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素年食錦(2 / 3)

油炸鬼

\/周作人\/

劉廷璣著《在園雜誌》卷一有一條雲:

“東坡雲,謫居黃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聞騾馱鐸聲,意亦欣然。鐸聲何足欣,蓋久不聞而今得聞也。昌黎詩,照壁喜見蠍。蠍無可喜,蓋久不見而今得見也。予由浙東觀察副使奉命引見,渡黃河至王家營,見草棚下掛油炸鬼數枚。製以鹽水和麵,扭作兩股如粗繩,長五六寸,於熱油中炸成黃色,味頗佳,俗名油炸鬼。予即於馬上取一枚啖之,路人及同行都無不匿笑,意以為如此鞍馬儀從而乃自取自啖此物耶。殊不知予離京城赴浙省今十七年矣,一見河北風味不覺狂喜,不能自持,似與韓蘇二公之意暗合也。”在園的意思我們可以了解,但說黃河以北才有油炸鬼卻並不是事實。江南到處都有,紹興在東南海濱,市中無不有麻花攤,叫賣麻花燒餅者不絕於道。範寅著《越諺》卷中飲食門雲:

“麻花,即油炸檜,迄今代遠,恨磨業者省工無頭臉,名此。”案此言係油炸秦檜也,殆是望文生義,至同一癸音而曰鬼曰檜,則由南北語異,紹興讀鬼若舉不若癸也。中國近世有饅頭,其緣起說亦怪異,與油炸鬼相類,但此隻是傳說罷了。朝鮮權寧世編《支那四聲字典》,第一七五Kuo字項下注雲:“(韂)(Kuo),正音。油(韂)子,小麥粉和雞蛋,油煎拉長的點心。油炸(韂),同上。但此一語北京人悉讀作Kuei音,正音則唯鄉下人用之。”此說甚通,鬼檜二讀蓋即由(韂)轉出。明王思任著《謔庵文飯小品》卷三《遊滿井記》中雲:

“賣飲食者邀訶好火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所雲果子即油(韂)子,並不是頻婆林禽之流,謔庵於此多用土話,邀訶亦即吆喝,作平聲讀也。

鄉音製麻花不曰店而曰攤,蓋大抵簡陋,隻兩高凳架木板,於其上和麵搓條,傍一爐可烙燒餅,一油鍋炸麻花,徒弟用長竹筷翻弄,擇其黃熟者夾置鐵絲籠中,有客來買時便用竹絲穿了打結遞給他。做麻花的手執一小木棍,用以攤趕濕麵,卻時時空敲木板,滴答有聲調,此為麻花攤的一種特色,可以代呼聲,告訴人家正在開淘有火熱麻花吃也。麻花攤在早晨也兼賣粥,米粒少而汁厚,或謂其加小粉,亦未知真假。平常粥價一碗三文,麻花一股二文,客取麻花折斷放碗內,令盛粥其上,如《板橋家書》所說,“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代價一共隻要五文錢,名曰麻花粥。又有花十二文買一包蒸羊肉,用鮮荷葉包了拿來,放在熱粥底下,略加鹽花,別有風味,名曰羊肉粥,然而價增兩倍,已不是尋常百姓的吃法了。

麻花攤兼做燒餅,貼爐內烤之,俗稱洞裏火燒。小時候曾見一種似麻花單股而細,名曰油龍,又以小塊麵油炸,任其自成奇形,名曰油老鼠,皆小兒食品,價各一文,辛亥年回鄉便都已不見了。麵條交錯作“八結”形者曰巧果,二條纏圓木上如藤蔓,炸熟木自脫去,名曰倭纏。其最簡單者兩股稍粗,互扭如繩,長約寸許,一文一個,名油饊子。以上各物《越諺》皆失載,孫伯龍著《南通方言疏證》卷四釋小食中有饊子一項,注雲:

“《州誌》方言,饊子,油炸環餅也。”又引《丹鉛總錄》等雲寒具今名曰饊子。寒具是什麼東西,我從前不大清楚。據《庶物異名疏》雲:

“林洪《清供》雲,寒具撚頭也,以糯來粉和麵麻油煎成,以糖食。據此乃油膩粘膠之物,故客有食寒具不濯手而汙桓玄之書畫者。”看這情景豈非是蜜供一類的物事乎?劉禹錫寒具詩乃雲:

“纖手搓來玉數尋,碧油煎出嫩黃深,夜來春睡無輕重,壓扁佳人纏臂金。”詩並不佳,取其頗能描寫出寒具的模樣,大抵形如北京西域齋製的奶油鐲子,卻用油煎一下罷了,至於和靖後人所說外麵搽糖的或係另一做法,若是那麼粘膠的東西,劉君恐亦未必如此說也。《和名類聚抄》引古字書雲:“(鬘)餅,形如葛藤者也。”則與倭纏頗相像,巧果油饊子又與“結果”及“撚頭”近似,蓋此皆寒具之一,名學因形而異,前詩所詠隻是似環的那一種耳。麻花攤所製各物殆多係寒具之遺,在今日亦是最平民化的食物,因為到處皆有的緣故,不見得會令人引起鄉思,我隻感慨為什麼為著述家所舍棄,那樣地不見經傳。劉在園範嘯風二君之記及油炸鬼真可以說是豪傑之士,我還想費些工夫翻閱近代筆記,看看有沒有別的記錄,隻怕大家太熱心於載道,無暇做這“玩物喪誌”的勾當也。

炒米和焦屑

\/汪曾祺\/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薑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會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著。四川有“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得賣,那是泡著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裏。我們那裏也有炒米糖,像別處一樣,切成長方形的一塊一塊。也有搓成圓球的,叫做“歡喜團”。那也是作坊裏做的。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粘結的,是“散裝”的;而且不是作坊裏做出來,是自己家裏炒的。

說是自己家裏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炒炒米也要點手藝,並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麵大篩子,手持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裏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或二鬥,或半石;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裝炒米的壇子是固定的,這個壇子就叫“炒米壇子”,不作別的用途。舀炒米的東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個香煙罐頭。我的祖母用的是一個“柚子殼”。柚子——我們那裏柚子不多見,從頂上開一個洞,把裏麵的瓤掏出來,再塞上米糠,風幹,就成了一個硬殼的缽狀的東西。她用這個柚子殼用了一輩子。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頗有田產,不治生業,整天在研究《易經》,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隻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據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一家,丟了一隻金戒,懷疑是女用人偷了。這女用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麼能算得這樣準,怎麼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裏炒米壇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麼好吃。家常預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麼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鄭板橋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一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我們那裏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薑一小碟”,也有,少。我現在歲數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願來一小碟醬生薑——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另外還有一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裏叫做“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是隻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我們那裏還有一種可以急就的食品,叫做“焦屑”,糊鍋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們那裏,餐餐吃米飯,頓頓有鍋巴。把飯鏟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起出來,卷成一卷,存著。鍋巴是不會壞的,不發餿,不長黴。攢夠一定的數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來,焦屑也像炒米一樣,用開水衝衝,就能吃了,焦屑調勻後呈糊狀,有點像北方的炒麵,但比炒麵爽口。

我們那裏的人家預備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來還有一層意思,是應急。在不能正常煮飯時,可以用來充饑。這很有點像古代行軍用的“(上鹿下囷)”。有一年,記不得是哪一年,總之是我還小,還在上小學,黨軍(國民革命軍)和聯軍(孫傳芳的軍隊)在我們縣境內開了仗,很多人都躲進了紅十字會。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信念,大家都以為紅十字會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能打進去的,進了紅十字會就安全了。紅十字會設在煉陽觀,這是一個道士觀。我們一家帶了一點行李進了煉陽觀,祖母指揮著,特別關照,把一壇炒米和一壇焦屑帶了去。我對這種打破常規的生活極感興趣。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麵不知什麼地方一陣一陣地亮著,覺得有點緊張,也很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飯,這一晚上,我們是衝炒米、泡焦屑度過的。沒有床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用的蒲團拚起來,在上麵睡了一夜。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鄉的貧窮和長期的動亂是有關係的。

榆錢飯

\/劉紹棠\/

我自幼常吃榆錢飯,現在卻很難得了。

小時候,年年青黃不接春三月,榆錢兒就是窮苦人的救命糧。楊芽兒和柳葉兒也能吃,可是沒有榆錢兒好吃,也當不了飯。

那時候,我六七歲,頭上留個木梳背兒;常跟著比我大八九歲的丫姑,摘楊芽,采柳葉,捋榆錢兒。

丫姑是個童養媳,小名就叫丫頭;因為還沒有圓房,我隻能管她叫姑姑,不能管她叫嬸子。

楊芽兒和柳葉兒先露頭。

楊芽兒摘嫩了,浸到開水鍋裏燙一燙會化成一鍋黃湯綠水,吃不到嘴裏;摘老了,又苦又澀,難以下咽。隻有不老不嫩的才能吃,摘下來清水洗淨,開水鍋裏燙個翻身兒,笊籬撈上來擠幹了水,拌上蝦皮和生醬作餡,用玉米麵羼和榆皮麵擀薄皮兒,包大餡兒團子吃。可這也省不了多少糧食。柳葉不能做餡兒,采下來也是洗淨開水撈,拌上生醬小蔥當菜吃,卻又更費餑餑。

楊芽兒和柳葉兒剛過,榆錢兒又露麵了。

村前村後,河灘墳圈子裏,一棵棵老榆樹聳入雲霄,一串串榆錢兒掛滿枝頭,就像一串串霜淩冰掛,看花了人眼,饞得人淌口水。丫姑野性,膽子比人的個兒還大;她把黑油油的大辮子七纏八繞地盤在脖子上,雪白的牙齒咬著辮梢兒,光了腳丫子,雙手合抱比她的腰還粗的樹身,哧溜溜,哧溜溜,一直爬到樹梢,叉開腿騎在樹杈上。

我站在榆樹下,是個小跟班,眯起眼睛仰著臉兒,身邊一隻大荊條筐。

榆錢兒生吃很甜,越嚼越香。丫姑折斷幾枝扔下來,邊叫我的小名兒邊說:“先喂飽你!”我接住這幾大串榆錢兒,盤膝坐在樹下吃起來,丫姑在樹上也大把大把地揉進嘴裏。

我們捋滿一大筐,背回家去,一頓飯就有著落了。

九成榆錢兒攪和一成玉米麵,上屜鍋裏蒸,水一開花就算熟,隻填一灶柴火就夠火候兒。然後,盛進碗裏,把切碎的碧綠白嫩的青蔥,泡上隔年的老醃湯,拌在榆錢飯裏。吃著很順口,也能哄飽肚皮。

這都是我童年時候的故事,發生在舊社會,已經寫進我的小說裏。

但是,十年內亂中,久別的榆錢飯又出現在家家戶戶的飯桌上。誰說草木無情?老榆樹又來救命了。

政策一年比一年“左”,糧食一年比一年減產。五尺多高的漢子,每年隻得320斤到360斤毛糧,磨麵脫皮,又減少十幾斤。大口小口,每月三鬥,一家人才算吃上飽飯;然而,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比大人還能吃,口糧定量卻比大人少。閑時吃稀,忙時吃幹,數著米粒下鍋;等到驚蟄一犁土的春播時節,十家已有八戶亮了囤底,揭不開鍋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管家婆不能給孩子大人畫餅充饑;她們就像胡同捉驢兩頭堵,圍、追、堵、截黨支部書記和大隊長,手提著口袋借糧。支部書記和大隊長被逼得走投無路,恨不能鑽進灶膛裏,從煙囪裏爬出去,逃到九霄雲外。

吃糧靠集體,集體的倉庫裏顆粒無存,餓得死老鼠。靠誰呢?隻盼老榆樹多結榆錢兒吧!

丫姑已經年過半百,上樹登高爬不動了,卻有個女兒二妹子,做她的接班人。二妹子身背大筐捋榆錢兒,我這個已經人到40、天過午的人,又給她跑龍套。我沾她的光,她家的飯桌上有我一副碗筷,年年都能吃上榆錢飯,混個樹飽。

我把這些親曆目睹的辛酸往事,也寫進了我的小說裏。

1979年春天,改正了我的“1957年問題”,我回了城。但是,年年暮春時節,我都回鄉長住。仍然是青黃不接春三月,1980年不見虧糧了,1981年飯桌上是大米白麵了,1982年更有酒肉了。

不知是想憶苦思甜,還是想打一打油膩,我又向丫姑和二妹子念叨著吃一頓榆錢飯。丫姑上樹爬不動了,二妹子爬得動也不願爬了。越吃不上,我越想吃;可是磨破了嘴皮子,卻不能打動二妹子。1981年回鄉,正是榆錢成熟的時候,可是丫姑又蓋新房,又給二妹子招了個女婿,雙喜臨門,我怎麼能吵著要吃榆錢飯,給人家殺風景?忍一忍,等待來年吧!

1982年春,我趕早來到二妹子家。二妹子住在青磚、紅瓦、高牆、花門樓的大宅院裏,花草樹木滿庭芳;生下個白白胖胖的女兒,剛出滿月。一連幾天,雞、鴨、魚、肉,我又燒肚膛了。忽然,抬頭看見院後的老榆樹掛滿了一串串粉個囊囊的榆錢兒,不禁又口饞起來,堆起笑臉怯生生地說:“二妹子,給我做一頓……”二妹子臉上掛霜,狠狠剜了我兩眼,氣鼓鼓地說:“真是沒有受不了的罪,卻有享不了的福,你這個人是天生的窮命!”

我知道,眼下家家都以富為榮,如果二妹子竟以榆錢飯待客,被街坊鄰居看見,不罵她刻薄,也要笑她小摳兒。二妹子怕被人家戳脊梁骨,我怎能給她臉上抹黑?

但是,魚生火,肉生痰,我的食欲不振了。我不敢開口,誰知道二妹子有沒有看在眼裏?

一天吃過午飯,我正在床上打盹,忽聽二妹子大聲吆喝:“小壞嘎嘎兒,我打折你們的腿!”我從睡夢中驚醒,走出去一看,隻見幾個頑童爬到老榆樹上掏鳥兒,二妹子手持一條棍棒站在樹下,虎著臉。

幾個小頑童,有的嬉皮笑臉,有的抹著眼淚,向二妹子告饒。我看著心軟,忙替這幾個小壞嘎嘎兒求情。

“罰你們每人捋一兜榆錢兒!”二妹子撲哧笑了,剛才不過是假戲真唱。

我歡呼起來:“今天能吃上榆錢飯啦!”

“你這不是跟我要短兒嗎?”二妹子又把臉掛下來,“我哪兒來的玉米麵!”

是的,二妹子的囤裏,不是麥子就是稻子;缸裏,不是大米就是白麵。二妹子的男人承包30畝大田,種的是稻麥兩茬,不種粗糧。

有了榆錢兒又沒有玉米麵,我隻能生吃。

看來,我要跟榆錢飯做最後的告別了。二妹子的女兒長大,不會再像她的姥姥和母親,大好春光中要捋榆錢兒充饑。

或許,物以稀為貴,榆錢飯由於極其難得,將進入北京的幾大飯店,成為別有風味的珍饈佳肴。

芝麻香菜滋味長

\/王毅萍\/

冬日的餐桌上,常有一盤炒青菜。經了霜的青菜,嫩脆中有綿軟、清素中有醇厚。即使是一桌的魚肉膏腴,非這素炒青菜上場,才能壓得住陣腳。青菜若是和豆腐同炒,更是一清二白,舒胃養眼。老人常說,青菜豆腐保平安;古人也說,白飯青菜,養生妙法。我想,老百姓倒不一定講究養生之法,隻因為青菜豆腐便宜易得,剛好暗合了古人的養生之道。

“稻穗黃,充饑腸;菜葉綠,作羹湯;味平淡,趣悠長。萬人性命,二物擔當。”細品鄭板橋的這話,讓人感動。歲月的畫卷在眼前鋪陳開來,有金黃的稻田,有碧綠的菜地,有勞作的農夫。似乎有了稻米和青菜,百姓的日子就可以源遠流長地過下去了。可不是嗎?聰明的中國百姓,即使是最平常的青菜,也能變幻出上百種的做法。

立冬。天氣卻依然和暖,街邊巷尾,偶爾能看見有賣“高杆白”的農民,雪白的梗,碧青的葉,幾大棵捆成一起,戳在路邊。隻是,現在還有多少人家會醃鹹菜呢?

小時候,冬天比現在冷得多,也是醃菜的季節,已經滴水成冰。母親用大盆裝水洗菜,洗了一盆又一盆,我們來回忙著搬運,手凍得發紫。洗菜要看天,太陽出來的時候,家家門口都拴起繩子,晾曬洗好的菜,“高杆白”為多,還有雪裏蕻,還有冬芥菜,滋味各不相同。醃菜是個很奇妙的技術活,同樣的菜,醃的人不一樣,菜的味道就不一樣。據說菜認手,汗手揉菜最好,也有碰菜就爛的人,這樣的人,倒是因手得福了,落得個快活。

“高杆白”醃好後,嫩黃清脆,切成片,擱點青蒜段炒著吃,最為下飯。過年的時候,父親用最嫩的菜心,撒上白糖——甜鹹相配,有點出奇製勝的意思。菜心鮮脆爽口,成了最受客人歡迎的下酒菜;雪裏蕻醃得少,要配肉絲炒著吃才香;冬芥菜吃起來有絲絲天然的辣味,醃的時間長了,奇鮮。母親喜歡生著吃,吃稀飯的時候,從罐子裏掏點出來,碧瑩瑩的鹹菜,白生生的稀飯,吃下一碗,全身都暖和了。

“高杆白”除了下壇子醃,還有一種高級點的吃法,做芝麻香菜。選嫩白的菜梗,細細地切做絲,攤在竹匾裏,曬幾個太陽,用鹽醃入味,擠掉水分,拌上薑絲、蒜片、五香粉、辣椒粉、芝麻入罐搗實,罐麵上用麻油或者熟香油封口,半月後即可開封食用。鮮脆香辣,清香滿口,喝茶佐粥都是妙品。可能是每家作料下得不同,做好的香菜滋味也各不相同,左鄰右舍,用罐頭瓶裝了,分贈交換,做得好的人家,往往有人端著小碗來要,因為太好吃了。

現在自己動手醃鹹菜、做香菜的人家都少了,太費時費事。但鹹菜香菜並沒少吃,菜市裏,自有鹹菜和香菜賣。一位老家在裕溪口的朋友,曾專門回去尋到廠家,買回幾袋最正宗的香菜。她特地送給我一袋,拆開細品,似乎童年時家常香菜的味道又回來了。後來也買過多次,再也沒她帶回來的那次好吃了。

吃喝之外

\/陸文夫\/

我寫過一些關於吃喝的文章。對於大吃大喝,小吃小喝,沒吃沒喝也積累了不少經驗。弄到後來,我覺得許多人在吃喝方麵都忽略了一樁十分重要的事情,即大家隻注意研究美酒佳肴,卻忽略了吃喝時的那種境界,或稱為環境、氣氛、心情、處境,等等。此種虛詞不在酒菜之列,菜單上當然是找不到的,可是對於一個有文化的食客來講,虛的卻往往影響著實的,特別決定著對某種食品久遠、美好的記憶。

50年代,我在江南的一個小鎮上采訪,時過中午,飯館都已經封爐打烊,大餅油條也都是涼的了。忽逢一家小飯館,說是飯也沒有了,菜也賣光了,隻有一條桂魚養在河裏,可以做個魚湯聊以充饑。我覺得此乃上策,便進入那家小飯店。

這家飯店臨河而築,準確點說是店門在街上,小樓是架在湖口的大河上。房屋上麵架空,可以係船或作船塢,是水鄉小鎮上常見的那種河房。店主先領我從店堂內的一個窟窿裏步下石碼頭,從河裏拎起一個扁圓形的篾簍,簍內果然有一條活桂魚(難得!),約2斤不到點。按理說,桂魚超過1斤便不是上品,不嫩。可我此時卻希望越大越好,如果是一條4兩重的小魚,那就填不飽肚皮了。

買下魚之後,店主便領我從一架吱嘎作響的木扶梯上了樓。樓上空無一人,窗外湖光山色,窗下水清見底,河底水草搖曳;風帆過處,群群野鴨驚飛,極目遠眺,有青山隱現。“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魚還沒有吃,那情調和味道已經來了。

“有酒嗎?”

“有仿紹。”

“來2斤。”

2斤黃酒,一條桂魚,麵對碧水波光,嘴裏哼哼唧唧:“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低吟淺酌,足足吃了兩個鍾頭。

此事已經過去了30多年,30多年間我重複啖過無數次的桂魚,其中有蘇州的名菜鬆鼠桂魚、清蒸桂魚、桂魚支菜湯、桂魚圓,等等。這些名菜都是製作精良,用料考究,如果是清蒸或熬湯的話,都必須有香菇、火腿、冬筍作輔料,那火腿必須是南腿,冬筍不能用罐頭裏裝的。可我總覺得這些製作精良的桂魚,都不及30多年前在小酒樓上吃到的那麼鮮美。其實,那小酒館裏的烹調是最簡單的,大概隻是在桂魚裏放了點蔥、薑、黃酒而已。製作精良的桂魚肯定不會比小酒樓上的桂魚差,如果把小酒樓的桂魚放到得月樓的宴席上,和得月樓的桂魚(也是用活魚)放在一起,那你肯定會感到得月樓勝過小酒樓。可那青山、碧水、白帆、閑清、詩意又在哪裏……

有許多少小離家的蘇州人,回到家鄉之後,到處尋找小餛飩、豆腐花、臭豆腐幹、糖粥等這些兒時或青少年時代常吃的食品。找到了以後也很高興,可吃了以後總覺得味道不如從前,這“味道”就需要分解了。一種可能是這些小食品的製作是不如從前,因為現在很少有人願意花大力氣賺小錢,不過,此種不足還是可以想辦法加以補複或改進的,可那“味道”的主要之點卻無法恢複了。

那時候你吃糖粥,可能是依偎在慈母的身邊,媽媽用繡花掙來的錢替你們買一碗粥,看著你站在粥攤旁吃得又香又甜,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著你又餓又饞,她的眼眶中含著熱淚。你吃的不僅是糖粥,還有慈母的愛憐,溫馨的童年。

那時候你吃豆腐花,也許是到外婆家作客的,把你當做寶貝的外婆給了一筆錢,讓姐表弟陪你去逛玄妙觀,那一天你們簡直是玩瘋了。吃遍了玄妙觀裏的小攤頭之後,還看了出猢猻把戲。童年的歡樂,兒時的友誼,至今還留在那一小碗豆腐花裏。

那一次你吃小餛飩,也許是正當初戀,如火的戀情使你們二位不畏冬夜的朔風,手挽著手,肩並著肩,在蘇州那空寂無人的小巷裏,無休止地彎來拐去。到夜半前後,忽見遠處有一簇火光,接著又傳來了賣小餛飩的竹梆子聲,這才使你們想到了餓,感到了冷。你們飛奔到餛飩攤前,一下買了三碗,一人一碗,還有一碗推來讓去,最後是平均分配。那小餛飩的味道也確實鮮美,更主要的卻是愛情的添加劑。如今你耄耋老矣,他鄉漂泊數十年,歸來重遊舊地,住在一家高級賓館裏,茶飯不思,隻想吃碗小餛飩。廚師分外殷勤,做了一客蝦肉、薺菜配以高湯的小餛飩。老實說,此種餛飩要比餛飩擔上的高幾倍。擔子上的小餛飩隻抹了點肉餡,主要是一團餛飩皮,外加肉骨頭湯和大蒜葉,可你還是覺得賓館裏的小餛飩沒有擔子上的小餛飩有滋味。老年人的味覺雖然有點遲鈍,但也不會如此地不分涇渭。究其原因不在小餛飩,而在環境、處境、心情。世界上最高明的廚師,也無法調製出那初戀的滋味。冬夜、深巷、寒風、戀火已經與那小餛飩共釀成一壇美酒,這美酒在你的心中、在心靈深處埋藏了數十年,酒是愈陳愈濃愈醇厚,也許還混合著不可名狀的百般滋味。心靈深處的美酒和苦酒,人世間是無法買到的,除非你能讓時光倒流,像放錄像似地再來一遍。

如果你是一個在外麵走走的人,這些年來適逢宴會之風盛行,你或是作樂,或是作客,或是躬逢盛宴,或是恭忝末座;山珍海味,特色佳肴,巡杯把盞,杯盤狼藉,氣氛熱烈,每次宴會好像都有什麼紀念意義。可是你身經百戰之後,對那些宴會的記憶簡直是一片模糊,甚至記不起到底吃了些什麼東西。倒不如那一年你到一位下放的朋友家去,那位可憐的朋友的荒郊茅屋,家徒四壁,晚來雨大風急,籌辦菜肴是不可能的。好在田裏還有韭菜,雞窩裏還有五隻雞蛋,洋鐵罐裏有二斤花生米,開洋是沒有的,油紙信封裏還有一把蝦皮,有兩瓶洋河普曲,是你帶去的。好,炒花生米,文火燜蛋,蝦皮炒韭菜。三樣下酒物,萬種人間事,半生的經曆,滿腔的熱血,苦酒和著淚水下咽,直吃得雲天霧地,黎明雞啼。隨著鬥換星移,一切都已顯得那麼遙遠,可那晚的情景卻十分清晰,你清清楚楚地記得吃了幾樣什麼東西,特別是那現割現炒的韭菜,肥、滑、香、嫩、鮮,你怎麼也不會忘記。

詩人杜甫雖然有時也窮得沒飯吃,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參加過不少豐盛的宴會,說不定還有“陪酒女郎”、燕窩、熊掌什麼的。可是杜老先生印象最深的也是到一位“昔別君未婚”的衛八處士家去吃韭菜,留下了“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的詩句膾炙人口。附帶說一句,春天的頭刀或二刀韭菜確實是美味,上市之時和魚、肉差不多的價錢。

近幾年來,飲食行業的朋友們也注意到了吃喝時的環境,可對環境的理解卻是狹義的,還沒有向境界發展,往往隻是注意飯店裝修,洋派、豪華、浮華甚至庸俗,進去以後像進入了國外二、三流或不入流的酒店。也學人家服務,由服務員分菜,換一道菜換一件個人使用的餐具,像吃西餐似的。西餐每席隻有三四菜,好辦。中餐每席有十幾二十幾道菜,每道菜都換盤子、換碟子,叮叮當當忙得不亦樂乎,吃的人好像是在看操作表演,分散了對菜肴的注意力。有一次我和幾位同行去參加此種“高級”宴會,吃完了以後我問幾位朋友:“今天到底吃了些什麼?”一位朋友回答得好:“吃了不少盤子、碟子和杯子。”

燙飯

\/唐玉霞\/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早晨肯在家裏吃一頓燙飯,是啊,寡淡的燙飯有什麼吃頭呢?忽然生出幾分落寞,“苟富貴,毋相忘”。這一定也是燙飯當年在耳邊叮囑再三的話。

我覺得燙飯是個不尷不尬的東東。雖然我從小就吃它,吃了若幹年,但是對它仍舊沒有好感。將剩飯放在水裏煮一下,這就是燙飯。爛草無瓤,首先燙飯沒有什麼筋骨,雖然比起粥來它要硬紮,但是這硬紮渣子的感覺更多;其次是不香。沒有米飯那股子讓人舒服的香氣。燙飯也是米飯燙的,那裏麵的香味和筋骨哪去了呢?經曆,在經曆的過程中,有的東西消失了。一個人有了經曆,可以做到像什麼都沒有發生嗎?一塊布料,做了成衣,你又動剪子動針線的改。可以像在一塊布料上加工嗎?

燙飯有因陋就簡的味道,有捉襟見肘的局促,有小戶人家的寒苦,是對食物的珍惜,什麼都不浪費,也不能浪費,也是敷衍,將就湊合一下。對生活的敷衍,對自己的敷衍。

上海人以前喜歡燙飯,老是看到文字裏帶出這樣的生活細節。還有香港人,李玉瑩寫的《關於食物的日常記憶》裏提到她小時候經常在燙飯裏加一勺豬油,美味難忘。前陣子看張小嫻也是這樣說,她和蔡瀾一起吃夜宵,是豬油拌飯,她居然吃了半碗。雖然半碗豬油拌飯對我們而言是小來兮,但是張美女文字裏透露出的信息是,於她這已經是非常之破例了。也是,記得媒體說陳魯豫一頓飯隻吃七粒米。

豬油燙飯味道也是近年飯店裏的一道主食,酒足菜飽之後意思意思,非常受歡迎。白白的燙飯煮得恰到好處,我說的恰到好處是既不是粥那樣分不出你我,也不是水是水飯是飯那樣粒粒分明,裏麵有青菜的碎屑,是碧綠的青菜而不是吃剩的青菜,那煮出來是黃的。豬油和米飯的香味熱氣嫋嫋盤旋。每次我們都要感歎,家裏怎麼就煮不出這樣濃稠的燙飯呢?家裏當然煮不出,他們耗在這一碗燙飯裏的功夫和本錢不比煮粥少。讓燙飯水乳交融隻有放水慢慢煮,假之以時,有的也可以煮得和粥相差不遠。而我們煮燙飯,是本著節約的原則的,所以飯和水總是同床異夢。

燙飯是我很反感的飲食習慣之一。我沒有富貴,隻是願意選擇忘卻。但是家有一位固執的老人,總是怕我們吃不飽,所以飯總是煮多,剩飯怎麼辦呢?當我們的胃再也不能輕易消受那一粒粒子彈一樣的炒飯時,燙飯無可避免。每天早晨對著那碗清湯寡水,真是長日漫漫盡是重複。

鮮魚濃湯

\/吳泰昌\/

我不是漁民之子。但我生長在水鄉,河魚可沒少吃。各種花色的魚,名貴的,普通的;新鮮的,活蹦亂跳,兩顆眼珠子直瞪著,還透著水汽;不新鮮的,爛了肚皮,蒼蠅趴在魚身上,趕了又飛回來。我吃過多種做法烹製出來的魚。紅燒的,清蒸的,白燉的。我們家鄉臘月家家都醃鹹魚,年三十起飯桌上就少不了一盤鹹魚,肉紅紅的,我很愛吃。鹹魚燒鮮肉更可口,有次一條十幾斤重的大青魚,醃漬後,晾曬不夠,發臭了,媽媽怕吃了生病,打算扔掉。同媽媽商量半天,才答應蒸一小塊看看。魚蒸熟後有點臭味,但肉還不粉,我吃了一塊,很對胃口,一氣全吃了。媽媽笑著用筷子戳著我的頭說:怕是有遺傳,你奶奶就是不吃鮮魚,愛吃臭魚,暑天將鮮魚吊在屋簷下,非等蒼蠅叮了才吃。媽媽說,臭肉是絕對不能吃的,臭魚吃了沒大事。這是你奶奶的話。從此,我心安理得地“遺傳”上了臭魚。

我們家小天井西頭有棵天竺,每年飄起雪花的時候,一進院就看到了樹上綴滿了一簇簇紅紅的果實。有一個時期,不知怎麼想起的,吃了一次魚,就去摘一顆小紅珠子,積攢在一個脫了漆的小糖盒裏。一天放學晚了,回家時已近黃昏,進院我習慣地看了一眼天竺,紅的一團團變得昏暗一片,我猛然想起,是我近來天天摘,把紅珠子摘少了。我們家的平房本來就陳舊,缺乏色彩,我很害怕這紅紅的小柱子少了,黃昏會來得更早。

不久發大水了。據說是百年未遇的大水。那時我上高二,日夜在挑土築堤。一陣暴雨,遠處一片騷亂,一段河堤崩了,我隨著人流往家跑,四五裏地,待我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家,水也跟著到家了,我和母親膝蓋以下全浸在水裏。我們爬上閣樓,水也跟著進來。傍晚水勢開始平穩,縣裏組織木船運送居民轉移到附近的小山上去。是夏天,滿天星鬥,坐在船上,心底反而寧靜了,能清晰地聽見魚兒在遠處的跳躍聲。那年幾個月魚不是當菜,幾乎成了主食。我們在山上搭起一個簡易棚,常常是用水煮魚,沒什麼調料,開頭幾天還吃得下,漸漸一端起魚湯就感到惡心。大水退去後,學校裏也是天天頓頓水煮魚,亂七八糟的魚,不新鮮的甚至有臭味的魚,每次能分到一大碗。好在我有吃臭魚的遺傳,許多同學吃了瀉肚,有的幹脆不吃,我還能吃的下。冬天校運動會,我長跑拿了名次,看來與這一碗一碗魚汁的滋補有關。

到北方上學的八九年,我和家鄉魚的緣分大大減少了。食堂裏能吃到的盡是黃花魚和帶魚。不是紅燒、清蒸、白燉,而是油炸,拖滿麵粉地油炸。慢慢習慣了,海魚,油炸的也好吃。起初兩年,食堂實行包夥,每頓三四樣菜,自己挑選一種,你隻管站在窗口,炊事員就會遞給你一份。有回我吃著一條剛出鍋的油炸黃魚,香酥味美,似乎還夾有點臭味。我想再去端一盤,好解饞,但害怕被人發現丟臉。猶豫了一番,敵不住食欲的煽動,硬著頭皮換了一個窗口,拿到一條比剛得到的還大的油炸黃魚,我躲在一個角落裏大口吃,咬出一口黃魚的肚腸,還有苦澀的膽汁,我差點嘔吐出來。我想這該是報應,誰叫我貪吃一條不該吃的魚。從此我不大願吃炸黃魚,而改吃炸帶魚了。炸帶魚好吃,可量少,常常不夠吃。

寒假我回家過年。中學同學從全國各地回到江南小縣城,少不了得到親友的款待。我們從初三起輪流到各家做客。胡媽媽知道我愛吃魚,這些年在北方吃不到家鄉魚,看我對著桌上一盆肉丸子、蛋餃子不動筷子,她笑著說:“小昌子,今天特意做了一道你喜歡吃的菜。”

她從廚房裏端出一個熱騰騰的砂鍋,打開蓋子,是濃厚的乳白色的湯,她用筷子翻了一大塊魚,她說,這是黑魚湯,燉了一個下午了。她催我快喝湯,說涼了不好喝。我喝了幾口,確實鮮美。“味道全在湯裏了,多喝點,肉不吃也可以。”我又喝了一小碗。晚上回家,我問媽媽,我們家怎麼不喝湯,怎麼不買黑魚燉湯?媽媽說,你們家祖傳就不喝魚湯,你奶奶愛吃臭魚,有些新鮮魚都不做成湯,臭魚還能做湯?黑魚你們家是放生的,從來不吃。

想不到吃魚還有那麼多家規。在我的眼裏,魚都是可口的佳肴,鮮魚,做法好的,我都愛吃。我無意遵循了家規,又無意違反了家規。其實,我吃黑魚,喝黑魚湯,這非初次,記憶深深,在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喝過。

抗戰勝利的第二年春天,我從江西搭民船回安徽老家。船行至安慶,由於載的布過重下沉了,姐姐和我幸運地被人救上岸。姐姐懇求一位南京的串珠順道將我們捎上。過了蕪湖,姐姐著急,坐在船舷上四處找船。我們縣城在一條內河裏,大船不會因我們開進去,船主隻答應將我們轉送到一條小船上,這對我們就是很作福的事情了。還是姐姐眼力好,不遠就有條小船,滿船的人替我們喊叫,小船搖過來了。我們用目光哀求他,說好送我們到家時再酬謝他。畢竟是到了家鄉,鄉情能感動人。那位上了年紀的船主點點頭,叫我們上船。小船從長江向內河駛去,離媽媽漸漸近了。我4歲離開媽媽,家鄉的一切對我既親切又陌生。顛簸了幾天,這時才感到饑餓。我坐在船艙裏,漿聲在撥動我的心。姐姐見我在注意船艙裏冒熱氣的一口鍋,也眼盯著看起來。熱氣越冒越大,香味撲鼻而來。漿聲突然停了,船主進艙來,看我們姐弟倆這一副疲憊的臉,和善地說:“沒吃飯吧,我煮了魚湯,一道吃吧。”老人找來一隻碗,一把破匙子,打開荷葉包裏的一點粗鹽,讓我們先吃。他揭開鍋蓋,渾黃的江水裏煮著一條大黑魚。他用匙子將燉爛了的魚劃成幾段,我和姐姐合用一個碗共用一雙筷子。姐姐舍不得吃,她的那份也叫我吃,她隻喝了半碗魚湯。老人對我姐姐說:“這孩子真餓了,叫他把鍋裏剩的也吃了吧!”我留下了那塊魚尾,又喝了大半碗魚湯。回到家我撲在媽媽懷裏哭了,媽媽問我吃飯了沒有,我連聲說:“不餓不餓,魚湯喝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