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閉門
客棧的牆上掛著一幅水墨畫,一簇簇白色小花與綠葉,在白雲深處的農舍屋簷上逶迤地開著。
秋雨綿綿,濕寒的山中林澗,楊婷戴著帽子去晨跑,半路上又下起了雨,頭發粘在臉上,雨滴順著她的眼角滑了下來,她哆哆嗦嗦地跑回房間換衣服。我拿著充電寶去樓下吃早餐,說:“聽說昨天來了很多新鮮野菜,我去看看。”
楊婷翻找著幹淨的衣服,忽然說:“他們還沒走。”
“沈與的同學?”我問。
連著下了兩天的雨,山中的景色很美,樹木包裹在幽藍的晨霧之間,不知道名字長相卻可愛的蘑菇隨處可見。
楊婷帶了單反相機,但是衣服帶的不多,她認為秋天是紅棕色的,夏天過去後餘下的微溫有厚實的質感,人裹在暖和的羊毛圍巾裏,隻穿一件法蘭絨格子襯衫搭配休閑的牛仔褲。現在,她正在懊惱地找厚外套,發現隻帶了一雙羊毛襪,她坐在床邊唉聲歎氣。
“嗯,我以為他們第二天就走了,其實是去附近逛了一圈。”
她總算找到了一雙滿意的襪子,轉憂為喜,說,“你猜我昨天發現了什麼?”
楊婷擦了擦頭發,立刻打開筆記本電腦,瀏覽器頁麵上一片空白,她刷新了幾次頁麵,文字顯現了出來。一首詞,秦觀的《鷓鴣天?枝上流鶯和淚聞》:
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鳥無消息,千裏關山勞夢魂。
無一語,對芳尊。安排腸斷到黃昏。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
“一首宋詞,”我看著頁麵上顯示的名字,不記得楊婷何時開通過新的社交空間,便問,“誰的?”
她神秘兮兮地瞄了我一眼,我立刻明白了:“你確定是沈與的?”
“我用圖片搜索,追著相似推薦找,這真是個好東西。”她嘖嘖稱奇,說道,“昨晚我找到時也覺得不太可能,可反過來一想,也許沈與覺得沒人會來找她,所以才更新的。不過,說實在的線上總能找到一些痕跡。”
信息時代隱私變得幾乎透明,這是一把雙刃劍。
“隻是一首詞,還有別的嗎?”我問。
“時間是一年前,”她點擊放大畫麵,說,“陶樂樂說的可以相信,但我還是覺得她有隱瞞。”
“為了避嫌,她的話多半會隱去對她不利的信息。”
“你覺得她的男朋友可信嗎,那個叫莊輝的?”
“警惕心很高,其他暫時沒看出來什麼。”
“我讓一個朋友去查IP 地址,不知道能不能查到。”
“定位顯示在哪兒?”
“希思羅機場,她是離開呢,還是抵達呢?而且定位是可以選臨近位置的,信息並不是很準確。”
我讀了一遍這首小詞,對這個素未謀麵的沈與感到十分好奇。
我覺得她有很多心事,卻不知道怎麼表達出來,隻能通過某首詞在表示。我認為沈與想說的事是隱藏在詞後的:“這首秦觀的詞,感覺是她的自嘲。”
“我也這麼覺得。”楊婷拿著一瓶洗發水,眨著眼睛說,“我剛才在想,要不要告訴他們這件事,後來又覺得人沒找到還是白忙一場,等我洗完澡再說。”
我下樓,老板娘正從廚房端著涼拌野菜出來,餐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白粥。見隻有我一個人下來,她說:“快來吃,你朋友還沒醒嗎?”
“她很快就下來,出去晨跑淋了一身雨。”
“呦,當心感冒。”
吃到一半,聽見老板娘招呼起來,我抬頭一看是陶樂樂和她的男朋友莊輝,兩人穿著運動裝,大概是準備去晨跑。雨已經停了,路上濕漉漉的,窗外的行人穿著高筒雨靴,老板娘在門口跟人打了聲招呼,問:“沈阿婆好嗎?”
“好。”
老板娘笑吟吟地走過來說:“上次看她像是感冒了,燉了點湯送過去。昨天沒有看到她,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緣故。”
我沒去看陶樂樂的神情,隻覺得氣氛突然陷入靜默之中。楊婷穿著拖鞋走了過來,看到陶樂樂他們,笑著說:“早呀!”
這時,氣氛變得輕鬆了起來,老板娘在廚房裏忙著包餛飩,洗完一大筐野菜,說:“中午有薺菜餛飩,薺菜都是昨天摘的,新鮮。”
“我可以買一些嗎?”楊婷急忙問。
老板娘笑著說:“當然可以。我去隔壁看看,你們慢慢吃。”
說完,拿著傘出去了。
廚房裏隻剩兩個人在忙活,年紀比老板娘稍微年長些,應該是親戚之類的家人。
“沈阿婆沒事吧?”陶樂樂問了一句,眼神盯著桌上的涼拌菜。
莊輝又添了一碗白粥,女朋友不知道,他當然更不知道情況如何。
我回想著剛才詞裏的那句“一春魚鳥無消息”,古時相傳鴻雁、鯉魚可傳遞消息,沈與把心事藏得這麼深,是否也在希望這鴻雁、鯉魚將自己的心事傳遞?她是沈阿婆帶大的棄嬰,小孩比大人想象中要敏感得多,她不難從旁人的目光中解讀出人們對她身份的猜疑。那時,她的一言一行都會成為他人眼中的怪癖,因為她和他們是不同的,而這種“不同”之感更會通過他人的猜疑而加深。
我心想,生活在熟人的環境裏,隱私真的是一種奢侈。
老板娘口中的沈與,在城裏念大學時每周都回來,鄰裏們常對沈與重複著相似的話語,沈阿婆養大你太不容易,你將來要對她好。
感情的牽掛一旦成為一種桎梏,誰也承受不起。
“有點受涼了。”楊婷輕聲回了一句。那兩人頭也沒抬,繼續喝著粥。
“沈阿婆還有其他親戚嗎?”陶樂樂問。
“她那一輩的好像沒了,小輩的親戚還有。”楊婷答道。
楊婷不過比我早半天抵達,卻對周圍情況如數家珍,沈與的事她十分上心,抱著筆記本進行各種交叉搜索。她的回答令陶樂樂和莊輝沉默,莊輝道:“你相信沈與是發生意外了嗎?”
我看了眼廚房,那兩人忙得熱火朝天,無暇留意餐廳這邊的情況。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楊婷歎了口氣,低聲說道:“我們不是她的親戚或朋友,來了這裏以後才知道這件事的,我們不了解沈與。”
我點點頭,表示肯定。
陶樂樂好像鬆了口氣,說道:“這裏什麼都好,要不是因為這件事,我們可能會多待幾天,但每天看著沈阿婆的樣子,心裏太難受了。”她頓了頓,頗顯為難的樣子,試探著問:“你們沒懷疑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