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琇剪短的頭發恰好遮蓋住側臉,她就像個陷入哀傷情緒的女子一樣,安靜地盤腿坐在沙發上。
“我不懂。”在施盛看來諸琇一個這麼現代的都市女孩,怎麼會和古人牽扯上?
《斷腸集》?聽名字施盛就不太想了解。
“我以前就認為《生查子》很大可能是朱淑真寫的,雖然很多人都說是歐陽修寫的。”諸琇敲了幾下鍵盤,跳出來一首《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這首我知道。”施盛搜腸刮肚了一番才說道,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古詩詞記憶。
“這個是她寫的?好像不是她吧。”他並不確定是誰,反正覺得不會是朱淑真。
“存疑。”她說,“這首詞被收錄在歐陽修的文集裏,經過後人的考證,通過詩詞相互比照,反而讓人更相信是朱淑真所作。”
施盛理不清楚其中的糾結,他對這些哀怨難懂的古文辭藻有著天生的抗拒,他奇怪諸琇從何時對這些小情調開始感興趣的?
樂隊早就解散了,曾經的樂隊成員都有了各自的小日子。
她還是她,隻是,不再隔三岔五地去泡吧認識新朋友了,不再總是有一堆新舊朋友要應酬了。然而,她休息在家卻仍然找不到她人。
施盛不會忘記她突然搬家,然後整整兩個星期聯係不上她,不得不打給她的前同事詢問她的聯係方式。
他知道自己聽起來有多可笑,他不是沒有別的選擇,也有別的女孩等著他,可他就是放不下諸琇。
愛上一個人是無能為力的事。
恰好在這個時候,施盛的母親告訴他老房子可能要拆了,祖父母希望他快點結婚,到時一起搬新房子。
於是,他找到諸琇商量這件事。對於出差回來那晚的發現,他絕口沒提。不過,自從那天以後,兩人的關係變得如履薄冰。
諸琇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麼,她似乎知道施盛那天打給她時就在她的出租屋裏,施盛似乎也知道她發覺了。兩人冷戰了幾個月,直到施盛從諸琇的前同事那裏打聽到她新的聯係方式。
施盛對諸琇說了結婚的打算,她看起來心煩意亂,說要考慮一下。
他甚至不抱希望了,走出咖啡館約了幾個朋友去泡吧。愛慕他的女生溫柔體貼,但是他眼前浮現的卻還是諸琇的臉,她的溫柔體貼帶著世故和圓滑。他知道眼前的女生仰慕舞台上的他,把得到他的回應當作某種炫耀。
施盛明白逢場作戲的分寸,女生說要送他回家時,他說:“我要打個電話給女朋友。”
過了幾天,諸琇來找他,眼裏含著笑意,說:“我跟家裏說過了,他們也同意。”
於是,雙方家長見了個麵,很快確定了日期,他們已經在一起多年,互相了解也足夠了,趁早把婚事辦了,也好塵埃落定。
那個愛慕施盛的女生不知從哪兒得到了消息,發了一堆照片給施盛,說:“你找不到她的那兩個月,她和別人去了美國,玩得很開心,根本沒想過你。”
施盛並沒有回複,他知道照片是真的,所有的事都是真的。
那女生又發了幾張照片給他,像個偵探般為他抽絲剝繭地還原事件本身:“她身後的大樓是那個人的家。”
他知道那兒,諸琇說過很多次要住在這樣熱鬧的市中心,每晚在高樓的陽台上看夜景。
“真奇怪,到這一步還能結婚?”我問。
諾拉似乎很能理解:“施盛家境還不錯,諸琇嫁不了那個人,也沒有其他合適的人選,加上當時她有些……”
“怎麼?”
“她母親也勸她結婚,施盛又很愛她。”
這是不是愛,誰又知道呢?
“後來又是為什麼離婚?”我問。
“這個沒人知道。”諾拉翻到朋友圈中的一張截圖,說,“她結婚前刪了所有的空間內容,有天貼了一首詞,我一查,發現是朱淑真寫的閨怨詞。”
我看了看,是朱淑真的《蝶戀花?送春》。
截圖上還有一首手寫的《生查子?元夕》,但後來被刪除了。
這麼多年五彩繽紛的生活,轉眼間全被清空。
生活要是真的這麼容易一鍵清除,不知會怎樣呢?
“朱淑真的父親是臨安知府朱晞顏,朱熹的族弟。不過,家世頗好的她,婚姻卻極不幸福,婚後與丈夫汪綱的感情很不好。
汪綱,很是寵愛小妾。”
“《生查子》,假如真是她寫的,她在元夕燈市上邂逅的那人很可能是她所戀的人,當時她是否已跟汪綱決裂分開,不得而知。
雖然她最後成功跟丈夫離婚了,但與傳說裏的戀人也沒有什麼好的結果。她留下的《斷腸集》是後人輯錄,很多作品都被她父母焚毀了。”
我附和了句:“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春天的好時辰消逝了,垂楊、柳絮,春去也。”
諾拉安靜地聽著,有那麼一刻,她眼神中呈現出一種錯綜複雜的神色。我趕緊閉嘴,說:“宋代女詞人裏,人們經常把她和李清照相比,但她們很不一樣。”
“當然,李清照有愛她的趙明誠,朱淑真卻嫁了個愛小妾的汪綱,真是糟心。”諾拉笑了笑,說道,“我現在覺得諸琇貼這首詞,好像把所有的話都說了。”
“真的嗎?”
“她很優秀,”諾拉想了想繼續說道,“但是不是不近人情的優秀,我認識很多那樣的人,諸琇不是。我上個月出差時碰到過她,你知道她對我說什麼嗎?”
“啊,你們還見過麵?”
諾拉微微一笑,說:“是的。當時的她看上去很平靜,但聽說她婆家為了天價保險單的事去法院起訴她。她搬出來開始新的生活,她跟我說‘失去還是被拋棄?即使我無法擁有,也不想知道是因為自己的失敗而被拋棄,都得不到才能讓人安心’。你說這段話是什麼意思呢?”
末日般的惡劣天氣漸漸轉好了,灰蒙蒙的天有了些許亮光,讓等著中轉的人感到踏實。
咖啡和點心都吃完了,諾拉拉著行李箱往另一方向走去,我與她揮手作別。
人真是奇怪,難以感受他人的幸福,卻對他人的痛苦、不幸尤其深有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