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偉認真地閱讀著吳嵐所寫的每一個字,心中卻泛起了狐疑,反複看了幾遍後,半晌,抬頭看著童小川,道:“我覺得你應該把這個告訴章桐,俗話說無風不起浪。你不信是一回事,保不住那犯罪嫌疑人會相信,你說是不是?”
“我記得章主任在屍檢報告中說起過肋骨截取的手段非常粗糙,並不是專業人士所為,甚至於用‘粗暴’兩個字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而這個有關聚齊6根左胸第四節軟肋骨的所謂招魂傳說,我建議你還是核實一下來源比較妥當。心理學上有一種叫皮格馬利翁效應,又叫‘自驗預言’,通俗點說就是人們會不自覺地接受自己喜歡、感興趣或者信任的人或者傳說的暗示和影響,而不會去質疑它的真實性。這就是為什麼那些都市傳說能流傳這麼久的原因之一了。”
童小川聽了,不由得緊鎖雙眉,臉上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此時,法醫辦公室裏靜悄悄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來蘇水味。章桐靠在椅背上,正在認真地讀著手中的一封信,信封上蓋著的郵戳是一年半前的,寄出地址是安平市看守所,確切時間是李智明被移送到監獄去之前的最後一天,而信的內容非常簡單,滿滿三頁紙其實隻需要數十個字就能全部概括——我被操縱了,我是無辜的,凶手另有其人!
章桐印象中當然記得這封信,當初收到它的時候,也曾經仔細看過。李智明殺妻案最大的疑點就是殺人動機,這一點誰都無法否認。但是自己身為法醫,唯一能有資格去質疑或者做出肯定結論的就隻是科學依據而已,她不能對超出自己職業範圍的事物做出任何判斷。而屍體上的每一個證據所指向的凶手,就隻有李智明。對於這,她還能說什麼呢?
那時判決下來後,因為這封信,章桐還特地去監獄看過他一回,麵對李智明,她卻隻問了一個問題——人是你殺的,這一點你否認嗎?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可是如今再次讀起這封信,章桐卻感到心亂如麻。內心深處無法再平靜下來。難道說,自己真的錯了?
正在這時,身後的走廊裏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很快,腳步聲便在打開的辦公室門邊停了下來,李曉偉溫柔的聲音隨即在耳畔響起:“走吧,我們吃飯去,然後順便散散步,好好聊聊。”
章桐的嘴角露出了笑容。
4
此刻,飛魚網咖的胖網管正在低頭盯著自己肚子上的遊泳圈發愁,時不時還歎口氣。“啪!”一張身份證便被重重地丟在了他麵前汙漬斑斑的桌麵上。
“來,給開台機子,要最好的那台,最裏麵包廂的,老子有錢。”說話的人粗聲粗氣的,言語之間顯得頗為傲慢。
胖網管一皺眉,他認得眼前這個不懂禮貌的人,但是卻又不好多發牢騷:“哎喲,大哥,真不巧,您今天來晚了,這個包廂已經有人了。”胖網管的臉上笑容燦爛,“我這就給您開另一台,怎麼樣?差不多的。”說著,他伸出肉乎乎的右手正準備刷身份證,對方卻一巴掌把他的手給摁住了,那架勢就像拍死一隻蒼蠅一般,雙眼死死地盯著胖網管,不滿地說道:“別忽悠老子,你們網咖裏還就那個包廂最好,別的都他媽是垃圾貨,你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不就是要多加幾塊錢麼,別狗眼看人低!老子有的是錢。”
說著,對方正欲掏出錢包,胖網管的臉上卻露出了想哭的神情:“哥哥,哥哥,您別生氣,真的被人包了,人家一掏就是一萬啊,真金白銀的,還他媽丟下話來——賬上沒錢了,盡管說……這可真的是財神爺,我這小打工的,哪有資格說‘不’啊。哥哥您說對不對?”
用錢來講道理的話果然管用,來人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氣焰頓時消下去了不少,琢磨了半晌後,這才悻悻然說:“一萬?真他媽燒包一個!”
胖網管拚命點頭:“就是給那上高中的小屁孩上網的,還指名點姓就是給他,這叫啥世道啊,哥哥,您說是不是?”
來人長歎一聲,灰溜溜地咕噥了句:“那你就隨便給我開一台吧,”他瞥了一眼幾乎座無虛席的網咖,心有不甘地補充道,“隨便哪一台都行。”
胖網管這才暗暗長出了一口氣,心裏琢磨著老板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有錢的人是不上網吧的,而上網吧消遣的人也是絕對不會一口氣給別人賬號充一萬塊錢的。
這真是讓人無法理解。手續辦完後,胖網管便把身份證還給了對方,看著他怒氣衝衝離去的背影,心中真不是滋味。
電腦屏幕上適時跳出了一個對話框——網管,我餓了,給我買夜宵,我要吃烤串。
胖網管憤然朝腳下的水泥地麵上啐了一口,他突然平生頭一回希望這小屁孩的家長盡早能來網吧把他抓回去算了。
對了,最好再狠狠揍一頓!
他一邊在心中暗暗抱怨,一邊開始在手機上打開了外賣平台的軟件。
安平日報社外的訪客區裏,童小川有些坐立不寧,印象中,自己還是頭一次在這裏等吳嵐下班。
終於,未婚妻吳嵐興衝衝地出現在了童小川麵前,一上來就摟住了他的胳膊:“你今天怎麼對我這麼好?”
雖然兩個人是高中同學,彼此之間也已經非常熟悉了,但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童小川卻還是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尷尬地擺脫了吳嵐的手臂,目光轉向了別處,輕聲道:“嵐子,走,我和你聊聊。”
吳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你不是特地來看我的,而是為了那段都市傳說來找我的,對不對?”
見被吳嵐一語說穿了自己的來意,童小川便愈發尷尬了起來,索性也就不回避了:“是的,能和我聊聊這件事嗎?”
“這要看你能給我什麼樣的東西等價交換咯。”吳嵐莞爾一笑,“我的消息可不白送人。”
“嵐子,你別那麼市儈好不好?”童小川壓低嗓門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到自己,便硬著頭皮小聲嘀咕道,“你的消息來源對我真的很重要。”
敏銳的吳嵐頓時嗅到了大新聞的味道,她雙眉上揚,略微斟酌過後,便雙手一攤:“要不這樣吧,我給個優惠價——你所負責的那個案子,獨家報道權歸我,怎麼樣?”
聽了這話,童小川不由得微微一怔,遲疑半晌後,點頭:“你,是在跟我做交易?”
“沒錯啊,業內都是這個行情價,我還給你優惠了呢。知道你是警察,有金錢交易紀錄的話可是會被開除的。”
童小川上下仔細打量吳嵐,目光猶如錐子一般,看得她感覺很不舒服。
“你這麼盯著我幹嘛?這又不犯法,你情我願的等價交換而已。”吳嵐嘀咕道。
童小川聳聳肩,看似隨意地說:“成交,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我隻能答應你在這件案子上我會盡力而為就是,因為我畢竟剛到這個單位,有很多事情還是要聽領導安排的,怎麼樣?我已經夠有誠意了吧。”
吳嵐嘴一撇:“好吧,誰叫你是我的未婚夫呢。”
聽了‘未婚夫’三個字,童小川的心中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刺痛。但是他的臉上卻並沒有流露出來,神情反而若有所思:“那現在該告訴我了吧?”
結束談話後,童小川找了個借口離開了吳嵐,隨即便開車回警局。路上,他立刻撥通了李曉偉的電話,電話剛被接通便迫不及待地說道:“李醫生,是我,童小川。你的判斷沒錯,確實是有人相信了這個所謂的‘都市傳說’。”
“等等,我開免提,章桐也在。”
童小川便把自己剛才從吳嵐那裏聽到的消息又簡要複述了一遍。
“活人還魂?這根本就是荒謬!”章桐不滿地說道,“人死了就是死了,個體的毀滅消失是完全性徹底性的,又怎麼可能存在複活一說,更別提火化過後的屍體了。”
李曉偉頓了頓,便追問:“童隊,難道說以前有過先例?不然的話,不會有人那麼相信的。”
“我也隻是聽說而已,具體情況還沒有核實,說是七十年代末吧,曾經有人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兒子,而他所做的,就是收集六截左胸第四節肋骨,做成了一個骨瓷壇來裝自己兒子的骨灰。你們也知道,在那個年代裏,生命是比較被漠視的,各方麵的管理也很不正規。”
“那後來呢?”章桐追問道,“有人親眼見到那被複活的人了?”
童小川尷尬地笑了笑:“原話是這樣的——那位失去孩子的父親堅持聲稱兒子的靈魂已經完全附著在了自己的身上。”
聽到這個,李曉偉恍然大悟:“我見過這種案例,這是典型的情感移植,又叫情感置換,在現實生活中由於對某人產生過度的依戀與愧疚,而對方一般都已經去世了,在這種情況下,無法麵對事實的患者就會把對對方所產生的根深蒂固的情感轉移到別人或者自己的身上,經曆了痛苦、絕望、否認三個階段後,要麼走出來麵對現實,要麼就是永遠都無法走出來,後果就是童隊你剛才所說的那種,也就是人格分裂。”
正在這時,童小川的藍牙耳機發出了輕微的提示音,顯示有新電話接入。
匆匆切換電話後,電話那端便傳來了留守警局的偵查員張一凡的聲音:
“童隊,治安大隊拿來了兩樣東西,你最好盡快趕回局裏來看一下。”小張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絲不安。
童小川緊鎖雙眉:“等著我,我馬上就到。”
車子在街頭呼嘯而過,他把車速拉到了將近100碼,直到耳畔不斷傳來減速的提示音時才不得不把車速略略放緩了,這個時候,安平市公安局灰色的大樓已然出現在了視野之中。
飯館裏,章桐看著手機,頭也不抬:“你覺得犯罪嫌疑人真的就隻是因為這麼一個都市傳說?”
“我不信,但是保不定有人或許就相信了,可是,據我所知李智明已經沒有尚在世的家人,而且依他的個性內向,婚後的社交圈子也非常簡單,更別提什麼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傳聞,那到底是誰會這麼執念於一個捕風捉影的東西而不惜害人性命?”李曉偉皺眉說道。
此時,章桐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還是童小川打來的,說是有兩張相片想請她辨認一下,很快,文件便傳了過來。
章桐一聲不吭地點開相片文件,隻是瞟了一眼,便神情凝重地抬頭對李曉偉說:“我不吃了,要馬上趕回公安局。”
“這麼快,出什麼事了?”李曉偉邊匆匆結賬,邊隨口問道。
章桐便把自己手機遞給了他。明亮的屏幕上,是一個類似於舞台表演所需要用到的手繪麵具。麵具質地精良,手藝上層,畫風栩栩如生。
兩人匆匆走出飯館,李曉偉不解地把手機遞還給章桐,章桐卻並不接:“你再仔細看看,這個麵具,這個表情,是不是覺得很眼熟?”
李曉偉一臉吃驚地看著她。章桐卻隻是點點頭:“就是那位殉職的民警。這張臉,我是不會輕易忘記的。”
此時,安平市公安局刑警二隊辦公室裏,鄭文龍已然追蹤到了麵具賣家的那個IP位置所在:“童隊,位置城東的飛魚網咖,電腦機號001,這家夥現在還在網上玩遊戲呢!”
話音未落,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很快便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鄭文龍驚詫不已地抬頭看了看瞬間變得空蕩蕩的辦公室,不解地問身邊的同事:“這麼快,都去哪兒了?”
治安大隊的趙信聳聳肩:“我就知道童隊手下的人非急眼不可。”自從把麵具相片送來後,他就沒有再離開過。
“為什麼?”鄭文龍好奇地問道。
趙信說:“你有那些死者的現場相片嗎?童隊的案子。”
“當然有。”鄭文龍飛快點開了電腦中的文件夾。
“打開紅石路萬州藥方受害者的那一個。”說著,趙信把手中的一張相片遞給他,“你仔細對比看看吧。”
“這不就是那個殉職的……”鄭文龍吃驚不已,“那這些麵具到底是誰發現的?”
阿信一聲長歎:“基層派出所的一個新來的實習警員值班時接到群眾舉報說在她家孩子的書包裏發現了這種恐怖麵具,越看越不對勁,價格貴不說,這麵具還讓人感到渾身不舒服,因為做工實在是太逼真了。當時孩子家長是把這種麵具沒收了,孩子卻不樂意,抱怨說大家都在買這個玩,為什麼自己的卻要被沒收。這孩子的母親先是不信,後來在家長群中說了這事兒,那些孩子家長趕緊回頭一搜自家孩子的書包,你猜怎麼著,與前麵那個孩子講出來的簡直就是分毫不差,並且數目還不少。說是通過網上的一個賣家那裏購買的。孩子家長不敢耽擱,就相互約好了跑來我們治安大隊集體報案。”
聽著,鄭文龍出神地看著相片中的麵具,半晌,他猛地把相片翻過去底朝上重重地拍在了桌麵上,神情就像被蠍子紮了一般,頭也不抬地嘴裏喃喃自語:“快收起來吧,看得人心裏難受。這幫小屁孩,玩什麼不好,偏偏玩這種滲人的東西,真不知道他們是啥心態!”
趙信收起相片,順手拍了拍鄭文龍的肩膀以示安慰:“他們還小,不懂什麼叫死亡。”
城東,飛魚網咖。
胖網管光是從對方雜亂的腳步聲就能夠分辨出來者根本就不是來上網的,而更重要的,是他們的架勢,雖然看上去麵無表情,但是卻能讓人明顯感覺到了一股被壓抑的憤怒,他不禁暗暗咽了口唾沫,心裏琢磨著難道今晚有同行要來飛魚砸場子?
“你是網管?”張一凡問。
“是,是的。”看著對方亮出的證件,胖網管更是一頭霧水,“你們,哦,不,警察同誌,請問你們……”
童小川陰沉著臉擺擺手:“001號機子在哪?登記的上網人叫王東升。”
胖網管本能地一哆嗦:“王東升,王東升是我的名字,001就在那條過道的最裏麵,那孩子已經接連上了兩天網……”
話還沒說完,童小川帶人便快步走了進去。直到幾分鍾後小夏灰頭土臉地被人帶走,胖網管還是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不過,有一點他是早就心知肚明的,那就是平白無故給別人的賬戶充一萬塊錢打遊戲的絕不是什麼好人。
他本能地手機,卻猛然意識到對方並沒有留下過任何聯係方式。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關自己屁事。
想到這兒,胖網管便憤憤然丟下手機,衝著剛推門走進網咖的兩個‘茶壺蓋’吼了句:“來上網的嗎?拿身份證登記!”
5
緊閉的房間門,閃爍的電腦屏幕。
他神情專注地在筆記本上一筆一劃地記錄著每一個步驟和要點,已經完成的,都小心翼翼地劃去,沒完成的,則還有許多空白的地方需要填寫。
一個對話框在屏幕上彈起,打斷了他的工作。
——你為什麼這麼做?
——不為什麼。他慢悠悠地回複著,麵無表情。
——不可能,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好人了。你到底要多少錢?
——我不要錢。
遲疑片刻後,似乎不太相信他,對方便又發了句——那你要我為你做什麼?
他沒有馬上回複,隻是抬頭看了看櫥窗裏的‘臉’,微微一笑,便繼續移動鼠標落在一張相片上,點擊發送,同時快速打出一句話——這是你的下一根骨頭。
——你到底是誰?
在經曆了數次莫名其妙的‘幫助’後,對方終於問出了這句話。
他回複了一張‘笑臉’,然後便果斷地終止了對話,同時退出了對話軟件。他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會被追蹤,因為自己的IP地址每隔一分鍾就會自動變換一次,這似乎就是網絡的神奇之處。
多年以前,這個同樣的問題也曾經糾纏過他很久很久,他被逼著去找尋殘酷的答案。他也曾經想過尋求真正的幫助,可是充斥在視野中的,除了鄙夷便是唾棄,他就像一塊髒兮兮的抹布,孤零零地在髒水池裏沉浮。如今的他終於熬過來了,看著展示櫃中的那一張張瀕死的臉,他的心中也終於得到了釋然。
因為他已經找到了答案。
沒有人會懂得這些臉的真正含義,就像沒有人會有機會看到麵具下的他一樣。
想到這兒,他的嘴唇神經質地囁喏著,那是一句他最喜歡的經典台詞:
——死亡的另一麵是什麼?
——永生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