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我還得獨自麵對秋月的離開……李醫生,你能切身感受到自己朝夕相處的愛人突然再也不見了時自己孤獨的心情嗎?”

1

傍晚時分,雨越下越大,李曉偉已經開著車在上南塘街上來回兜兜轉轉了好幾趟,卻仍然沒有能夠找到停車位,似乎一下雨,所有的人都決定開車出來玩了,整條街道兩邊停得水泄不通。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李曉偉順手摁下藍牙耳機接聽鍵,卻沒想到是章桐的電話,沮喪的心情頓時轉憂為喜:“你好。”

“嗨,我想請你聽段音樂。”章桐的聲音中略帶著一絲焦慮。

輕微的悉索聲響過後,耳機裏便傳來了一段並不完整的鋼琴曲。起初,音樂聲還很輕柔,可是在李曉偉的腦海中卻仿佛驚雷一般,讓他頓時呼吸急促了起來。還好音樂隻有不到一分鍾的時間,中間還夾雜著些許的卡頓。但是這點時間對於李曉偉來說卻不亞於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章桐沙啞的嗓音在電話那頭響了起來:“你是不是對這段音樂很熟悉?”

“是的,肖邦最著名的那首《小夜曲》,李智明殺妻案中唯一在電腦中存在過的曲子。”李曉偉一邊說著,一邊腳踩油門瞅準了空子終於擠進了停車位,“我現在正要去我的一個病人家裏,她是李智明殺妻案剩餘的兩名還活著的關鍵證人之一。”

“等等,你說的是沈秋月?”章桐問。

“沒錯。”李曉偉鑽出車,鎖好車門,然後撐著傘向小區樓道走去,邊走邊繼續說,“我打不通她的電話,後來她丈夫汪涵接了,約好今天來做一次病人家訪。”

“好吧,有情況隨時和我聯係。”說著,章桐便掛斷了電話。李曉偉正好走出電梯,汪涵家自從李智明案後便搬離了原來的小區,可是因為經濟原因,暫時無法再另行購買新房,而舊房又因為三年前那起案件讓買家望而卻步,便不得不在上南塘小區暫時租房居住。

門鈴響過後,沈秋月的丈夫汪涵便打開了門,這是個外表儒雅斯文的男人,身材不高,戴著一副無框眼鏡,臉上淒然的表情和胳膊上的黑紗讓李曉偉瞬間一愣,不禁脫口而出道:“汪先生,現在方便進來拜訪嗎?”

汪涵點點頭,轉身向裏屋走去,輕聲道:“進來吧,家裏就我一個人了,請幫忙帶下門。”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玄關,走進了一間狹小陰暗的小客廳,客廳麵積並不大,陳設簡單,屋角是一台老式的十八寸電視,電視機旁的機頂盒上布滿了灰塵,顯然已經很久都沒有被人打掃過了。靠窗擺著一張雙人沙發和茶幾,茶幾上堆滿了各種報紙和雜誌,煙灰缸裏塞滿了煙頭,沙發上淩亂不堪,一條灰色的毛毯揉成一團被丟在了沙發的一角,地板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半空的啤酒罐。透過打開的臥室門,可以聞到房間裏散發出了濃重的檀香味,和沙發上的雜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房間的床鋪整潔幹淨,可見屋子主人汪涵一天中在家的大半時間都是在沙發上度過的。

這個家給李曉偉的感覺就是了無生氣。

兩人分別落座後,麵容憔悴的汪涵尷尬地伸手摸了摸頭:“對不起啊,李醫生,家裏出了這麼大事,我這幾天都是在殯儀館,回家也就是睡覺,人都糊塗了,家裏什麼時候欠費停了水也不知道。都不能給你倒水喝。”

李曉偉趕緊擺手:“沒事,汪先生,這個時候到訪本就是很倉促無禮,非常感謝你能不介意接待我。不過真沒想到……”他伸手指了指汪涵戴著黑紗的胳膊,輕聲道,“你夫人呢?她是不是還沒回來?不知你家哪位親人過世了?”

雖然隔著眼鏡片,李曉偉卻依舊能夠清晰地看到汪涵紅腫的眼眶,又聯想起他剛才所說的‘一個人’,便感覺心中一緊,暗暗後悔起了自己言語的莽撞。

汪涵順手摘下了眼鏡,用紙巾擦了擦眼角,啞然說道:“真的不巧,過世的正是我的妻子秋月,三天前的車禍。”

震驚之餘,李曉偉突然明白了那打開的臥室門裏散發出濃重檀香味的位置應該就是沈秋月的靈堂。便一時語塞,結結巴巴地說道:“她……怎麼這麼快,我前幾天還剛在門診見過她……天呐……”

汪涵聽了,不禁長歎一聲,眼角的淚水終於無聲地滾落了下來,他輕輕啜泣:“李醫生,你是好人,秋月在世的時候也最信任你。我也不瞞你,秋月自打跟了我,就幾乎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本以為那事情都過去三年了,她的情緒也有了明顯的緩和,我們錢也攢的差不多了,就有了重新買房子住的打算,等秋月身體調養好了,隻要她願意,我們再要個孩子,最好,是一個像她那樣漂亮溫柔的女孩,……可是這一切,三天前的那次車禍讓這一切都徹底成了泡影。”

李曉偉的心不由得被緊緊揪住了。他同情地看著眼前這個幾乎被喪妻之痛擊垮的男人,輕聲說:“那天在我的門診室裏,你夫人談到了你,我看她心情很愉快,本以為做過幾次家訪後就應該可以徹底走出來了,忘記當初的那件可怕的事情。汪先生,請節哀順變……”

“節哀順變?”一聽這話,汪涵突然抬頭看著李曉偉,苦笑道:“李醫生,一年半前的那件事,你真的以為我們全家都能徹底走出來?你能想象血淋淋的殺人慘案就發生在與你僅僅一牆之隔的頭頂房間裏嗎?不,你絕對想象不到的。秋月去世了,對我和對雙方的家人來說都是一場近乎致命的打擊,但是仔細想想吧,李醫生,我們這個家的噩夢,其實在一年半前就已經開始了!”

“警察和社會媒體隻會關注受害者,關注行凶者,卻絕對不會去關注受到這起案件影響的別的什麼人。前段日子,聽說那個殺人犯在死刑被執行前就自殺了,我想,或許他是不願意去麵對死刑吧,反正是個死,多活一天都是個折磨,還不如一了百了來得痛快。但是我……”說到這兒,汪涵便長歎一聲,無奈地搖搖頭,任由淚水滾落,沙啞著嗓音說道,“我還得獨自麵對秋月的離開……李醫生,你能切身感受到自己朝夕相處的愛人突然再也不見了時自己孤獨的心情嗎?”

汪涵的質問讓李曉偉頓感啞口無言,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他才好。

七點鍾的時候,汪涵送李曉偉下樓,臨了,李曉偉看他情緒稍微有些緩和了,便誠懇地說道:“汪先生,每周三和每周六我都在門診,什麼時候你過來吧,我們談談,或許會對你的心情平複多少起點作用的。”

汪涵搖搖頭,嘴角揚起一絲苦笑,輕聲說道:“謝謝李醫生的關心,我其實瞞著秋月已經在安康做了將近兩年的心理輔導了,顧總親自接待的,對費用還做了相應的減免。不然的話,我怕我還真的挺不住呢,畢竟我也是個人,你說對不對?”

“‘顧總’?”李曉偉不解地問,“難道是顧大偉?”

汪涵點頭:“就是他,你認識?”

“他是我讀研時的同學。”李曉偉有些尷尬。

“對了,李醫生,我必須解釋一下,之所以在當初沒有選擇告訴你,那隻是因為擔心被秋月知道我也在做心理幹預治療,我想如果被她知道的話,或許會認為我這個做丈夫的沒能讓她感到有安全感,這就很可悲了呢,你說是不是?”

李曉偉感慨地點點頭:“謝謝你,汪先生。不知你夫人的告別儀式什麼時候舉行,我想去送送她。”

汪涵若有所思地抬頭看了一眼大樓外細雨蒙蒙的夜空,輕聲說道:“後天吧,早上十點,安息園。李醫生,其實你不必來的,太麻煩了,秋月知道的話,肯定會怪我的。”

“不,放心吧,我一定按時到。畢竟她曾經是我的病人。”

看著李曉偉離去的背影,汪涵神情茫然。

在回去的路上,心事重重的李曉偉把車停在了馬路邊,昏黃的路燈光下,地麵的水潭折射出了霓虹燈閃爍的美麗幻影,使得夜幕下的城市變得格外神秘迷人。他伸手在儀表盤下的櫃子裏摸了老半天,終於摸到了一個被揉皺了的煙盒,可是打開後卻見裏麵空空如也,這才恍然記起最後一支已經在幾個月前就被自己抽完了。便懊喪地把煙盒隨手丟在了副駕駛座上,調低椅背,雙手枕著頭,仰麵看向車子天窗上的夜空,陷入了沉思。

沈秋月死了,剩下的就隻有章桐,而過去所發生的每一件案子,似乎都與當初的李智明殺妻案有關,還有就是那首若即若離猶如幽靈一般的鋼琴曲到底代表著什麼樣的重要含義……這些,就像一幅雜亂無章的拚圖遊戲,看似有跡可循,實際上卻始終都無法找到真正的下手點。李曉偉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站在一個布滿迷霧的房間裏,伸手不見五指,而濃重的謎團卻又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可是,難道說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章桐成為凶手下一個下手的目標?

李曉偉猛地坐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撥通了老同學顧大偉的電話。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一接通後,還沒等顧大偉開口,李曉偉便急切地問道:“大偉,沈秋月的丈夫汪涵在你們那裏做過心裏幹預治療,對嗎?”

“沒錯,老弟你的消息還蠻靈通的嘛。”顧大偉嘿嘿一笑,“他告訴你了?你是不是怪我沒通知你?”

顧大偉的顧慮不是毫無來由的,但是本著主治大夫與病人之間的排他原則,他不說這件事其實也沒有什麼錯。

“我能聽下他的治療錄音嗎?”李曉偉直截了當地追問道。

“這個……”顧大偉顯得有些猶豫不決,很快便壓低嗓門道,“老同學,我可不想被人舉報然後被吊銷執照啊,那可是我吃飯的家當。”

“你腦子裏怎麼缺根軸呢?”李曉偉沒好氣地說道,“都啥時候了,還跟我來提這些邊邊角角的玩意兒,再說了,我也是心理醫生,執照還比你早拿了兩年,論身家的話,要說怕丟的那個人,該是我才對!難道你就不能把我的這個要求理解為簡單的‘病情磋商’?或者說‘會診’?那事情不就顯得簡單多了?”

電話那頭的顧大偉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行行行,論理兒我從來都說不過你,沒問題,明天中午你過來吧,我在公司辦公室裏等你。”

2

午夜,雨停了,街頭一片寂靜,偶爾有車輛經過,在路邊濺起水花,但很快就會恢複平靜。

安平市公安局刑警二隊的辦公室裏亮著一盞台燈,童小川正坐在辦公桌前對著電腦屏幕發呆,麵前的桌子上擺滿了分別從三個案發現場所拍攝到的現場相片和所登記的證物清單。

童小川的心中有一個被埋藏了很久的秘密,本以為再也不會想起它。但是直到今天,他看到了同樣的眼神,內心深處那段痛苦的記憶便又一次湧上心頭。當年,有一個和小夏差不多年紀大的孩子在一天快下班的時候走進了童小川在禁毒大隊的辦公室,舉報自己的父親以販養吸,在孩子的配合下,最終把他父親抓進了戒毒所,並順線一舉破獲了整個販毒組織。隊裏為此也喝了一次慶功酒,那時候的大家是非常渴望一次勝利來重振隊裏戰友們情緒的低迷。隨著日子的流逝,童小川也漸漸忘了這個案子,更不會刻意去提起。幾年後,當他再次見到這個十七歲男孩,對方卻已經是在冰冷的太平間裏了。而男孩的母親在他剛出生沒多久就離家出走不知去向,男孩的父親被抓進戒毒所後,因為在學校被人歧視,孩子便沒心思再上學,再加上被周圍人排擠,又沒有經濟來源,倔強的男孩不得不過早地進入社會謀生。當地民警說案發那天,男孩在從工地下班回家的路上,無意中看到了有兩個歹徒在猥褻一個年輕女孩,身形瘦弱的男孩想都沒想就衝上前製止,結果女孩獲救了,男孩卻被惱羞成怒的歹徒連捅八刀,染血街頭。

深感內疚的童小川在一次宿醉過後,便毅然選擇了離開禁毒隊。因為他知道,與禁毒相比,還有一個地方,值得自己的餘生去付出更多的努力。

耳畔響起了腳步聲,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停了下來,鄭文龍清了清嗓子:“童隊,你也不休息一下啊?”

“睡不著。”童小川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後雜亂不堪的簡易行軍床,“你要感覺累的話,可以去躺會兒。”

鄭文龍搖搖頭:“童隊,我跟你說過我要給你解釋的。”

童小川聽了,抬頭認真地看著鄭文龍,沉默良久後,啞然失笑:“你這家夥,說實在的,我還從未見你那麼凶過。”

“童隊,我不跟你開玩笑,如果當時我不那麼做的話,後果將真的不堪設想。”鄭文龍緊鎖雙眉。

“你難道是怕我們公安局域網的防火牆被攻破?”童小川伸了伸懶腰,“你是網安的,應該不會對自己那麼沒有自信吧?”

“不,那個我並不擔心,我擔心的是小夏的安危。他用的是我們局裏的IP地址登陸的遊戲頁麵,自然就會被人定位到他所在的位置,童隊,你想,歹徒那麼利用他,就會更在意他是否出賣自己,我……”鄭文龍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擔心……”

童小川聽了,不免感到有些吃驚,半晌回過神來後,這才笑著擺擺手:“不可能的,我看是你懸疑小說看多了,小夏充其量隻不過是一個孩子而已,再說了,又和對方沒有見過麵,也沒有通過電話,至多隻是在遊戲中有所交集,又怎麼能夠帶我們找到凶手?別想太多了,快回去睡覺吧,我看,你分明是缺乏睡眠,所以才會這麼胡思亂想。”

“我……”鄭文龍欲言又止,看著童小川低頭繼續研究現場相片,明擺著不願意再和自己討論這個事,便長歎一聲,搖搖頭,沮喪地離開了辦公室。

片刻過後,童小川突然抬起頭,對值班室的方向吼了一句:“小張,張一凡!”

睡意頓消的副手小張應聲迅速從值班室裏衝了出來,在辦公桌前站得筆直:“童隊,有什麼吩咐?”

“你,出個差,今晚開始,每天晚上八點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給我守在這個地址的樓下。”說著,他順手在辦公桌的便簽簿上撕了一張下來,飛快地寫了個地址,丟給小張,“我隻要忙完手裏的,就會來替你,記住,要求是寸步不離,確保安全!”

“蹲守?沒問題……這……”小張瞥了一眼手中的地址,頓時傻了眼,“童隊,這可是章主任家的地址啊,我記得很清楚,發現屍體的那天是我給她做的筆錄。”

“怎麼?自己人就不能去‘蹲’?”童小川頭也不抬地反問道。

“不是,當然不是。”小張一聽,趕緊解釋道,“可是章主任知道這個事嗎?”

童小川瞪了他一眼:“你是聽她的還是聽我的?出了事你負責?”

張一凡嘿嘿一笑,抓起童小川桌上的車鑰匙剛要轉身出門,卻又停下腳步:“童隊,明蹲還是暗守?”

童小川想了想,擺擺手,果斷地說道:“還是明蹲吧,你這小身板,對付人家估計還差點,嚇唬嚇唬就行了,我去的時候再來暗的。”

城東的泰德花苑一期小區在淩晨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寂靜,章桐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脖頸,這才注意到電腦屏幕上的時間顯示都快要到兩點了,可是需要修訂的文檔還有很多,她突然有了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手邊杯子裏的咖啡已經冰涼,太陽穴卻止不住得陣陣抽痛,她伸手拉開抽屜,抓起那盒已經吃了一半的止痛片,手忙腳亂地扒出一顆塞進嘴裏,就著苦澀的咖啡咽了下去。

昏黃的台燈光下,她仔細端詳著雙手十指被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心想,如果兩個人之間沒有直接的肢體接觸的話,那白曉琴的指甲縫隙內容物裏又為什麼會出現一個已經自殺而死的男人的DNA?雖然以往也曾經出現過非常少見的所謂的‘間接接觸’而產生的物證先例,但是那麼做的話就必須要有一個中間媒介,可是,白曉琴自始至終都沒有麵對麵和李智明有過任何接觸,不論是案發前,亦或者是案發後,兩個人完全是不同的生活軌跡。可以確定的是,如果不是在電視中看到了相關報道的話,白曉琴也根本就不會知道那天自己無意中所目睹的車旁發生的一幕,竟然會是如此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