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光歎息了一聲,站起身來行禮,然後離開。
井上清眼底難掩得意與輕視,跟著他的老師匆匆離去。
曲福麵不改色,淡淡地揮一揮手,“都回去工作吧!”
眾人悶悶不樂,怏怏地散開。
曲福拿起一隻成品,開始用手打磨。他的動作很穩,神情平和,絲毫沒有受到剛才那件事的影響。
魚在藻示意謝堯繼續拍攝,她則厚著臉皮湊上去,“曲老師,為什麼您不接受挑戰?難道您也擔心自己會失敗嗎?”
曲福笑了笑,沒有回答。
魚在藻循循善誘,“讓他們這樣離去,等於向世人承認,中國的漆器已經沒落了,這不是您一個人的事,關係到所有中國漆器匠人的顏麵啊!”
陶唐沉下眉,輕輕地喊一聲,“魚在藻!”
魚在藻裝沒聽見,繼續問 ,“您看看周圍的人,他們嘴上不說,心裏不都是這樣想的嗎?”
曲福環顧四周,所有的學生都在看著他。
汪希寧跟著說話,“曲老師,友光正一是日本極有名望的漆藝大師,可您鑽研了一輩子的漆器,甘心放棄比試的機會,讓人輕視中國的漆器藝術嗎?明明漆器在中國,有更加悠久的曆史和傳承啊!”
魚在藻還想刺激曲福,卻被陶唐略帶警告的眼神製住。
他微笑,“中國的漆器能人輩出,各領風騷,曲老師拒絕,隻是謙虛地認為他的雕漆技藝,並不能代表整個中國的漆器製作水平,同樣的,友光老師最擅長的是蒔繪,他也無法完全代表日本的漆器界,既然如此,這種純粹個人的比試,又有什麼意義呢?”
汪希寧不同意,“陶教授,兩位都是國寶級的漆器大師,如果隻是民間技藝的切磋和交流,又有何不可?”
曲福一言不發地站起身,離開了工作室。
眾人麵麵相覷,沒辦法繼續往下。
但是這裏有一個打不死的魚在藻,她不死心,還要追上去。
陶唐拉住她,“不要打擾曲老師。”
魚在藻不耐煩了,橫起眼,“你怎麼管這麼多閑事,那邊的拍攝完成了嗎?”
陶唐搖頭,“穆導正在漆器修複室拍攝,我要是不來,還不知道你為了拍攝,要怎麼折磨曲老師。”
魚在藻突然叫起來,“哎呀,癢死了癢死了癢死了!”
陶唐翻起她的衣袖,大片的紅疹子看來十分嚇人。
“汪姐,我先帶她去醫院,這裏拜托你了!”
陶唐麵色正常,其實心疼得不得了。魚在藻卻還磨磨蹭蹭,皺著眉頭哀歎,“我的綜藝啊!”
陶唐強行把人帶走。
汪希寧看一下手表,對著工作人員宣布,“午餐時間,休息一小時吧。”
坐上汽車,陶唐首先將一袋藥遞給魚在藻。
但她不接。
陶唐也不生氣,拿藥遞水一氣嗬成,“中國有很多漆器大師,都拒絕了友光先生的請求,你知道為什麼嗎?”
魚在藻冷哼一聲,“怯戰。”
陶唐笑著搖頭,“中國是世界漆器藝術的起源地,贏了,勝之不武。相反,如果……”
魚在藻又是哼,“輸了怕丟臉嘛!”
“藝術的世界沒有第一,不同的流派有不同的風格,它又不是在考試,沒有標準答案。”
“博物院分一二三級文物,還有鎮館之寶呢。區分文物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沒有標準答案了?”
“六十分和九十分能分高下,水平不分伯仲的呢,都是當世漆器藝術大師,決定性的一分,誰又有資格來評定?”
“觀眾投票啊。”
“虧你想的出,是不是還得公平分配中日觀眾比例?”
“那當然!”
陶唐一邊替她擦藥,一邊輕聲囑咐,“就是知道你會亂來,我才得來盯著你。總之,你不準去騷擾曲老師!”
魚在藻嘿嘿地笑,捧著臉,作出賣萌星星眼,“讓我再勸他一次,我保證,他一定會答應!”
陶唐抵擋不住這樣的大殺器,直接把紙袋套到她的臉上,“不行!”
魚在藻抓下紙袋,一下子撕成兩半,還氣惱地“哼”出聲來。
陶唐看住她,目光顯出些猶豫,“不過……”
魚在藻眼神頓時一亮。
這一刻,曲氏漆藝工作室的走廊內,工作人員陸續去吃午飯了。
見眾人都不在,小珠才拿出茶杯和寫著維生素的小藥瓶。聲音很輕,“汪姐,做完這一期還是休息一段時間吧。”
汪希寧橫她一眼,“知道啦,別羅嗦了。”
小珠憂心忡忡,“可是……”
收拾完器械的謝堯正好經過,小珠立刻住了嘴。
謝堯的眼神在藥瓶上停留了一瞬,小珠連忙將藥瓶收起。
汪希寧倒是淡定,抬起眼,“小魚讓你下午兩點彙合,地點她會分享給你。”
謝堯略顯遲疑,看一眼小珠,“汪姐我想和你單獨聊幾句。”
小珠識趣地走開。
謝堯眉宇微蹙,“你在吃什麼藥?”
汪希寧不以為意,“你不是看見了嗎,綜合維生素而已。”
謝堯搖頭,“維生素需要那麼緊張,還得背著人吃?”
汪希寧停了停,笑了,“我有點焦慮和失眠……”
謝堯不相信,刻意壓低聲音,“你在服用抗抑鬱的藥物,就這樣還不肯休息?”
“休息?你是說讓我躲在房間裏,不再同人群接觸,每天睡得昏天黑地,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嗎?”
汪希寧麵色冷峻起來,停頓片刻,她繼續往下說,“謝堯,你的事我有所耳聞,我就想跟你說:生活在社會上,諸如委屈,不平,憤怒……這樣的情緒,每個人,每一天都會遇到。至於那些隱藏在冰山下,眼睛無法看到的,那是新聞記者該幹的事。總之任何時候,都別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來。”
謝堯盯住她,直截了當地問,“你真的覺得,自己在幹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汪希寧笑一笑,“最近有個女觀眾留言給我,她失戀又失業,覺得生活好辛苦,好難支撐下去,但是在鏡頭裏看到我,事業下滑婚姻失敗,現在還能重新出來主持,每天精神抖擻充滿幹勁。她就覺得人生還有希望,這是我的價值。中國十四億人,擁有各自不同的人生,卻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能讓他們看到故宮和非遺的美,看到文化傳承的價值,怎麼會沒有意義!”
謝堯依舊不語,但是內心深受震動。
汪希寧笑笑,“你還有五分鍾吃個飯,半小時內趕去現場!”
謝堯不再爭辯,匆匆地離開。
半個小時後,酒店大堂內,陶唐和魚在藻並肩坐在一起。
陶唐用的是日語,“友光老師,我們可以看看您帶來的漆器嗎?”
友光沉吟地看著他們,之後他向井上清點點頭。
精美包裝的內裏,居然是一件製作工藝頗為簡陋的犀皮漆作品。
魚在藻盯著看了半天,麵露疑惑,“這是?”
友光正一認真回答,“這是我在琉璃廠的一家古董店看到的當代漆器作品,這種工藝,陶先生了解嗎?”
陶唐仔細端詳,“友光老師,您知道中國的漆器流傳千年,各有所長,其中剔紅、金漆,北京為上,是以我們拜訪的曲老師為代表人物;雕花填彩、銀片絲光,成都漆藝一枝獨秀;點螺、雕漆嵌玉工藝,首推江蘇揚州;手掌推光和描金技藝得看山西平遙……至於您拿出來的這一件,是目前存世量最少的徽州犀皮漆技藝。”
友光正一認真地點頭,“我想找到製作這種漆器的藝術家!”
魚在藻看向陶唐,“他到底在說什麼?”
看著眼前的這隻幾乎可以說是劣質的犀皮漆作品,陶唐陷入了沉思,最後他回答,“我會替您打聽,請您靜候佳音。”
謝堯的攝像頭,捕捉到友光正一麵上的喜悅。
*
通過琉璃廠的古董店,陶唐找到了這件犀牛皮漆器的作者的地址。
幾個人一起,尋過去。
看到頂著一頭亂發、手裏抱著泡麵桶來開門的馮彥,魚在藻大大地吃了一驚。
從半開的門望進去,滿地垃圾雜物,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牆角堆放著幾桶劣質的腰果漆,畫筆、刻刀、砂紙等各式漆器製作工具堆滿了桌子,還有個做了一半的半成品。一旁的筆記本上,網遊掛著線,組隊殺怪的聲音響個不停。
陶唐遞過去一張照片,“馮先生,請問這是你送去寄賣的作品嗎?”
馮彥吃驚地扶了扶眼鏡,警惕地問,“你們是誰?”
陶唐一把將他推進屋內,並且迅速關上了門,態度之強硬,手段之粗暴,令魚在藻側目。
馮彥嚷起來,“你們這是幹什麼,哎,我不去!我哪兒都不去!那是我師傅曹君成的大作,他是真正的犀皮漆製作工匠,是央視采訪過的國家級非遺大師!真的,你們別看我這樣兒,我是正規拜過師學過藝的。那件犀皮漆作品,是我師傅送的臨別禮物,有急用才會寄賣……這是要去哪兒啊!”
一路拖去車上,謝堯與陶唐左右夾裹著他,令他動彈不得。
陶唐麵若寒霜,沉聲道,“開車!”
車子一路開去北京工藝美術學校。
徽州犀皮漆藝術大師曹君成正在教室內,給學生們講述犀皮漆的曆史。
他親自示範犀皮漆製作中打墊的過程,在他流暢的動作中,謝堯感受到了一種傳統文化靜謐安詳的美,不自覺地打開了攝像機。
友光正一站在教室外,觀察著眼前的這位犀皮漆藝術大師。
下課鈴聲響起,年輕的學生們湧出教室。
教室內,尹萍萍幫助曹君成整理教具和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