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見麵在即,留些話慢慢傾吐吧。你問我每頓吃幾碗飯,慚愧!還是一碗主義,然而你呢?——我希望你強飯自愛!
鷗書於燈下
13 寄冷鷗
鷗:
上次那封信想已收到,也許你看過後不大明白吧。本來是不大容易明白的。
這幾天寫詩不少,這一首詩大概有六七百行,成後再與你看。鷗,我如今是一個孕婦,難受已極,等我的詩吐完了後,也許好些吧!我相信我沒有吐完的時候。
天氣有些熱,焦灼的紅日又照在我煩悶多思的頭上,我隻得在痛苦的生命之光下輾轉……哎,年年我都如此,蹺足望望前麵,前麵隻
有“不安息”,不禁戰抖,再不敢生活下去了!
問你一聲安康!
雲
老北京婚禮1893年
14 寄異雲
異雲:
炎熱的天氣,真使人煩燥,灼爍的金色的太陽幾乎把我炙成溶液,我真怕夏天!
頤和園十七孔橋1890年
東便門1890年
但是每一年的夏天我也得掙紮著過去,因此我想“人”真太可憐了:形體上要受許多剝蝕,同時精神上也要受各種各式的煎熬,最殘酷的要算是不可捉摸的希望,它對於人用盡誘惑的手段,顯示著無盡藏的優美與歡樂,於是可憐的人就一步一步向它走去,然而等到接近它的時候,一切又都是平凡而醜惡!唉!我真不免要咒詛事實!所以我一生別無大誌,隻願離人間遠一點,我的痛苦要少一點,與你所說你應當入世些,你或者可以忘記你的痛苦,簡直正相反了。異雲,我們試驗著誰的真理多一些,好不好?
冷鷗
15 寄冷鷗
吾鷗:
話是說不盡的,情亦不盡。
我們的兩顆心同入一樣的神秘世界,希望永永如是。
同情心太大太深,便變為偉大純潔的愛了。
世界最不可捉摸的是情感。我是主情的人,所以不可捉摸,但你如也是主情的人,便很容易捉摸我了。
我倆此後是在苦難的人生道上互相提攜之伴侶。
希望你來,快來,我牽著你的手,你便跟著我走,走向神秘的道上,走到神秘的世界,神秘的世界沒有快樂沒有悲傷,隻有人的赤裸裸的心!
附上詩兩節:(一)
你的智慧好比日光——
給生命與一切芬芳;
我是一隻翩翩粉蝶,
戲遊在濃蔭的綠葉,
吸收點日光的和諧。(二)
你的溫氣好比月光——
安慰了人們的悲傷;
我是一朵潔白玉簪,
含孕著春夜的醉酣,
沉迷於月光的露甘。
錄自《影》的第十三節
異雲
16 寄異雲
異雲:
現在正是黃昏時候,天空罩著一層薄薄的陰翳,沒有嬌媚的斜陽,也沒有燦爛的彩霞,一切都是灰色的。可是我最喜歡這樣的時候,因此我知道我的命運是我自己造成的,我隻喜歡人們所不喜歡的東西,自然我應得到人們所逃避的命運了。
灰色最是美麗,一個人的生命如果不帶一點灰色,他將永遠被摒棄於靈的世界。你看灰色是多麼溫柔,它不像火把人炙得喘不過氣來,它同時也不像黑暗引人陷入迷途,——我怕太強烈的光線,我怕太熱鬧的生活,我願永遠沉默於灰色中。
這話太玄了吧,但是我想你懂,至少也懂得一部分,是不是?
今天一天我沒有離開我的書案,碧的綠藤葉在微風中鼓蕩,我抬頭望著,常恍若置身於碧海之濱,細聽小的濤浪互語:這是多麼神秘的體驗啊!
你回校寫詩了嗎?我希望在最近的將來能看見它,而且我預料一定是一本很美麗的作品。殺青時,千萬就寄給我吧。
我今天寫了不少的東西,而且心情也比較安定了。希望你的生活也很舒適。
你還吃素嗎?天熱,多吃點菜蔬,倒是很合衛生,不過有意克苦去吃素,我瞧很可不必——而且吃不了三天又要開齋,真等於“一曝十寒”,未免太不徹底了。再談。
祝你康健!
冷鷗
17 寄冷鷗
鷗:
你仍然舍了我,讓我一人孤單慘淡地在灰色的路上跋涉,咳!你未免太殘忍了吧,我沒有別的法子,隻好叫你——鷗姐!鷗姐!——起初叫的聲音有點高且大,後來低微下去,以至不可聽見,那時你的整個充盈了我的血液,我更默默地愛著,愛著你的一切。鷗啊!你是我的宗教,我信仰你,崇拜你,你是我的寄托;我一個無人照顧的天真小孩,如今飛也似地伏進你的胸中,你柔軟的胸上,我願在那兒永久長息。鷗!我愛你,我信你,讓這兩句為我最後在世上所能吐出的話。但是我確安息在你的裏麵,你呢,也不必客氣,更無須膽怯,來,來,你也來,來到我的深處,我對你,最最溫柔,最最忠實,你如果不信,未免太愚了吧!世上最真的是感情,人說感情最多變化,但真的真情,是與天地——啊!不是!與永久同永久的。冷鷗!我在這裏叫你,輕柔地叫你,冷鷗!你來!你來!你來!……你既然久受創傷,既然真是可憐,我就不當再使你受傷,非特如是,更應消滅你心上的傷痕,鷗!你來!我這裏有止痛藥,我一生都當你的看護,服從地馴靜的如形影之不相離,常常跟著你,伴著你。我對你這樣,就等於對我自己這樣,這純粹發自彼此的同情心,這才是我倆愛情的根基,一切都消滅時,這個永不消滅。
八達嶺長城1877年
北海 大西天建築群1919年被八國聯軍焚毀
你的像片現在對著我,我看見你有兩個感想:一個是你的可憐,一個是你的偉大,讓我來解釋一下:你的可憐全在你的神情,我每每想人類為什麼不能得著和平,就是彼此的心不能相通。鷗,我倆的心,如今可以——並且膽大地說是相通了,莫非將來新世界的呼聲就在我倆同情心的跳動聲中?其次,是你的偉大,我每凝視你的像片,我覺得我的一切都在努力向上麵爬,情願向上爬,這是你的偉大,無可諱言的。
你——時間,空間,聽著,仔細地聽我的言辭,我的瘋語,我對冷鷗的熱情,這是宇宙的真理,人生的大道,這是誰之功呢?這不得不歸功於我最心愛的鷗姐,你——時間,空間,一切,我以後吐的詩句是冷鷗教我的,不過借我的口吐出來罷了。唉!我到底是什麼?我來自何方,我將往何方?呀!我悲傷,這些我都不明白,啊!鷗姐!你告訴我罷,我的宗教!你提我——提我與天上的神靈結合,我如何不感謝你,我將用“我”來謝你,但這個“我”亦是你給我的,我將用什麼來謝你,我隻好不謝你,但我又不能不謝你,這個並不徹底,啊!我不說了!……
你——山水,平原,森林,沙漠,跪下祈禱崇拜,隨著我的模樣方法,來信仰這麼一個言語以外的神明,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宇宙都充滿了和諧;鷗,我不學那些假信仰者,崇拜假偶像,我對你不必須禮儀(虛偽的)來使我倆的親近分離,我要抱你,吻你,一直到我死。呀!有時你不在了——哪去了?你秘密地來到我的深處,那時我是如何的驚喜呀!啊!鷗!我要吃你一口,把你吞下去,你當心呢!我的靈魂渴需著你,奈何?
冷鷗,我離不了你了,我甘心這樣,冷鷗,我如今死也是個美麗的死,我的生自然是美麗的生,天呀!我所覺得說的,是真的嗎?真!你是真的嗎?鷗,真!
我的兩眼有些發花,我的耳朵發響;我的心跳得快,這都是為你呀!你,你,你,你!——我叫你一聲,好不好?冷鷗!
想來你也該知道我是如何的慘傷,當我看見你時,尤其當你含著一腔熱情在兩眼,——多感情多感想——那時我一陣一陣的難受,我很了解你——比別的時候都了解你——我便發誓要幫助你,唉!我是這般渺小,但我隻有唯力是視。我想起樂聖貝多芬說的:“做一人可能作的一切善事。”鷗,你說我焉得不感到惆悵,悲淒?我,一個撕破的我,這樣寒磣,這樣襤褸,想來真可憐,而今卻要發誓救度你。但我不得不這樣,因為我是個人,天知道,我縱能力薄弱,我也得往上攀,向高處爬,決不墮落,此刻我立願救你助你。我如果努力去作,不管結果如何,來生定能入那靈的世界,來生我定能摘一個智慧之果,采一朵和諧之花,這樣講起,你豈不是我的救度者?是,無疑!原來世界的偉大的事業,都是兩方麵的,一個人無論如何孤寂,他的事業,偉大的事業,總不是單獨的。
啊,冷鷗!你想我如何能舍了你?舍了你我便孤單,舍了你我便失了生命、生活的意義與興趣!我不能離你一步,不能,不能。你千萬放心,我是永久,你懷疑永久嗎?我是愛,你反抗愛嗎?我是你,你拒絕你嗎?如果你對永久懷疑,對愛反抗,對你拒絕,那麼,我是別的東西,可以覺而不可以說,你深深覺著便得。
我可說你我如今是通的,我每次看見你,就等於我自己,我從兩眼中窺透你的真心,我便探入我自己的心,我們互和感應,我從未想到人類可以這樣毫無齟齬地相通。我懷疑我倆前生是一個人,不知被什麼鬼魔把那個人截成兩半,便成了你與我,今日又相聚會,是誰之力歟?是上帝,是神明,是宇宙的主宰,是神秘的影子,啊!是你,同時也是我!以後我不說你我二字,我以“一”代表“你我”,但你看這封信時,恐感不便,所以我依舊用你與我。
這是甚麼?一個神影從遠山走近我的身邊,唉!近了,更近了,我怕,我發抖,這幾天我的靈魂脆弱極了,你這神影來,慢慢地來,最後來到我書桌旁,它說:“我沒有軀殼,我隻有靈魂,你看不見我,你隻覺著我。”啊!是!我隻覺著你,啊!冷鷗!那是你,是你的聖靈,由天邊下降,降臨在我這鬥室的書桌邊,啊,鷗!希望你永遠這樣拜訪我,你的異雲在不得不無可奈何的時候,你就應該來問問他,看護他,如果必需時,也不妨吻他;你的異雲,可憐他雖則同情你,但他恐怕還比你可憐,你對他應當如何?這些你都很知道,用不著我再多說。你的異雲不久便將入地下,希望你當他還在地麵上如幻影般在人叢中走動時,稍稍看管他一點,安慰他一點。他呢,自然有相當的愛心對你。哦!吾鷗!我聽見你的太息,你的哭聲,我的深處也回應著你的一切。
這封信自然不少,但我還想寫下去,不過你的異雲背有些痛,心有些醉,手有些軟,不能再往下寫,我便躺在床上,好像躺在你溫柔的胸膛下!
希望今夜我倆能於夢中相見!
禮拜天我也許忽然出現於你的身邊。
異雲
18 寄冷鷗
鷗:
既然來了,幹麼又要去呢?美麗是不易來的,來了亦不能久住!當時使人快樂至於自然,過後,過後呢?使人難受也至於自殺。你不必走,即使走,也不必走得這麼快,快,一切都在走,往不知何處去?你,——鷗,更走得快,我在後麵追你,你多麼殘酷呀!腳步更加快,我的兩腿這樣軟嫩,自然趕不上你呀!我哭,哭後,我無奈,隻凝視室中的虛影,等到這虛影變成你。鷗,我便預備去抱它。一股奇光來了,它使日月發光,使地球轉動,使社會不管如何紊亂——仍然有一條線索,它抓著一切的深處,我求了許多年,我悲傷,我祈禱,我自苦,我號呼人生的意義,我從古聖先王的記載裏尋找我應當崇拜的偶像,唉,什麼哲人智士,他們所講的僅是無生機書本!啊,我失望,誰知年來我在辛苦過日,東飄西泊,如今爬到你的胸上,鷗,我實在有說不出的奇異,我盡量的多謝你!
我的生命複活,我的青春再臨,我是不滅不朽,隻因為你呀!吾愛,我如何地說呢?我如何愛你呢?你是我詩的淵源,亦是我歌的分流;我是無限,無限的情緒想向你吐,想注入你的血液裏呀!死的文字,死的筆,死的紙,死的信,我無法可想——除了看見你,你站在我的書桌上,含著你一生的神情,孕著你對我的期望,我為何不為你滴淚一二顆呢?
滴淚一二顆!為什麼隻說一二呢?並非我沒有同情,沒有深情,這因為你的異雲的淚早已滴完。唉,我認識你以後,我更入悲境,連淚都不能盡量地瀉出,我一睜眼看世界,一下就窺透萬象的深處,最深的地方當然是你的心,哎喲!我是什麼?我來自何處?我將往何方呀?鷗,請告訴我,我等你,等你神聖的言辭,你的言辭既為神聖,就不應單單這樣巧掉在我的身上;但我知道真正的神聖是與天上的神土中的蟲相通的,我縱是蟲,至少也該受一點你的神靈的潤澤。
不過,我以後希望你可憐我,更盼你疏遠我,我盼你恨我——吾愛,吾鷗,我聽見你的歎息聲,你最好恨我一點,愈恨我,你愈能捉著我。我呢?愈走近你的身邊,仰著頭,張著大而驚奇的兩眼,低柔地叫一聲“冷鷗,你為什麼這樣生氣?為什麼呆呆望著將來發抖?為什麼拿著現在的情形懷疑彷徨?為什麼總用人間最普通的情與心理來推測我?未免對我太冷了吧!”此時我的聲音更轉低柔,並有些顫抖!
昨天發的長信想已收到,這信到你手時,定在星期六,星期六那天的上午,我也許飄到你的眼睛裏。再談。
祝你好!
異雲
19 寄異雲
異雲:
我這兩天好像老在酒後,心情有些醉,又有些辛酸,真難過極了!偏偏應酬多,今天下午又要去赴宴,多麼世俗啊!哪一天我住到深山窮崖時,便是被赦的日子。
你的長信我收到了——
我從你那裏得到許多美的幻影,當我靜默時,便立刻映射於我的眼前!在那一刹那間我的心是充實的,不過也太複雜,所以最後仍然是冷漠空虛。——不過這個冷漠空虛,也許是一切被焚毀後的冷漠空虛吧。
大鍾寺1890年
損毀嚴重的東便門角樓1900年
天是怎樣的不可測,我的心也是怎樣的不可捉摸,不安定是不可避免的趨勢,恐將困我終生——直到我埋葬時。
世界上認識我的人現在都張著驚奇的眼在注視我,以為我總有不可思議的變化,各種浪漫的謠言常常加在我的身上,真夠熱鬧了。可是我呢還是我!並且永遠還是我,因此我更感覺我在世界上太孤獨了。
冷鷗
20 寄冷鷗
鷗:
來信收到,我以為你太注意世人的批評。世人的議論隻是一種偏見,我們的建設既不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又何必太看重他們的淺見呢?
大高殿牌樓旁邊是習禮亭(已損毀)1890年
冷鷗,你的心是海是雲,無時不在變幻,——這我頂清楚,但是我這裏有許多美麗的幻影,那時你的心難受,渴望什麼安慰與珍奇美麗的東西,不瞞你的話,我準能使你比較滿足。
我們每次相見,你都說些虛無飄渺的話,冷鷗,我又以為你不大對,不大明白真情。你隻一味的倔強,你說你的眼前時常有一個可怕的陰影,——那自然是象征你將來的運命;你又說那陰影非常的美麗,——那自然是象征我以後會給你以悲哀。這些,這些都是你的世故太深的緣故,我無法補救,隻有一心一意對你好罷了。
唉,我的心此時有“理還亂”的難受,再說吧!
異雲
21 寄異雲
異雲:
不知為什麼我這幾天的心紊亂極了,我獨自坐在書案前的搖椅上,怔怔看著雲天出神,隻覺得到處都是不能忍受的不和諧,我真憤恨極了,我要毀滅一切!——然而你知道我是太脆弱了,哪裏有力量來做這非常的勾當呢。
異雲,我不是對你說過嗎?在我的眼前時時現露著那個可怕的陰影。它是像利劍似的時時刺得我的心流血——血滴是漸漸的展開來,好像一條河,可憐的我就沐浴於這鮮紅的血水中。當我如瘋狂似的投向那溫軟的夢中時,為了這血水的腥氣又把我驚醒了。這時我看見我的靈魂躑躅於荒郊,那神氣太狼狽了!因此連刹那時的沉醉都不可得!唉,天給我的宿命是如此的殘刻,啊,異雲,你將何以慰我呢?
從前我也曾經感到生之彷徨,然而程度沒有現在的深,現在啊,太糟了,我簡直沒有法子說出我心裏情調之複雜。
你說你每次見了我的時候,都覺得我好像在生病。真的,你的眼光實在夠銳利了,因為我太柔弱,我負擔不起心浪的掀騰,我受不住情感的重壓,最後我是掩飾不住我的病容。
本來我就覺得,求人的諒解容易,現在更覺得了。唉,異雲,我為了你的清楚我,曾使我感激得流淚,但同時我又覺得我太認真了,爽性世界上半個清楚我的人也沒有,不是更幹脆嗎?現在啊,你是看見我狼狽的心了!然而那可怕的陰影又不止息地在我麵前蕩漾,我真不知道怎樣才好,唉,太可憐了喲!
你給我寫信了嗎?每次寫信都是這種悲調,我也覺得無謂,無奈根性如此,也沒有辦法呢。雲,原諒我吧。
冷鷗
22 寄異雲
異雲:
我本是抱定決心在人間扮演,不論悲歡離合甜酸苦辛的味兒,我都想嚐。人說這世界太複雜了,然而我嫌它太單調,我願用我全生命的力去創造一個複音諧和的世界;我願意我是為了這個願望而犧牲的人;我願意我永遠是一出悲劇的主人;我願我是一首又哀婉又綺麗的詩歌,總之,我不願平凡!——縱使平凡能獲得女王的花冠,我亦將棄之如遺。啊,異雲,你不必替我找幸福,不用說幸福是不容易找到,即使找到,我也不見得會收受。你要知道,有了絕大的不幸,才有冷鷗,冷鷗便是一切不幸的根蒂。唉,異雲,我怨嗎?我恨嗎?不,不,絕不,我早知道我的生是為嘔吐心血而生的,我是為點綴沒有生氣的世界而來的,因之荊棘越多,我的血越鮮紅,我的智慧也越高深。
我懷疑做人——尤其是懷疑做幸福的人:什麼夫榮妻貴子孫滿堂,他們的靈魂便被這一切的幸福遮蔽了,哪裏有光芒?哪裏有智慧?到世界上走了一趟,結果沒有懂得世界是什麼樣?自己是什麼東西?啊,那不是太滑稽得可憐了嗎?異雲,我真不願意是這一類的人!在我生活的前半段幾乎已經陷到這種可悲的深淵裏了,幸喜坎坷的命運將我救起,我現在既然已經認識我自己了,我又哪敢不把自己捉住,讓它悄悄地溜了呢?
世俗上的人都以為我是為了坎坷的命運而悲歎而流淚,哪裏曉得我僅僅是為了自己的孤獨——靈魂的孤獨而歎息而傷心呢?
可是人到底是太蠢了,為什麼一定要求人了解呢?孤獨豈不更雋永有味嗎?我近來很覺悟此後或者能夠作到不須人了解而處處泰然的地步。啊,異雲,那時便是我得救的時候了。
我的心波太不平:忽然高掀如錢塘潮水,有時平靜如寒潭靜流;所以我有時是迷醉的,有時是解脫的,這種變幻不定的心,要想在人間求寄托,不是太難了嗎?——啊,我從此將如長空孤雁永不停住於人間的樹上求棲止,人間自然可以遺棄我的,我呢,也應當學著遺棄人間!
異雲,我有些狂了,我也不知說什麼瘋話,請原諒我吧!
昨天你對我說暑假後到廣東去,很好!隻要你覺得去與你有興趣的,你就去吧;我現在最羨慕人有奔波的勇氣,我呢,說來可憐,便連這一點的興趣都沒有!——我的心也許一天要跑十萬八千裏,然而我的身體是一塊朽了的木頭,不能挪動,一挪動,好像立刻要瓦解冰銷。每天支持在車塵蹄跡之下奔馳,已經夠受,哪裏還受得起驚濤駭浪的掀騰?哪裏還過得起戴月披星的生活?啊,異雲,我本是秋風裏的一片落葉,太脆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