘關節處前側見多條表皮剝脫伴隨明顯的皮下出血，方向由右上至左下斜行，右肱骨上段橫行骨折，骨折斷端錯位明顯，右足跟皮下出血，皮下出血對應深層結締組織出血。”
“雙側胸腔大量積血，雙肺嚴重挫傷，左肺下葉背側見多處破口，腹腔大量積血，腹膜後巨大血腫形成，肝髒、脾髒、腎髒破裂，胰腺挫碎，脊柱椎旁肌肉出血。”
“腦、心、肺、肝和腎等重要髒器大體檢驗未見致命性疾病改變，胃內容物報告和鼻腔耳道擦拭標本報告要等一點時間。”說到這兒，章桐長長地出了口氣，抬頭看向呆立在解剖床旁的童小川，“也就是說，死者身體上的損傷符合外輕內重，暴力巨大的損傷特點，損傷均為高墜傷，除了一處死後傷外，生前並無其他暴力加害形成的損傷。”
“既然是高墜傷，那你在案發現場的時候為何要求啟動命案調查機製？這不是死者自己選擇跳樓死的麼？”童小川不解地問道。
章桐搖搖頭：“除了我說過的那個風衣帽子外，疑點之一，死者是近視眼，她雙側眼球佩戴有隱形眼鏡片並且結合她的眼球狀況來看，度數不會低，而一般選擇跳樓自殺的女性，她都會在臨跳樓之前取下自己的隱形眼鏡片……”
“為什麼？”童小川追問道。
顧瑜答道：“因為誰都不會願意去親自感受看著冰冷的地麵向自己撞擊而來時的窒息感，或者說，戴著眼鏡的話，也許就沒有跳樓的勇氣了。而選擇自殺的人，都不希望自己的內心產生怯懦感的。”
章桐心中一動，她看了一眼顧瑜，卻很快就打消了念頭，轉而繼續麵對童小川，道：“疑點之二，就是她的左胸第四節肋骨，被人為地取走了，方式很粗暴，因為肋骨的橫截麵並不平整，明顯是用銼刀把它搓斷的。還有就是，雖然目前鼻腔和耳道擦拭樣本的檢驗結果還沒有正式出來，但是我已經可以肯定的是，裏麵一定少不了硫酸鈣的成分！”
童小川聽了，臉上露出了驚愕的神情，遲疑了片刻後，點頭道：“多謝兩位！”便轉身走出了解剖室。
聽著童小川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了寂靜的走道裏，章桐這才回過神來，輕聲說道：“小顧，你知道什麼樣的案件嫌疑人最難抓嗎？”
小顧茫然地搖搖頭。
“沒有殺人動機的連環凶殺案件。”章桐緊鎖雙眉，若有所思地看著顧瑜，“就像一盤散沙，對手就像是一條深藏在沙子中的毒蛇，隨時都有可能攻擊你。你不知道從何下手，因為你不知道他為何殺人，也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會成為他的攻擊目標。這樣的話，你就永遠都會被他牽著鼻子走。這對所有的刑警來說，都不亞於是一場滅頂之災。”頓了頓，她又緩緩說道：“甘肅白銀的連環凶殺案，你應該聽說了吧？”
顧瑜輕輕點頭。
“這案子非常有名，隻是我們用了整整十八年的時間，才真正在沙子中抓住了毒蛇的尾巴。”章桐臉上露出了無奈的神情，“不過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最終還是抓住他了。”
5
市第一醫院心理門診室內，李曉偉長長地出了口氣。
送走了沈秋月，他重新又打開了抽屜，瞟了一眼手機顯示屏——依然是待機狀態，消息欄裏也照樣是空的，心中未免就有了一陣失落感。
窗外耀眼的陽光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時候還沒有到午飯點，李曉偉順手打開了電腦顯示屏，開始認真地寫起了當天的門診記錄。
對於沈秋月的突然造訪，李曉偉心中有了一種挫敗感，因為這就意味著當初自己對她的心理幹預並沒有獲得太大的效果。不過，剛才發現在走廊上等沈秋月就診結束出來的竟然是他的丈夫汪涵。雖然經過了這麼大的變故，妻子滑胎失去了孩子，情緒不穩定，且又患上了最難治愈的PTSD合並焦慮症，身邊的這個男人卻還是那麼不離不棄地相守，也真是難得了。
回想起李智明案，犯罪嫌疑人李智明的心理問題成了當時安平所有心理醫生私底下最感興趣的話題之一，無數種猜測被用來揣摩這個普通男人的殺人動機，卻又很快被否定。就連李曉偉自己也曾經懷疑過凶手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不然的話，就難以解釋他殺完人後還能如此鎮定自若地洗澡、更換衣服，甚至還能在殺人現場安然入睡。能如此平靜地殺一個人，而事後卻又全盤否定自己的所作所為，堅稱自己無辜。這樣的突兀轉變確實讓人難以理解和接受。
更不用提那句怪異的留言——一報還一報。
想到這兒，他便順手拿起手機，撥通了顧大偉的電話，雖然上次兩人的見麵以尷尬告終，但是這卻並不影響顧大偉對這個老同學的求賢若渴，還沒等李曉偉開口講明來意，電話那頭便傳來了顧大偉爽朗的笑聲：“哎喲喂，老同學，終於想通了來我的診所工作了？”
李曉偉幹笑了兩聲，就當沒聽懂：“沈秋月今天來我的門診室了。”
“‘沈秋月’？”電話那頭的笑聲頓時戛然而止，因為這個名字別人可以忘記，但是他顧大偉卻絕對不會忘記，片刻過後，他喃喃說道，“她去你那幹什麼？”
“看病。”李曉偉答。
“你當初隻是她的心理幹預醫生，給她做了一個月的心理疏導而已。過後就轉到我們診所了。不過她也隻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狀態，我們後來回訪了幾次，她的丈夫和周圍的鄰居都一致反映說沈秋月的生活軌跡已經恢複了正常，我們才最終決定停止治療的。”顧大偉坦然說道，聲音中卻充滿了困惑，“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現在突然打定主意回去找你了。”
“PTSD治療後發生反複的病例也不是沒有，我聽實習導師說過他曾經遇到過一個一輩子都沒走出去的人，直到那個病人最終自殺，他的家人才算是得到真正的解脫。當然了，也包括治療他的醫生在內。”李曉偉道，“可是這種病例也是很特殊的，並不常見。”
“噢？說說看！”顧大偉畢竟也是同行，便來了興趣。
李曉偉微微有些遲疑：“並不是什麼好事。實習導師說，事發那天中午，那個年輕的母親騎自行車接9歲的女兒放學，在十字路口等紅燈時，遇到了一輛失控的水泥攪拌車，車速非常快，而那天偏偏又是雨天路滑，結果車子把她撞飛了，而她的女兒……唉，太慘了。”
“難道說她親眼目睹了？”
李曉偉點點頭：“是的，她雖然被撞飛了，卻隻是斷了一條胳膊，所以，這女人這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女兒倒在車輪下的樣子了。再加上內疚，她思想上再也不會走那場悲劇的結果也是可以理解的，這就是所謂的‘附加傷害’。”
“那照這麼看來，沈秋月的生活中應該是發生了什麼，她無法信任我，自然也就回去找你了。老同學，那你可得多留個心眼。”顧大偉刻意拖長了自己說話的音調，“不是我嚇唬你，病人迷戀上自己心理醫生，最終慘烈逼宮的微博頭條可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別杞人憂天，事情沒你說得那麼嚴重。”李曉偉嘀咕了句，就順手掛上了電話。
結果接下來的整整半個小時，他就是瞪著電腦屏幕發呆，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了。
6
午夜，霓虹閃爍，倒映在雨後的街頭，偶爾車輛駛過，和白天的喧囂相比，此刻的城市儼然就是平行並存的另一個世界。
時間0：46分，章桐在鍵盤上敲完最後一個標點符號後，便摁下了電腦關閉鍵，順手摸了摸丹尼的大腦袋，勉強衝它擠出了一絲笑容。接著便疲憊不堪地爬上了床，腦袋接觸枕頭的那一刹那，就像在腦子裏用力關上了一扇沉重的大門，她實在是太困了，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窗外風聲愈加猛烈，氣溫驟然下降，很快，天空中開始飄起了白色的雪花。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的下雪速度快得驚人，轉眼間，安平市的大街小巷便成了一片銀裝素裹。
城市的另一頭，飛魚網咖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卻才剛剛開始。整個安平市有將近四百多家網吧，但是對於規模中等的飛魚而言，因為網速快和電腦配置高的緣故，網吧裏的這個時候往往都會一座難求。
白天散布在城市各個角落裏的人，晚上收工後就都會逐漸聚集在這裏。在閃爍的電腦屏幕前，酣暢淋漓地打發著自己無聊的夜晚時間。
小夏也是其中之一，是老顧客了，隻不過每次來，他都不得不陪著笑臉逗那個胖網管開心，畢竟自己沒有身份證，自然也就沒有合法的上網資格。但是他卻每次都會順利過關，以另一種‘合法’的身份最終如願出現在電腦旁邊，因為‘規定’隻是屬於白天，而到了夜晚，隻要你支付了翻倍的上網費用，自然一切也就變得暢行無阻了。
不過小夏並不感覺心疼。相反，他覺得物有所值。因為他太著迷於那款遊戲了，說不上魂牽夢繞的程度，卻也是幾乎伯仲之間。
耳機中傳來一聲清脆的‘叮咚’提示音，這是玩家搭檔上線的提示，小夏頓時興奮了起來，要知道這個神秘的家夥已經陪自己打了一周的排位賽，完全是大神級別的玩家。看來今晚衝頂的夢想將會變成觸手可及的現實！
就在他忙於準備裝備時，對方在簡易對話框中發來一條文字訊息——今晚晉級後去私密聊天室？
小夏受寵若驚，毫不猶豫地點擊了OK。
網絡世界就是這麼神奇，自己根本就沒有見過對方，更談不上互相了解，但是小夏的心中卻已經完全信任這個陌生的遊戲搭檔了。
淩晨時分，蜷縮在車裏的滋味真不好受，總有一種感覺自己很快就會在這個清冷的早晨被活活凍僵。
時間過得真慢啊，車裏的溫度已經接近了零度。終於，車載導航儀上跳出了一個會話界麵。
——時間到了。
這是一個訊號，更是一個約定，一個神奇的約定。這是貓和老鼠之間的交易，童叟無欺。
界麵很快消失。
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最後一次檢查了所有的工具，戴上耳機，拉開車門的刹那，寂靜的小巷子裏，雪花撲麵而來。
該死的，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