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同意了?”
“一開始肯定不同意,後來聽說瞞著表嬸去辦了手續,鬧得不可開交。表嬸賭氣回了娘家,回去沒多久,她發現父母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他們一聲都沒提醒表嬸。然後,”她聳了聳肩膀,繼續說,“就不得了了,她像瘋了一樣跟她父親吵起來,她十幾年沒回去了,不知道她父親前兩年才動了心髒搭橋手術,這樣大吵大鬧的,她父親突然就不行了,再加上高血壓,還沒到醫院,人就沒了。”
短暫的沉默過後,計無愁擠著眼睛看了眼路口,說:“老媽還在等我,回頭再去找你。”
她手上抓著外套往外跑,順便看了眼我手上的外賣,說:“是辣子雞!”
“答對了。”
計無愁的表叔有個外號叫“橘子梗”,年輕的時候出門幹活,為了避免腦袋受風寒,經常戴一個深色的絨線帽,形狀像切了一半的橘子,中間織出一根梗,走在路上經常引人側目,可他自己全然不在意,也不在乎別人給他起的外號,反而笑嘻嘻地回答:“這是我老婆給我織的。”
這時他嘴裏的老婆還是第一任,叫春芳,兩人是在二十歲左右出來打工時認識的,年紀相仿,認識一年多後便結婚了。
春芳在外人眼中是個樸實的女人,結婚、生子,忙裏忙外,照顧老的、小的。 “橘子梗”與那個年代的很多男人一樣,對結婚、丈夫和父親的身份沒什麼概念,唯一不同的是每個月收入會上交。
某天,春芳的外甥女一家來做客,外甥女考上了大學,希望他們多幫忙照應。向來熱心娘家事的春芳很爽快地答應了,外甥女周末不想待在學校,盡管來家裏住,還特地收拾了一張小床給她。
這樣過了四年,外甥女大學畢業謀到一份在私企做財務的工作,為了答謝春芳過去的照顧,每個月總要買點東西上門看望。
春芳的兒子,這時正處於高考備戰時期,春芳隱約地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但為了避免影響到兒子的學習,她忍了下來。
“橘子梗”除了頭上多了幾根白頭發、眼角有了些皺紋外,還是跟以前一樣,把家當成旅館。家務事,他通常也插不上話,老房子太小,買了新房裝修也都是春芳說了算,隻有一件事情他堅持了,就是掛上一幅他自選的巨畫,俗氣的色調讓他很滿意,不過畫上沒有題字讓他有些遺憾。
“橘子梗”突然記起妻子的外甥女住他家時,她翻開的那頁宋詞恰好是周邦彥的《少年遊?朝雲漠漠散輕絲》。一向粗糙,不知神魂在哪兒遊蕩的“橘子梗”,鬼使神差地查找了一下資料,記在了心裏。某天的午後,外甥女打來電話時,他顯擺地念了句:“不似當時,小樓衝雨,幽恨兩人知。”
周邦彥的這首詞,有今昔狀況對照的抒情之意。前半段描寫從前的苦悶、愁怨,依依惜別之情;後半段轉入金屋藏嬌的風和日麗,又忍不住追憶往昔,頗令人深思尋味。
當時,外甥女正在為了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情而神傷,對這個突兀的表達,心裏轉得飛快。為了讓鬧分手的男友回心轉意,她便讓“橘子梗”來接自己下班。“橘子梗”於是開著車去接外甥女下班,在當時有車還是很博人眼球的,大家紛紛猜測她是找了有錢人才把男友給甩了。
外甥女的男友知道後,旁敲側擊地來找過她,不知是虛榮心作祟還是覺得丟了麵子,見麵時,問東問西,這讓她立刻摸準了男友跟她分手的原因。男方家裏條件很普通,加上還有兩個弟弟,家裏沒錢、沒房子,他外表不錯,單位裏看上他的人不少,其中有個家庭條件很好的女同事,年齡比他大六歲,他母親極力要兒子答應下來,他知道他母親一心希望他娶個有錢人家的女兒,可以少奮鬥二十年,還能幫幫兩個弟弟。
兩個善於算計的男女,坐在飯桌上耐心地過招,彼此心裏都摸清了對方的底牌。
外甥女算是徹底看清了這個男人,之前的那些傷心一掃而光,與勢利的前男友算是訣別了。
“橘子梗”那天正好問她要不要來接,她每個月都會去春芳家吃頓飯,幹脆趁著前男友還在,她拿起手機說:“你把車停在公司樓下吧,我在附近跟同事談點事情,很快就過來。”聲音溫柔得讓人發酥,“橘子梗”聽得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嗯”了半天才發現電話已經被掛斷了。
那天之後,“橘子梗”看外甥女的眼神就不太一樣了,春芳有時也會疑惑地橫丈夫一眼,礙於外甥女在場,她又聽娘家人說過外甥女談了一個不錯的男友,所以並未多想。
春芳與那個年代許多一結婚便裏外一把手的女人一樣,從單位下崗後,她很快重振精神,積極地做起小吃生意,拉著“橘子梗”
一起去擺攤,有時“運氣不濟”東西被沒收,有時一直忙到天亮,賺到的錢比拿死工資多得多。她很有持家的頭腦,先把一家三口的房子換成大房子,沒過多久又給兒子買了套房子留著結婚用。
那時,很多人都熱絡地叫她“老板娘”,但背地裏非常看不慣她把丈夫管得死死的,有好幾次她是把“橘子梗”從麻將桌上罵走的。
外甥女看見過一次,“橘子梗”氣惱地從牌桌上站起,牌友們皮笑肉不笑地盯著手上的牌,當沒聽見。外甥女以前也一度覺得姨媽太凶,在外麵太不給男人麵子了,但看到那些合夥想贏“橘子梗”錢的人,她突然明白春芳的良苦用心,她早就知道,“橘子梗”
在牌桌上贏隻贏些小錢,輸就輸上千塊。這在當時不是個小數目。
大概也是在那時,外甥女與“橘子梗”有了些默契。
“春芳真可惜啊!”聽完計無愁打聽來的情況,我唏噓道。
“所以啊,親戚家都站在她這邊,幫著表哥。表叔的家當都是當時的表嬸春芳拚命賺來的,早就說過全是給兒子的。現在這個表嬸想獨吞,連她親爹媽都不敢出聲。”計無愁說著,深深地歎了口氣,“春芳是出了車禍去世的。我不相信報應,這不該發生在表嬸的父親身上。可有時候,命運就是喜歡跟人開一個惡毒的玩笑。”
他人的幸福與否,外人不得而知,若一個人到老到死,都在拚命怨恨別人的錯,那麼他的這一生,過得也太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