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其實回想起今天淩晨所發生的那一幕,章桐還是感到有一些本能的後怕的,因為隻有她自己才知道,當時,在黑暗中緊緊扼住自己脖子的那雙手,其實是絕對不會鬆開的。

是的,她看不見他,而死亡,卻又偏偏離自己那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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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容整理間裏靜悄悄的,隻有牆角水龍頭發出的滴答流水聲才會偶爾打破眼前這尷尬的沉默。兩個年輕女孩站在一旁,背靠著牆神情緊張地看著章桐,時不時地對視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擔憂。

直到親眼見到這具躺在隔壁房間裏的屍體的時候,章桐才終於明白了剛才那位年輕女遺容整理師之所以會這麼發愁的原因所在了。

死者為年輕女性,身高在163公分左右,體型偏瘦。雙手手腕、前臂、骨盆以及股骨均發現明顯骨折,而雙膝膝蓋部位也有損傷,這符合車禍時撞擊儀表盤所造成的後果。除此之外,頸部有明顯的揮鞭樣損傷,造成寰椎脫位,樞椎齒突骨折,椎體損傷,而這樣一來,脊髓的損傷也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這還明顯不是最糟糕的,死者的頭麵部的損傷卻異常嚴重。看到這,章桐不禁皺眉,因為普通的車禍似乎無法造成如此嚴重的頭麵部創傷,因為不止是容貌盡毀,就連死者的頭顱都發生了嚴重的變形,以至於根本就無法辨認出死者本來的麵貌。

“這是車禍造成的嗎?”章桐不解地問。

身材略矮,留著短發的女遺容師點頭,結結巴巴地抱怨道:“是的,已經送來三天了,但是因為屍體麵部損壞得實在太嚴重了,我們再三請求不要舉行開棺告別儀式……結果,卻還是被家屬拒絕了,對方說無論出多少錢,都要看到妻子的臉……我們想了很多辦法,卻都失敗了,今天是最後的期限,主管說了,要是達不到要求,就,就砸我們飯碗……”

聽了這話,章桐皺眉道:“這不是明擺著給你們穿小鞋麼?”她的目光仔細打量著冰冷的屍體,思索片刻後,果斷地點頭,“這個忙我幫你們,但是,我需要對屍體的傷勢做個具體了解,這樣才能對症下藥。”

兩個年輕女孩一聽就喜出望外,長長地出了口氣,連連擺手道:“沒問題沒問題,反正到時候的棺木中隻會露出死者的頭頸部位,身體是穿了衣服的,看不到,不會有影響。警察同誌,你盡管弄吧!”

“那好,你們在一旁守著,幫我打個下手,因為我會需要一點東西。”章桐不緊不慢地說道。她知道隔壁房間剩下的工作已經不多了,顧瑜一個人應付起來綽綽有餘,而這邊嘛,手腳快的話,不要半小時就可以了。章桐重新又戴上手套和圍裙,架上護目鏡,然後用力拉開了屍體身上穿著的一次性白色連體無菌服,之所以給屍體穿上這種衣服是為了便於後續死者家屬前來給死者送壽衣時,看上去多少能感覺不是那麼尷尬。

如果按照以往的脾氣,章桐是絕對不會同意給人臨時幫忙的,這樣不隻是會耽誤時間,更主要的是,她沒心思去做工作以外的事情。至於說現在為什麼會突然改變了,難道是因為受了李曉偉的影響?腦海中突然出現李曉偉的名字,章桐的心裏不禁一聲長歎,昨晚雖然自己對於下手的力度是有把握的,但是當他被120抬走時,那張慘白如紙的臉卻還是讓章桐的心被猛地揪住了。

真希望那家夥沒事!

她一邊暗暗嘀咕著,一邊開始仔細觀察麵前死者的全身傷勢。而之所以決定要做全身的勘驗,章桐卻並沒有說出自己這麼做的真正原因。隻是複原一個人顱骨的話對她來說其實並不困難,但是真正讓她感到困惑不解的是,無論什麼樣的糟糕車禍現場,在死者全身被保存得如此完整的前提之下,頭麵部是絕對不可能形成這麼嚴重的多點位創傷的。

現在光從肉眼看上去,形成的原因就不隻是迎麵單純的猛烈撞擊,在顱骨的右側,撥開頭發,還能看到明顯的腦硬膜外血腫,這種在顱骨和硬腦膜之間所形成的血腫,最常見於腦膜中動脈破裂,不排除靜脈竇和導血管的破裂,主要形成的原因是顱骨骨折。雖然死者是死於交通事故,但是再怎麼大的撞擊和翻滾,都不會造成顱骨右側的嚴重損傷。

“我需要對她的頭部做個頭部CT掃描,你們這邊能做麼?”章桐問道。

“當然可以!”矮個子女孩趕緊向後麵那扇小門走去,打開後,轉身朝這邊招手,“推過來吧,這裏有CT機。”

章桐不由得目瞪口呆:“你們這邊還有CT機?”

另一位瘦高個女孩聽了,不由得苦笑道:“才買了沒幾個月的時間呢,現在的家屬實在是太會鬧騰了,尤其是交通事故的死者家屬,真的拿他們沒辦法。經常會遇到無法調解的幹脆直接就打到火葬場來了,又不願意花錢申請做屍檢,沒辦法,為了息事寧人,頭兒就下狠心買了這台CT機。”

在準備做CT檢查之前,章桐注意到瘦高個女孩在電腦記錄上打下了‘沈秋月’三個字,不由得心中一動:“‘沈秋月’?這是死者的名字?”

“是啊,”瘦高個女孩點點頭,“三天前送來的,明天舉行告別儀式,她老公汪先生還真舍得花錢呢,包下了我們最大的那個哀思廳不說,光是預付的葬禮時購買鮮花的費用就給了整整兩萬!”

“是的是的,我還聽說他們家幾年前出過一件大事,可倒黴了。好像是一起殺人案,他們就住在殺人犯的樓下,”矮個子女孩性格比較外向,此刻完美地發揮了女人之間天生就有的八卦本能,“後來聽說不得不搬走另外開始新的生活呢,真沒想到,這都過去快兩年了,卻還是逃不脫厄運!”

章桐沒有吱聲,隻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靜靜地躺在玻璃另一麵CT檢查床上的屍體。

很快,看著電腦屏幕上的頭部CT掃描圖,章桐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沉聲說:“你們確定這隻是單純的車禍事故?”

兩個女孩不由得麵麵相覷,矮個女孩點頭:“我們是隻負責儀容整理這一部分,具體,要問120急救中心的人了,是他們第一個到的現場。我們沒有看到。等等,警察同誌……”

“我姓章,你們叫我章醫生吧。”章桐擺手打斷了她的話,“有什麼問題盡管問就是。”

“章,章醫生,你為什麼會質疑她的死因?”女孩接著問道。

“她頭上的傷口明顯不是由車禍造成的,”章桐想了想,伸手指著顱骨右側,“要我看的話,反而更像是由鈍器打擊而造成,並且程度很嚴重。把屍體拉出來吧,我還需要全身再檢查一下,總之,如果能確定死因是他殺的話,那你們就不用再擔心明天的開棺告別儀式了。”

瘦高個女孩怯生生地問道:“那她……不開棺的話直接火化?”

章桐搖搖頭:“如果按照命案走的話,那就沒你們什麼事了,到時候隻需要你們給我同事錄份口供就行,別急,他們會來找你們的。”

又一次來到外間,章桐不再有所顧忌,開始仔細檢查屍體體表的每一寸皮膚,記錄下屍斑的確切位置,見兩個女孩依舊有所顧慮,便耐心解釋說:“不管你們以前是學什麼專業的,幹這行就應該知道什麼是‘屍斑’對不對?你們更應該知道屍斑是血液循環停止,血液受自身重力作用,墜積於低下部位血管內,使血管擴張充盈,紅細胞沉積於最低部位,透過皮膚所呈現出的紫紅色或者暗紅色斑點。它一般在人死後1到3個小時出現,從最初的顏色淺淡、麵積小、壓之褪色到後來的逐漸擴大,融合成片,邊緣清晰。這期間總共被分為三期,分別是墜積期,代表著死後12小時之內;擴散期,對應的是12到24小時,這時候血液已經完全停止流動,皮膚破損的話會有組織液體流出,隻要改變屍體位置,就會有新的屍斑形成,但是,這時候出現的屍斑是絕對無法掩蓋住最初的屍斑的,也就是說,隻要根據它們就可以分辨出死者最初死亡時所處於的大概位置。至於說最後的浸潤期,因為已經超過了24小時,血液徹底停止流動,無論再怎麼移動屍體,都不會在這個時間段內出現的新的屍斑。”說著,章桐抬起頭,“好,我再解釋得詳細一點,如果按照你們所說的她在車禍過後沒多久就被人送過來的話,那她身上應該隻會出現一種片狀屍斑,因為隻要你在最初的12小時內挪動過屍體,那她原來的屍斑就會逐漸轉移至別的部位,變成新的屍斑,而一旦超過12個小時,原來的屍斑就無法移動,相應的在新的位置,會出現顏色較淡的屍斑,這就表明,12小時過後,死者被刻意改變過體位。那你們現在告訴我,她身上總共有多少種顏色的屍斑,還有最深顏色的屍斑出現在身體的哪個部位?”

遲疑了片刻過後,瘦高個女孩吃驚地看著章桐,嘴裏喃喃說道:“章醫生,她的大腿……難道說死者最初的位置是蜷縮狀?”

章桐滿意地點點頭:“是的,側臥,蜷縮狀,這種狀態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除非,死者是死後發生的車禍,也就是說有人試圖用車禍來掩蓋一起命案!而她這種蜷縮狀姿勢一直保持了12個小時以上,直到屍僵的消失。”

“可是,章醫生,”一旁的矮個女孩不解地問道,“我記得當時聽120的醫生說起過發現死者的時候,她是坐在駕駛位上的,並且身上還係著安全帶,而車裏沒有再發現其他傷員。對了,車禍發生的地方是一個懸崖,坡度非常陡峭,當時為了把這輛車弄上來,據說還專門動用了附近工地上的吊車。一個死人怎麼可能再開車摔下懸崖?”

章桐輕輕一笑,轉到屍體的雙腳位置,站定後,緩緩說道:“發現她的那段懸崖邊應該沒有刹車印,也就是說死者是直接開著車衝出懸崖的,對不對?”

“你,你去過車禍現場?”年輕女孩驚愕不已。

“不,我靠的是經驗和推理。”章桐果斷地搖搖頭,“我才沒有去過現場,我所做出的的一切推論都是建立在屍體所呈現出的各種科學證據上的。”說著,她伸手托起死者的右腳,“死者的右腳有嚴重的凍傷,這種天氣這種季節,是絕對不可能發生如此程度的凍傷的,除非,你徒手接觸的是一塊幹冰!”

現實果真如章桐所說,死者的右足已經出現了灰色水泡樣症狀,肌肉腫脹變黑發硬,這正是典型的嚴重凍傷。

“幹冰是固態的二氧化碳,而幹冰由固態變為氣態是一個升華的過程,會吸走接觸方大量的熱,從而迅速降低溫度導致嚴重凍傷的產生。你說,一個死人又怎麼可能給自己綁上幹冰?如果在她還活著的基礎上綁幹冰的話,第一,活人絕對無法忍受,第二,凍傷的狀態會更嚴重,在凍傷周圍還能看到肌體收縮的跡象,但是可惜的是,我在這上麵卻並沒有看到。”

“章醫生,那你的意思是……”

章桐點點頭:“去通知你們主管吧,這具屍體,我們公安局接收了,我需要你們的殯儀車馬上把兩具屍體給我送到安平市公安局刑科所法醫處,那裏自然有人會接收。”章桐一邊脫下手套,一邊吩咐道。

直至此刻,兩位年輕女孩才恍然大悟地長長出了口氣,剛要去準備打電話,卻又被章桐叫住了:“等等,死者的年齡應該在30歲左右吧?”

“沒錯,登記簿上寫的是33歲。”年輕女孩點頭道。

章桐聽了,臉色一變,她匆匆走出遺容整理間後,立刻掏出手機撥通了童小川的電話,把情況簡單進行了說明,最後補充道:“我需要你馬上打電話給死者丈夫汪涵,確認他妻子沈秋月是否進行過流產手術。因為今天上午的時候我和李醫生的同學通過電話,證實沈秋月曾經在數天前去李醫生辦公室看過病,並且在話語中提到過自己當年之所以沒有繼續看病,原因是自己懷孕了,但是後來因為身體健康狀況的緣故,孩子沒保住。”

電話那頭童小川略微遲疑了一會後,轉而問道:“章主任你的意思難道是那具屍體並不屬於沈秋月?”

“目前還不清楚,因為這裏的環境不適合做更進一步的屍檢,我正在催促火葬場方麵出動殯儀車給我把兩具屍體盡快都拉到局裏去。”說到這兒,章桐深吸了口氣,嚴肅地說道,“隻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死者雖然被毀容了,但可以確定年齡是20出頭,這與沈秋月所登記的33歲有很大差距,而且,死者的死因可疑,目前可以確定的是死後被精心偽裝成了車禍。”

“我明白了,這就去辦。”

掛斷電話後,章桐透過玻璃窗看著窗外的景色,青山白雲,碧藍的天空猶如水晶一般純淨,但是此刻她的心裏卻被蒙上了一層灰色的陰影。

回想起今天淩晨所發生的那一幕,章桐還是感到有一些本能的後怕的,因為隻有她自己才知道,當時,在黑暗中緊緊扼住自己脖子的那雙手,其實是絕對不會鬆開的。

是的,她看不見他,而死亡,卻又偏偏離自己那麼近。

2

放下電話後,童小川的心情有點鬱悶,殉職警官的遺屬幾乎每天都會來局裏詢問案情進展,女人憔悴的麵容更讓童小川感覺心中難以承受的壓力。做完手頭的事後,他重重地關上了抽屜,拿著好不容易找到的煙盒來到走廊上,剛想點燃,卻發覺打火機沒氣了,不禁一陣懊惱,小聲咒罵了幾句。

正在這時,眼前伸過一隻手,手心裏放著一個打火機,童小川抬頭看去,卻是自己的老領導,禁毒大隊的副隊長蔣成峰,一個年過六十,快要退休的老緝毒警,心中一軟,不由得眼圈紅了。

老蔣輕輕歎了口氣,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小童啊,你的事我聽說了,你是當年我一手從警校帶出來的,自然也就很了解你的脾氣和個性,我就知道你現在的日子不好過。我早就說過,這裏畢竟和禁毒工作的性質不一樣,除了對工作的敬業心不變外,你還是需要付出足夠的耐心的,你要學會讓自己冷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