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不管怎麼說,給愛下定義是要惹上帝發笑的。不如先繞開它,換個角度,這樣問:什麼時候,你第一次感到了愛?或者是在什麼樣的時候,你感到了需要愛?
我常回想那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樣的時候?
那大約要追溯到上小學的時候,有個女孩兒,與我同年,她長得漂亮嗎?但是我的目光總被她吸引,隻要她在,我的注意力就總是去圍繞她。最初發現她是在一次“六一”兒童節的慶祝會上,她朗誦一首詩,關於一個窮苦的黑人孩子的詩……會場中先還有些喧鬧,但忽然喧鬧聲沉落下去,隻剩下她的聲音在會場中飄蕩,清純、稚氣,但卻微微地哽咽,燈光全部聚向她時,我看見她的眼邊有淚光……從那以後我總想去接近她,但又總是遠遠地看她並不敢走去近前,甚至跟她說話也有自慚形穢之感,甚至連她的住處也讓我想象迭出覺得神聖不可及。這是愛嗎,愛的萌動?但這與性有多少關係呢?那女孩兒,現在想來真的不能算漂亮,身上一點女人的跡象也還沒有。是什麼觸動了我呢?
\/四十二\/
如果那一次觸動中其實有著懵懂的性因素,可同樣的觸動也曾來自一個男孩兒,他住在一座不同尋常的房子裏,我在《務虛筆記》中寫過那座房子。在《務虛筆記》中我借助對一個女孩兒的眺望,寫過,我怎樣走進了那座漂亮的房子,看見了裏麵的生活。那是一座在我當時看去不可思議的房子,和一種我想象不到的生活,在《務虛筆記》中我寫到了我當時的感受。在走不盡的灰暗小街的纏纏繞繞之中,在寂寞的冬天的早晨,朦朧的陽光之下,那座房子明朗、清潔、幽靜,仿佛置身世外。那裏麵的布設和主人們的舉止,都高雅得讓我驚詫,讓我羨慕,讓一個欲念初萌的孩子從頭到腳彌漫開沉沉的自卑。我很快就感覺到了一種冷淡,和冷淡的威脅。不錯,是自卑,我永遠都看見那一刻,那一刻永不磨滅。那兒的人是否傲慢地說了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自卑與生俱來,重要的是那冷淡的威脅其實是由自卑構築,即使那兒的人沒有任何傲慢的表示我也早就想逃跑了。《務虛筆記》中寫的是:我想回家。我跑出了那座美麗的房子,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是家——那一向等待著我的溫暖之中,忽然摻進了一縷黯然。家,由於另一種生活的襯照,由於冷淡的威脅,竟也變得孤獨堪憐。在《務虛筆記》中,我借助於畫家Z的形象去看過我自己那時的心情……
\/四十三\/
自卑,曆來送給人間兩樣東西:愛的期盼,與怨憤的積累。
我想,畫家Z曾經得到的是後一種。我呢?我之所以能夠想象他,想象他就是在那次回家的路上走進了怨憤,料必因為Z是我的一部分,至少曾經是這樣。要征服那冷淡,要以某種姿態抵擋乃至壓倒那冷淡的威脅,自卑於是積累起怨憤,怨憤再加倍地繁衍自卑——這就是畫家Z。相反,若是夢想著世間不再有那樣的冷淡,夢想著,被那冷淡雕鑄的怨憤終於消散,所有失望過和傲慢過的心靈都能夠相互貼近,那就是愛的期盼。甚至純真的心從不多看那冷淡一眼,唯熱盼著與另外的心靈溝通,不屈不撓地等待,走遍一生去尋找,那就是愛的路程。在《務虛筆記》中,我借助詩人L、女教師O和F醫生的身影,走進這樣的夢想,借助於對他們的理解看見了我的另一種心情。
這兩種心情似乎都是與生俱來,盤根錯節同時都在我心裏,此起彼伏,鋪設成我的心路。別人也都是這樣嗎?我隻知道,兼具這兩種心情的我才是真實的我。我站在Z的腳印上,翹望L、O和F的方向。我體會著Z的自卑,而神往於L、O和F癡心不改的步伐。而且,越是Z的消息沉重,越是L、O和F的消息明媚動人。我知道了,愛,原就是自卑棄暗投明的時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裏步步深陷,或者轉身,在愛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四十四\/
不過自卑,也許開始得還要早些。開始於你第一次走出家門的時候。開始於你第一次步入人群,分辨出了自己和別人的時候。開始於你離開母親的偏袒和保護,獨自麵對他者的時候。開始於這樣的時候:你的意識醒來了,看見自己被局限在一個小小的軀體中,而在自己之外世界是如此巨大,人群是如此龐雜,自己仿佛囚徒。開始於這樣的時候:在這紛紜的人間,自己簡直無足輕重,而這一切紛紜又都在你的欲望裏,自己二字是如此不可逃脫,不能輕棄。開始於這樣的時候:你想走出這小小軀體的囚禁,走向別人,盼望著生命在那兒得到回應,心魂從那兒連接進無比巨大的存在,無限的時間因而不再是無限的冷漠……但是,別人也有這樣的願望嗎?在牆壁的那邊,在表情後麵,在語言深處,別人,到底都是什麼?對此你毫無把握。但囚徒們並不見得都想越獄出監,囚徒中也會有告密者,輕蔑、猜疑和誤解加固著牢籠的堅壁,你熱烈的心願前途未卜,而一旦這心願陷落,生命將是多麼孤苦無望,多麼索然無味,荒誕不經。我能記起很多次這樣的經曆。從幼年一直到現在,我有過很多次失望——可能我也讓別人有過這類失望——很多次深刻的失望其實都可以叫作失戀,無論性別,因為在那之前的熱盼正都是愛的情感:等待著他人的到來,等待著另外的心魂,等待著自由的團聚。雖因年幼,這熱盼曾經懵然不知何名,但當有一天,愛的消息傳來,我立刻認出那就是它,毫無疑問一直都是它。
\/四十五\/
愛這個字,頗多歧義。母愛、父愛等等,說的多半是愛護。“愛牙日”也是說愛護。愛長輩,說的是尊敬,或者還有一點威嚇之下的屈從。愛百姓,還是愛護,這算好的,不好時裏麵的意思就多了。愛哭,愛睡,愛流鼻涕,是說容易、控製不住。愛玩,愛笑,愛桑拿,愛汽車,說的是喜歡。“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是想的意思,隨便你。“你愛死不死”,也是說請便,不過已經是恨了。
愛,與喜歡混淆得最嚴重。“我愛你”,可能是表達著一次真正的愛情,也可能隻是好色之徒的口頭禪,還可能是各有所圖的一回交易。喜歡,好東西誰不喜歡?快樂的事誰不喜歡?沒有理由譴責喜歡,但喜歡與愛的情感不同。愛的情感包括喜歡,包括愛護、尊敬和控製不住,除此之外還有最緊要的一項:敞開。互相敞開心魂,為愛所獨具。這樣的敞開,並不以性別為牽製,所謂推心置腹,所謂知己,所謂同心攜手,是同性之間和異性之間都有的期待,是孤獨的個人天定的傾向,是紛紜的人間貫穿始終的誘惑。
\/四十六\/
所以愛是一種心願,不在街上和衣兜裏,也不在儲蓄所。睜著倆眼向外找,可以找到救濟(包括性方麵的救濟),僅此而已。
愛卻艱難,心魂的敞開甚至危險。他人也許正是你的地獄,那兒有心靈的傷疤結成的鎧甲,有防禦的目光鑄成的刀劍,有語言排布的迷宮,有笑靨掩蔽的陷阱。在那後麵,當然,仍有孤獨的心在顫栗,仍有未息的對溝通的渴盼。你還是要去嗎?不甘就範?那你可要謹慎,以孤膽去賭——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償你平生的夙願。愛不比性的地方正在這裏,性唯快樂,愛可沒那麼輕鬆。瀟灑者早有警告:哥們兒你累不累?
\/四十七\/
愛情所以選中性作為表達,作為儀式,正是因為,性,以其極端的遮蔽狀態和極端的敞開形式,符合了愛的要求。極端的遮蔽和極端的敞開,隻要能表達這一點,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於是走進愛的領地。沒有什麼比性更能體現這兩種極端了,愛情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開去敲碎心魂的遮蔽,愛情找到了它就像藝術家終於找到了一種形式,以期夢想可以清晰,可以確鑿,可以不忘,盡管人生轉眼即是百年。
但也正因為這樣,性可以很方便地冒充愛情,正像滿街假冒藝術的雕塑還少嗎?如果儀式之後沒有內容,如果敞開的隻是肉體,肌膚相依而心魂依然森嚴壁壘,那最多不過還是“喜歡”和“控製不住”。(假冒的儀式越來越多,比如種種的宣誓,種種隆重的典禮和剪彩,比如荒誕可以成為時尚,真誠可以用作包裝……)其實好色倒也是人情之常。紅燈區如同公廁,利於衛生。隻是這樣無可厚非下去似乎文不對題——在美妙的肉體唾手可得的年代,心靈的孤獨怎樣了?愛怎樣了?以及,性又隨之怎樣了呢?
性冷漠據說在蔓延,越是性解放的地方,性越是失去著激情。是性不應該解放嗎?不,總把性壓迫在罪惡的陰影下是要出事的。但也不宜被解放到無根無據的地步,倘其像吐痰一樣毫無弦外之音,愛憑什麼偏要對它情有獨鍾,偏要向它注入奔湧不息的能量呢?
\/四十八\/
愛之永恒的能量,在於人之間永恒的隔膜。愛之永遠的激越,由於每一個“我”都是孤獨。人不僅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是一個個分開著被拋來的。
在上帝那兒,在靈魂被囚進肉體之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初,並無我、你、他之分別,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渾然一體,無分彼此內外,浮搖漫展無所不在。然後人間誕生了,人間誕生了其實就是有限誕生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被分割進億萬個小小的肉體,小小的囚籠,億萬種欲望擁擠摩擦,相互衝突又相互吸引,縱橫交錯成為人間,總有一些在默默運轉,總有一些在高聲喊叫,總有一些黯然失色隨波逐浪,總有一些光芒萬丈彪炳風流,總有弱中弱,總有王中王——不管是以什麼方式,不管是以什麼標牌,不管是以刀槍、金錢還是話語……總歸一樣。尼采說對了:權力意誌。所有的種子都想發芽,所有的萌芽都想長大,所有的思緒都要漫展,沒有辦法的事。把弱者都聚攏到一塊兒去平安吧,弱者中會浮湧出強人。把強人都歸堆到一塊兒去平等呢,強人中會沉澱出弱者。把人一個個地都隔離開怎麼樣?又群起而不幹。小時候,我們幾個堂兄弟之間經常打架,奶奶就嚷:“放在一塊兒就打,分開一會兒又想!”奶奶看得明白,就這麼回事。
\/四十九\/
說真的,我不大相信“話語霸權”之類的東西可能消滅,就像我也不大相信可以消滅人的貪婪。但消滅霸權和貪婪正在成為人的願望,這就好,就像愛情,要緊的是心願。我懷疑上帝是不是悶了,寂寞得不行,所以擺布一場反反複複的遊戲?別管上帝的事吧。人呢,就像我和我的堂兄弟們一樣,要緊的是相互想念,雖然打架。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因分割而衝突,因衝突而防備,因防備而疏離,疏離而至孤獨,孤獨於是渴望著相互敞開——這便是愛之不斷的根源。
敞開,不是性的專利,性是受了愛的恩寵,所以生氣勃勃。如果性已經冷漠,已經疲倦,已經泛濫到失去了傾訴的能力,那就讓它僅僅去負責繁殖和瀟灑。敞開,可以找到另外的儀式和路徑,比如藝術,比如詩歌,比如戲劇和文學。不過文學這個詞並不美妙,並不恰切,不如是寫作,不如是傾訴和傾聽,不如是夢幻、是神遊。因為那從來就不是什麼學問,本不該有什麼規範,本不該去符合什麼學理,本不必求取公認,那是天地間最自由的一片思緒呀,是有限的時空中響徹的無限呼喚。為此上帝也看重它,給它風采,給它浪漫,給它鬼魅與神奇,給它虛構的權力去敲碎現實的呆板,給它荒誕的邏輯以衝出這個既定的人間,總之給它一種機會,重歸那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浩浩蕩蕩萬千心魂重新渾然一體,贏得上帝的遊戲,破譯上帝以斯芬克斯的名義設下的謎語。
\/五十\/
但這是可能的嗎?迫使上帝放棄他的遊戲,可能嗎?放棄分割,放棄角色們的差異,讓上帝結束他非凡的戲劇,這可能嗎?那麼喜歡熱鬧的上帝,又是那麼精力旺盛、神通廣大,讓他重新回到無邊的寂寞中去,他能幹?要是他幹,他曾經也就不必創造這個人間。喜好清靜如佛者,也難免情係人間。我還是不能想象人人都成了佛的圖景,人人都是一樣,豈不萬籟俱寂?人人都已圓滿,生命再要投奔何方?那便連佛也不能有。佛乃覺悟,是一種思緒。一團圓滿一片死寂,思之安附,悟從何來?所以有“煩惱即菩提”的箴言。
人間總是喧囂,因而佛陀領導清靜。人間總有汙濁,所以上帝主張清潔。那是一條路啊!皈依無處。皈依並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分割的消息要重新聯通,隔離的心魂要重新聚合,這樣的路上才有天堂。這樣的天堂有一個好處:不能爭搶。你要去嗎?好,上路就是。要上路嗎?好,爭搶無效,唯以愛的步伐。任何天堂的許諾,若非在路上,都難免刺激起爭搶的欲望。不管是在九天之外,或是在異元時空,任何所謂天堂隻要是許諾可以一勞永逸地到達,通向那兒的路上都會擁擠著貪婪。天堂是一條路,這就好了,永遠是愛的步伐,又不擔心會到達無窮的寂寞。上帝想必是早就看穿了這一點,所以把他的遊戲擺弄個沒完。佛陀諳熟此道,所以思之無極。謝天謝地,皈依是一種心情,一種行走的姿態。
\/五十一\/
愛是軟弱的時刻,是求助於他者的心情,不是求助於他者的施予,是求助於他者的參加。愛,即分割之下的殘缺向他者呼籲完整,或者竟是,向地獄要求天堂。愛所以艱難,常常落入窘境。
所以“愛的奉獻”這句話奇怪。左腿怎麼能送給右腿一個完整呢?隻能是兩條腿一起完整。此地獄怎麼能向彼地獄奉獻一個天堂呢?地獄的相互敞開,才可能朝向天堂。性可以奉獻,愛卻不能。愛就像語言,聞者不聞,言者還是啞巴。甘心於隔離地活著,唯愛和語言不需要。愛和語言意圖一致——讓智識走向心魂深處,讓深處的孤獨與惶然相互溝通,讓冷漠的宇宙充滿熱情,讓無限的神秘暴露無限的意義。巴別塔雖不成功,語言仍朝著通天的方向建造。這不是能夠嘲笑的,連上帝也不能。人的處境是隔離,人的願望是溝通,這兩樣都寫在了上帝的劇本裏。
\/五十二\/
可這有什麼用嗎?通常的嘲笑和迷惑就在這裏:人不可能永生,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愛有什麼用?心魂的敞開有什麼用?熱情又有什麼用呢?但,什麼是有用?若僅僅做一種活物,衣食住行之外其實什麼都可以取消。然而,乖張如人者偏不安守這樣的地位,好事如上帝者偏不允許這樣的寂寞,無限膨脹的宇宙偏偏孕育出一種不衰的熱情。先哲有言:“人是一堆無用的熱情。”人即熱情,這熱情並不派什麼別的用場。人就是飄蕩在宇宙中的熱情消息,就是這宇宙之熱情的體現,或者,唯宇宙之熱情稱為人。若問“熱情何用”,等於是問“人何用”,等於問“宇宙何用”“無用何用”。從必死的角度看,衣食住行又有何用?不如早早結束這一場荒誕。說人就是為了活著,也對,衣食住行是為了活著,夢想也是,倘發狠去死,一切真都是何必?但是,說人隻是為了活著,意思就大不一樣,豐衣足食地關在監獄裏如何?
\/五十三\/
但是死,那麼容易嗎?我是說,誰能讓“無用的熱情”死去?誰能讓宇宙的熱情的消息飄散?誰能用一瓶安眠藥讓世界永遠睡去?
宇宙這隻花瓶是一隻打不爛的魔瓶,它總能夠自我修複,保持完整,熱情此消彼長永不衰減。人間這出戲劇是隻殺不死的九頭鳥,一代代角色隱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七情六欲,仍然悲歡離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終於知不知,各種消息都在流傳,萬古不廢。
\/五十四\/
這也許荒誕。荒誕如果難逃,哀歎荒誕豈不更是荒誕!荒誕如果難逃,自然而然會有一種猜想:或許這人間真的不過是一座煉獄?我們是來服刑的,我們是來反省和鍛煉的,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下放與下凡異曲同工。迷信和神話中常有這類說法:天神有罪,被譴人間,譬如豬八戒。天神何罪?多半都是“天蓬元帥”一般受了紅塵的引誘。好吧,你就去紅塵走一遭,在肉體的牢籠中再加深一回對苦難的理解。賈寶玉和孫悟空這一對女媧的棄物,也都是走了這條路,不過比八戒多著自願的成分。
這樣的猜想讓人長舒一口氣,仿佛西緒福斯的路終於可以有頭,終有一天可以放假回家萬事大吉,但細想這未必美妙,徹底的圓滿隻不過是徹底的無路可走。
\/五十五\/
經過電子遊戲廳,看見癡迷又疲憊的玩客,仿佛是見了人間的模型。變幻莫測的遊戲是紅塵的引誘,一台台電腦即姓名各異的肉身。你去品嚐紅塵,要先具肉身——哪一樣快樂不是經由它傳遞?帶上足夠的本金去吧,讓欲望把定一台電腦,靈魂就算附體了,你就算是投了胎,五光十色的屏幕一亮你已經落生人間。孩子們哭鬧著想進遊戲廳,多像一塊塊假寶玉要去做“紅樓夢”。欲望一頭紮進電腦,多像靈魂鑽進了肉身?按動鍵盤吧,學會入世的規矩。熟練指法吧,摸清謀生的門道。謝謝電腦,這奇妙的肉身為實現欲望接通了種種機會——你想做英雄嗎?這兒有戰爭。想當領袖嗎?這兒有社會。想成為智者?好,這兒有迷宮。要發財這兒有銀行可搶。要拈花惹草這兒有些黃色的東西您看夠不夠?要賭博?咳呀那還用說,這兒的一切都是賭博。
你玩得如醉如癡,劈裏啪啦到劈裏啪啦,到本金告罄,到遊戲廳打烊,到老眼昏花,直到遊戲日新月異踏過你殘老的身體,這時似乎才想起點別的什麼。什麼呢?好像與快樂的必然結束有關。
荒誕感襲來是件好事,省得說“瞎問那麼多有什麼用”。其實應該祝願瀟灑從頭至尾都不遭遇荒誕的盤查,可這事誰也做不了主,荒誕並非沒有疏漏,但並不單單放過瀟灑。而且你不能拒絕它:拒絕盤查,實際已經被盤查。
\/五十六\/
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樣。作惡者怕地獄當真。行善者怕天堂有詐。瀟灑擔心萬一來世運氣不好,瀟灑何以為繼?英雄豪傑,照理說早都置生死於度外,可一想到宏圖偉業忽而回零,心情也不好。總而言之,死之可怕,是因為畢竟誰也摸不清死要把我們帶去哪兒。
然而人什麼都可能躲過,唯死不可逃脫。
可話說回來,天地間的熱情豈能寂滅?上帝的遊戲哪有終止?宇宙膨脹不歇,轟轟烈烈的消息總要傳達。人便是這生生不息的傳達,便是這熱情的載體,便是殘缺朝向圓滿的遷徙,便是圓滿不可抵達的困惑和與之同來的思與悟,便是這永無終途的欲望。所以一切塵世之名都可以磨滅,而“我”不死。
\/五十七\/
“我”在哪兒?在一個個軀體裏,在與他人的交流裏,在對世界的思考與夢想裏,在對一棵小草的察看和對神秘的猜想裏,在對過去的回憶、對未來的眺望、在終於不能不與神的交談之中。
正如浪與水。我寫過:浪是水,浪消失了,水還在。浪是水的形式,水的消息,是水的欲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浪的根據,浪的歸宿,水是浪的無窮與永恒。
所有的消息都在流傳,各種各樣的角色一個不少,唯時代的裝束不同,塵世的姓名有變。每一個人都是一種消息的傳達與繼續,所有的消息連接起來,便是曆史,便是宇宙不滅的熱情。一個人就像一個腦細胞,溝通起來就有了思想,儲存起來就有了傳統。在這人間的圖書館或信息庫裏,所有的消息都死過,所有的消息都活著,往日在等待另一些“我”來繼續,那樣便有了未來。死不過是某一個信號的中斷,它“輕輕地走”,正如它還會“輕輕地來”。更換一台機器吧——有時候不得不這樣,但把消息拷貝下來,重新安裝進新的生命,繼續,和繼續的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