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夢淒涼(2 / 3)

雨滴不時從樹葉間落在我的頭發上,我覺得撐著傘不方便,便找了張紙巾來擋,一邊走一邊擦頭發和臉。枯了的葉子掉在石階上,一腳踩上,濕泥塗滿一片。我忽然有些不忍心,到底長在樹枝上時青翠茂盛,替人擋風遮雨,季節一過,卻零落成泥碾作塵,煞是讓人惆悵。

供遊人休息的石桌上不知誰落下一個石榴,剝了一半的皮,與萱草、木槿堆在一處,幾根枯敗樹枝潦草地編成一圈,幾朵夜合花插在樹枝圈上。我奇怪這季節竟然有夜合花,便拍了張照給楊婷讓她確認。

楊婷飛快地回複我,問我在哪裏看到的,未等我敲完最後一個字,她便打了電話來:“你在哪兒?”

“去山上看看寺廟。”

“啊,去完快點回來,有事跟你說。”

我詢問是什麼事,她神秘兮兮地不肯說,一個勁地賣關子,說:“等你回來再說。”

山上的寺廟有些冷清,寥寥幾個遊客在佛殿前跪拜,一個僧人模樣的男子拿著掃帚在院子裏掃落葉,兩隻貓從草叢裏鑽了出來,抖落著身上的水珠。

佛殿前跪拜著的女子久久不肯起來,雙手合十,默默低語。

我見她穿著一身複古的長襖,黑色修身的長褲搭配粗跟皮靴,裹著深灰的圍巾,與這斑駁的寺廟很是相融。她可能是一個人來的,從容地站起身與一個年長的寺僧聊了幾句,看來她對這裏很熟悉。

看完寺廟,我便準備下山返回客棧,在寺廟門口又看見了那女子。

她看了我一眼,說:“今天人真少。”

“是啊!可能是因為下雨吧。”我隨口應了聲。

“你是住在山上的客棧裏嗎?”

“是啊!”我看了她一眼。

她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問:“沈阿婆好嗎?”

我一怔,確認她問的人和我想到的是同一個,說:“她年紀大,之前感冒了,客棧老板娘幫忙煎了些藥。”

“她今年七十四歲。”

“我以為她九十多歲了……”我突然住口看著她。她逐級而下,走在我前麵,說,“又快下雨了,快走吧。”

我一路沉默地走回客棧,把這件事告訴楊婷時,她不知道在等著什麼重大發現。合上她的筆記本,站在窗口看了好一會兒,說:“是她嗎,戴著深灰色圍巾的那個?”

我急忙走過去看,果然是她,第一個念頭是鄰居串門,但是立刻被第二個念頭打消,看著楊婷,她一臉把握地點頭:“她就是沈與。”

雨又下了,山上清寒,我和楊婷各拿了一條圍巾披在肩上,聽著她從各處收集來的瑣碎信息,拚湊出一個大概的情形。

二十多年前,沈與的母親愛上了一個男子,男方家境落魄,父親在坐牢,母親丟下三個孩子離家出走了。

男子姓胡,十幾歲開始就整天到處混日子,沒錢上學,吃飯也有上頓沒下頓,不過清秀的長相卻備受很多女孩的青睞,但沒有一個敢真跟他,即使有一兩個執意要跟他的,家裏的兄弟們也會將他打跑。

沈阿婆的丈夫早年被打成黑五類,很早便去世了,她一個人帶大唯一的女兒,沒想到女兒居然看上了勞改犯的兒子,不僅不能給她幸福,還會拖累她們母女倆。

隻是,女兒小沈非常堅決地要嫁給小胡。

她畢業分配有了收入後,就省吃儉用地供小胡念書,小胡在她和兩個妹妹的幫助下,順利考上大學。那年,坐牢被判刑的父親老胡得到平反,回到家的老胡帶著三個孩子把妻子找了回來,一家五口也算破鏡重圓了。

小胡大學畢業後趕上了出國潮,一直想出去體驗不同生活的他便跟小沈商量了這件事。小沈起初不同意,她知道自從小胡考上大學,當年那些把他打倒在地不許他跟自家姐妹戀愛的人家紛紛來拉攏關係,胡家不僅洗刷清白,地位陡增,小胡更是前途無量。

沈阿婆自從知道小胡要出國留學的事後,便說:“他要是一輩子在這裏,接受那份工作,你們很快會結婚的。現在,他要去留學,你還要等他?”

小沈當然不聽母親的話,從未看好過她和小胡的母親,怎麼會說出好話呢?她就是要賭一口氣,回道:“我們在最艱難的時候也過來了,現在更沒理由要分開。”

沈阿婆異常堅決,讓人介紹對象給她,催著她快點結婚。

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小胡聽大妹說了這件事,問:“她答應了?”

“你希望她答應嗎?”

小胡沒吭聲,另一個妹妹與母親麵麵相覷。他知道自從他考上大學以後,家裏對他的期望很高,他的母親全力支持他去留學,便說:“好的機會就不要放過,結婚的事可以以後再說。”

老胡喝著悶酒,對妻子和三個孩子商量的事不聞不問,家能夠破鏡重圓,但是還有一些東西是圓不上了。

大妹拉著他問:“你要是不想結婚,沒人能逼你,沈家老太太不是也不同意嗎?”

小胡默不作聲,他看起來優柔寡斷。大妹非常了解他,當他不打算接受時就會這樣,殘酷的童年告訴他一個道理:不要隨便拒絕,沒準下一次別人就會把一些更好的給你,你必須先表現出溫順。

大妹心裏暗暗好笑,說:“要我替你去說嗎?”

小胡不願背上負心薄幸的罵名,街坊都知道小沈非他不嫁,過兩年等他在那邊站穩腳跟,他會將小沈接過去。要是小沈決定跟他分手,他也尊重她的決定。他想來想去,還是要當麵問清楚小沈的意思。

他說:“要不,一會兒你和我一塊去吧。”

沈阿婆察覺了女兒的秘密,氣得把她趕出了家門。小胡帶著大妹妹找上門時,沈阿婆正在氣頭上,指著他罵起來:“我女兒已經有人了,誰認識你這種下流胚!”

小胡被沈阿婆拿著掃帚給打了出來,大妹在一旁勸,見脾氣溫順的哥哥被人這麼打,也急了,說:“你這樣打人太過分了,他跟你好好說話,你怎麼能這樣!”

“我怎麼樣?”沈阿婆越說越怒,大聲罵了起來,她早就看穿胡家不可靠,女兒受了多少委屈跟著他走到今天,現在胡家讓人刮目相看了,就抬高下巴看人了。她不指望小胡念舊情,如今已是雲泥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