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風歇
婕熙,最近熱衷於發掘新店開張,因為可以拿到優惠券先行體驗,這樣一來,她在主頁上就能很容易積累高人氣。
白天,她是個跟數字打交道的財務,一下班,就立刻換上誇張又時髦的造型做主播,立誌成為生活的小白鼠,不知疲倦地探索著。喜歡她的人與譏嘲她的人數量旗鼓相當,她說在虛擬的世界裏待久了,也就看淡了人生。
手頭上寬裕了一些之後,她在地鐵站附近租了間房,把她的蕾絲、綢帶、絲綢、珠子和各種膠帶全部從家裏搬了出去。她的母親名聲在外,整個小區但凡眼睛沒瞎、耳朵沒聾的人都認識她家,婕熙對“成名趁早”深有體會。
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母親執迷炒股票,退休後天天泡在股市裏,據說賺了些錢,三天兩頭跑超市買各種看著很高檔的東西。婕熙的父親因身體原因,處於半退休狀態,一周隻上兩三天班。
夫妻倆,去哪兒都一塊去。
某天去銀行辦業務,婕熙的母親被一個長相猥瑣、舉止怪異的男人給嚇到了,立馬跳起來罵丈夫沒保護她,動手打了丈夫一耳光,尖叫聲傳到銀行外,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銀行保安一時也忘了請他們出去。出了銀行大門,受到驚嚇的女人的謾罵聲絲毫未停歇,路人露出憐憫的眼神看著那個被打罵的男人,默默地走開了。
婕熙知道這件事後,不知是恨母親撒潑不知輕重,還是怨父親的軟弱。
母親的脾氣,是在她上中學後開始變差的,這些年每況愈下,罵起丈夫、女兒來,整棟大樓的人都能聽見。要是收入像過去一樣拮據,婕熙會繼續忍受下去,看著父親忍成了習慣,她擔心自己的未來。
母親不隻罵人,還很獨斷,自己不能接受的事物,一概不許弄進家門,繼續住在家裏的話她將無法擺脫母親的控製。
搬家的那天,她母親是一路追著罵。車停在小區門口,旁人以為婕熙找的男友家裏不同意,她這是要搬去跟男友住,站在一旁睜著眼睛瞎勸:“女大不中留,孩子長大有自己的想法。”
婕熙隻管自己搬東西,沒人幫她,她的父親坐在客廳的電視機前,沉默地看著無聲節目。
搬走後的兩個月時間,她把電話打到家裏,她的母親拿起電話就開罵,歇斯底裏,又哭又罵,婕熙聽得整個人顫抖,她的父親一把搶過電話給掛斷了。
我見她把背景牆裝飾得花團錦簇,像個粗製濫造的照相館臨時設計搭建的背景板,隻要色彩豔麗,審美不重要。
“一個人住以後,才有了自己的生活。”她說。
以前穿什麼衣服、考什麼專業、加班到幾點等,她的母親都要過問,因為加班的事她母親曾去過她上班的公司鬧,她不得不辭掉剛加薪的工作。她的母親,還要她去考會計師證,好去熟人的公司上班過穩定的日子。總之,凡是母親看不上的事,一概斥責為一塌糊塗。
婕熙的表姐經人介紹跟了個開公司的小老板,引得親戚們格外眼紅,她母親也不例外。
婕熙比表姐小半年,衣著打扮上表姐喜淑女風,黑長的直發,用發帶固定,梳得一絲不苟,裙子過膝蓋兩厘米左右,色係偏粉藍、粉綠,居家服、臥室用品都是粉紅、粉桃、粉梅,角落擺滿了長毛絨玩具,手機殼上鑲滿了各色水鑽。
“我和表姐來自地球的兩端,沒有一丁點共同點。”她說。
我看著那麵背景牆以及堆了半屋子的材料,問:“這些東西不是你的?”
“表姐打算開網店,簽合約的時候沒看清楚,等收貨時才發現訂單超過預算。網店沒開起來,她的合夥人就跑了,現在還不敢跟家裏說。”婕熙似笑非笑地調整攝像頭,說,“她的未婚夫家裏要找個聽話的兒媳婦,結了婚以後當全職太太。這件事萬一讓準婆婆知道了,會說她敗家的。”
“婆家財大氣粗,你表姐不容易說得上話。”我看了一眼牆上的照片,那是她跟表姐的美顏合影,數碼打印後貼在門側的牆上。
她的表姐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蠻素,據說蠻素這個名字是喜歡舞文弄墨的父親給取的。
“姨父加入了什麼詩詞會、書法會,沒事吟點詩,寫寫書法。”
婕熙努了努嘴,說,“姨父喜歡範成大的詞,寫了新的詞專門挑家庭聚會來念,我還記得幾句……”
“我不想聽。”我笑著說。
婕熙笑嘻嘻地在手機上翻視頻,說:“外婆九十大壽的時候姨父還當眾念詩了,我一聽不對啊,他怎麼突飛猛進了,後來一查才知道是原封不動照著念的。”
視頻上,蠻素的父親感情充沛地念了一首範成大的《霜天曉角?梅》:
晚晴風歇,一夜春威折。
脈脈花疏天淡,雲來去,數枝雪。
勝絕,愁亦絕。此情誰共說。
惟有兩行低雁,知人倚,畫樓月。
快結束時,那位姨父點評起了這首詞作,左一句感傷,右一句情景交融,在座的人默默地聽著,臉上掛著笑了一半的奉承。
蠻素一身裙裝,標誌性的黑長發用發箍固定著,拿著筷子的手像挑起一根細細的針,翹著小指。她身旁的未婚夫神情木木的,蠻素體貼地給他夾菜和拿紙巾。不一會兒,她站起身來露出一身白色長裙,腳上踩著雙粉色的低跟皮鞋,站在包廂門口詢問服務員事情,回過頭來看餐桌時停頓了一下,發現頭發沒有弄亂,再轉頭對未婚夫笑笑。
蠻素的父親終於發言完了,在座的人使勁地誇著,誇完不等他回答,立刻問蠻素的母親:“蠻素的婚期定好了嗎?”
“定了嗎?”我笑著問,視頻到這裏就結束了。
“三個月以後。”婕熙打開橘色的落地燈,覺得不滿意,又從箱子裏拆了個新的燈泡。
她說:“表妹家跟表姐家鬧過矛盾,表姐不太想請他們,姨媽惦記著禮金堅持要請。表姐未婚夫那邊的親友們個個都是成功人士,她想把自己的閨密介紹給未婚夫那邊的人。可是,舅舅打電話給她母親執意讓她幫表妹介紹,表妹的年紀不小了,談了兩年的男友最近剛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