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二歲時,被吸收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並出席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青年創作會議,成為一個出版了短篇小說集的作家,似乎難以從父母身上找到藝術基因的遺傳作用。因為我外祖父是個清末“武舉”,我記憶最清楚的是頂門用的那口幾十斤重的“青龍偃月刀”,兒時見他舞槍弄棒,彎弓射雁,雖覺得挺有趣的,但當他擰著我的一隻耳朵,叫我早上起來陪他一塊兒去練功時,我還是沒能從命。因而我姥爺說我會成為一個沒出息的書蟲,成不了什麼大器——他是很鄙視文秀才我的祖父的。那勁頭頗有點京劇《將相和》中廉頗蔑視藺相如的感覺,但沒有京劇收尾中的和好。
因而從血統探源上尋覓,我有三個源頭:一文二武三理工。使我始終不解的是,我自幼沒有理工科細胞,盡管我父親是理工學科中的尖子,如果他不遭厄運、在二十八歲過早逝於南國的話,會成為鼎鼎盛名的發明家,但我身上卻難找到他的影子;與之相反,我從在城關上小學時算術就常常不及格,爺爺常以我父親為例進行訓導,但無效果。我躲在柴火垛後邊和大缸中,看的盡是些似懂非懂的小說,如《石頭記》以及武俠小說中的《青城十九俠》《蜀山劍俠傳》《鷹爪王》《十二金錢鏢》《雍正劍俠圖》之類。幾年前,我小姑從台灣來故裏探親,還談起一個她目睹的細節:有一次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到處找不到我,最後我拿著一本《三俠劍》從結滿蛛網的糧缸中鑽出來,為此我母親用笤帚疙瘩打過我的屁股。這細節我已無記憶,但是迷戀雜書並到沒人的地方去看,我倒是記得十分清楚的。這被我姥爺言中了。
我是個沒有用的小書蟲。
初次約會,我竟帶了同班同學去會姑娘……
當代醫學中有一種隔代遺傳學說,大概我天賦秉性的形成,可以歸納為受我祖父潛移默化之影響。爺爺生性寬厚豁達,不拘小節,酒喝多了便發酒瘋,東搖西晃地像打醉拳。我也是個小馬大哈,到北平來求學時,插班於西四北小學六年級(現名為“大紅羅廠小學”)。當時每節課之前,學生都要排隊入教室,有一次我站在前排,後排男女同學忽然哄笑聲四起,然後是掩麵而笑。之後,我才知道我早上從玉皇閣夾道背著書包上學時,外褲中沒穿內褲,外褲不知何時被劃破一個三角洞口,因而露了屁股,前排同學看不見,後排同學卻能看得一清二楚。本來我這個光葫蘆頭的農村娃子走進北平學堂,已然被看成是小土包子,加上那褲子後的洞洞,便引發了這場笑劇。我用手一摸,發現了自己的破綻所在,立刻麵紅耳赤,這時,一個名叫劉惠雲的女同學,突然對嘲笑我的同班同學喊了一聲:
“嚴肅點,別嘲笑農村來的從維熙同學,你們油頭粉麵的,就自認為好看?呸——”如果說我在北平的小學上學,留下了什麼深刻印象的話,這是唯一的印象;如果說同班同學誰使我難忘的話,就是這位劉惠雲。她家在大紅羅廠,粉麵蛾眉、前額開闊、膚色白皙、家中富有,據說她父親是國民黨金融界中的一個要員。十分湊巧的是,後來我混跡北平二中讀初中,學校去頤和園遊園時,正逢劉惠雲所在的女三中也來遊園,我與她在頤和園後山不期而遇。我佩戴著二中領章,她則戴著女三中的胸徽,由於她對我褲子破洞的打抱不平之舉,使我和她萌動了少年少女情懷。她把她家的電話號碼給我,我卻膽怯得不敢去撥打電話(當時北平二中傳達室隻有一台老式搖把電話機),倒是她先給我來了一封短函,要我去西單蟾宮電影院看一部美國的《絕代佳人》電影,算作我和她的初約。
是怯懦?有這個成分。是缺乏嚴密條理?這正是少年“維特”之缺陷。我在這場初次約會中,竟然帶了同班同學譚霈生同往(解放後的著名戲劇評論家,曾任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主任),這個愕然之舉,一下挫傷了這位公主的情致與自尊,導致初約即是幕閉的結局。但我一直記住了她在小學時仗義執言之舉,一直尋覓她的信息,反饋回來的消息是:她和她的全家,在北平解放前夕飛往台灣。因而,在1988年春節前夕,台灣《聯合報》副刊向我約稿時,我塗抹了《寄夢》一文,發表於該刊春節專號上;文中除問候我在台灣的小姑平安、祝賀我的組合式長篇《鹿回頭》在台灣麵世之外,夢是寄給她的。文中我重憶北平少年時代的舊事,祝福她闔家幸福,並希望她不要變成白先勇小說中的平庸的主婦“尹雪豔”,而是青春永駐、心靈永遠年輕的劉惠雲!當我步入人生之冬季,在這多雪的冬天,重溫我少年時期,它是一個淩亂而混沌的夢。那不是初戀,是朦朧青春的蘇醒,是兒女情愫第一次撞擊心扉。但是這一切都由於我欠缺理性思維,而自我扼殺了。
在北平二中讀書時,我成了全年級絕無僅有的留級生。
少年時代,我的智能是畸形的。讓自己引為恥辱的“褲子洞洞”隻是其中之一件。第二個帶有自戕色彩的事,是我考取了平民中學,當公榜貼出錄取名單時,我竟然漏看了自己的名字。為此,在北平以當保姆謀生並供我上學的母親十分傷心,連連長歎我不如我爸爸的小指甲蓋。殊不知是我馬大哈成性所導致的後果;待我知道我被錄取時,又因沒能及時報到,名額已被後門考生取代(這不僅刺傷了母親的心,還失去了與王蒙同窗之機緣,王蒙亦於當年考入平民中學),沒有辦法,我在北平朝陽大學讀書的老姨找了在北平市政府任職的親戚,經過他疏通關係,我走進了北平二中的課堂。解放前的北平二中與解放後的北京二中一樣,都屬於一流的重點中學,對於我這個厭惡數理化的學子來說,無疑是個災難。代數中的公式所嬗變出來的各種數學方程式,使我苦惱萬分;並非我不想知曉其中的奧妙,但就是沒長著那樣的一顆腦袋,死活進入不了阿拉伯數字的海洋,解不開那些數字之謎。由於資質和稟賦之故,在期末的代數考試中,我在同級幾十位同學中成了絕無僅有的一個——我得了零分,吃了鴨蛋,成為該班不準升到初中二年級的留級生,創造了我少年時代的恥辱之最。也許上帝創造人類時,就賦予人以下幾種類型:理性思維型、感性思維型、感性與理性交織型與笨傻的癡呆型。我自認為屬於第二種類型,即是感性思維豐腴、理性思維枯萎的少年。在兒童時期,我躲到糧缸裏看武俠小說,而又沒有去少林或武當成為武林高手的夢想,因為在我爺爺和姥爺之間,我崇敬爺爺的滿腹文采,而不崇敬我姥爺能舞關雲長式的青龍偃月大刀。到了北平之後,我看到了笑天主編的一本《太平洋月刊》,我把它翻了又翻,讀了又讀,竟然有了寫文章的夢。
假如尋找我的處女作的話,應當算是“褲子漏洞洞”——我在西四北小學上六年級時的那篇習作。當時,我的一雙童眸目睹了國民黨南逃之前的腐敗與混亂,一麵是“朱門酒肉臭”,一麵是“路有凍死骨”,基於少年義氣,我寫了一篇題為《大紅門裏的笑聲》的東西(非小說,亦非散文,算是“四不像”的文章),寄往了《太平洋月刊》。可想而知,它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進了二中,我讀了許多小說。除去日偽時期的一些作家作品之外,我把李紫尼先生描寫抗日戰爭中兒女濃情的小說《青青河畔草》讀得滾瓜爛熟(此部小說後來改編成電影,女主角由王丹鳳飾演)。二中教代數的老師姓藍,記得有一次他突然提問我說:“我剛才講的什麼?”我站起來,茫然無知,引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藍老師說:“你有什麼病?你不看黑板,兩眼總朝窗戶看什麼,那兒又沒有金鳳凰!”我的同桌同學叫李玉成,他的數、理、化比我強不了多少,屬於班內倒數第二。下課之後,他同情地對我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正在想《青青河畔草》中男主人公被炸彈傷及了雙眼,在醫院裏和女主人公的邂逅呢,那情節使人難忘,對嗎?”真算是知己知彼,一語中的。因為我讀《青青河畔草》時掉過淚,書頁上留下我心河滴在上麵的一圈圈淚水的漣漪。時隔多年之後的80年代尾聲,我接到鞍鋼總工程師焦玉書的一封來信,他說他讀我的小說時想起了我,他當時正從北歐訪問歸來路過北京,因時間緊迫不及會麵。我給鞍鋼焦總複信說:“同窗之時,你是班裏的理工科尖子,成為國家棟梁之材,理所當然。我自小屬歪牆斜木,歪嘴和尚難與釋迦牟尼媲美,當時隻因機緣,使我誤入二中這所學府聖殿,使我們成為同窗。為此,解放後的二中曾幾次要來家拍我的錄像,作為學校資料存檔。我一直婉拒,因為我這個留級生,生怕誤人子弟,玷汙北京二中的名聲……”
母親為我的留級神傷至極。當時,她正在內務部街北平二中的斜對門為一個祖孫三代之家當保姆。母親怕我難堪,不許我在同學們之間張揚,更不允許我帶同學來主人家打擾。土地改革年代,從氏家族在鄉土雖無惡跡,爸爸又是被國民黨關押至死的知識分子,因家庭階級成分隸屬小土地主,亦不能逃脫時代變革的洗禮。畢業於輔仁大學國文係的家叔,便成了維係全家生活的頂梁支柱。當時,他先在北平萬慈中學當語文教師,後去通縣男師及男師附中,擔任教導主任。我爺爺、奶奶及我另一個家叔和嬸母的生活負擔,都背在當教師的叔叔背上。他本來就是駝背羅鍋,因時代巨變,他身上的負荷變得更為沉重,我母親生性好強,一不想寄居於我舅舅家(他當時是財務局的財稅科長),二不願再增加我家叔背上的負擔,便毅然走進這個三世同堂之家,為供我上學而當上了用人。
我每次避開同學,悄悄溜進那扇紅門之家,心中便頓生悲涼。常常見到的一個畫麵則是,她在一個大鐵盆裏為三代人洗著一堆衣裳。她身子前仰後合地用力把衣裳在搓板上搓來搓去,肥皂泡沫沾滿她的手臂。她勤奮而無休止地勞動,全然是為了我這個沒有出息的兒子。
留級一事,曾使我久久徘徊於門側。我深知這對失去丈夫的寡母,將如尖刀剜心,思考再三,還是拐彎兒比較妥當。我先找了我在北平師範學校讀三年級的小姑(後來,國民黨南逃之前,曾在北平招聘一批到台灣從事國語教學的人員,我小姑報考被錄取,於1948年去台灣當了教師,她生性樂觀豁達,是爺爺和母親之外最喜歡我的人),聽了我尷尬的陳述之後,小姑反而開導我說:“我看得出來,你大了不是搞理工科的材料,幹脆去通縣師範附中吧,省得在二中自找罪受。”我求之不得,便求小姑動員我母親鬆口,允許我離開北平二中。
記憶中我的離校問題是頗費了一番周折的。我母親受我父親的影響極深,雖然她並無文化,卻從父親那兒學來了這樣一句口頭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雇用我母親勞作的家庭主人,是銀行裏的高級職員,也反對我離開二中,要我寧可留級,不要離開二中,因為二中是多少孩子想入而不能入的名牌中學。後來之所以我能去通縣,還要感謝解放戰爭東北戰役的不斷勝利。我母親服務的那個家庭,盡管並非國民黨官僚,但也患上了“恐共症”,準備於1947年底去台灣。這從根本上解決了我離開二中的糾葛,因為我母親難以在兵荒馬亂的北平城,找到另一個勞動場所。
“真是我的命運不濟。”母親說。“是我不好,要是你爸爸活著你就不會降級了。”母親又說。
我也應著聲,但心裏並不服氣。心裏想:要全是我父親那樣的人,不都是發明家和工程師一類的人了?誰去寫《石頭記》以及《青青河畔草》之類的小說。世界將會變得太嚴肅了、太條理化了。
由於母親不情願去通縣,致使我在留級的新班裏又讀了兩個月的書,最後才和母親一塊兒去我通縣教書的叔叔家,到通師附中插班到初中二年級。如果把先天的血統的隔代遺傳論拋開,而專談後天對人的塑造,在通縣上學是我生活的一個轉折點。到了通縣不到半年光景,首先是爆發了家庭矛盾,而這矛盾的焦點,是一個“窮”字所致。
當時我在學校住宿。爺爺、奶奶、兩個叔嬸以及他們各自的孩子,一共老少八口,擠在西門內東北後街的兩間房子裏,再加上我母親,九口人把兩間房子住成一個過堂間(做飯用的過堂間,擺滿鍋碗及灶具等),擠得如同蜂窩。焦點問題是我母親和我是沒有依靠的孤兒寡母,於是在一個星期日,我從學校回家看望母親和爺爺時,便目睹了一場我嬸母搶我母親手中粥碗之斷腸戲劇。那年我十六歲,已然混沌初醒,略知了一點人間的世態炎涼:
“你滾——”嬸母一邊奪著母親手中那碗稀稀的玉米麵粥,一邊對我母親下逐客令,“他叔(指我當教導主任的叔叔)沒錢養活這麼多的閑人!”我母親本來就個性倔強,立刻反唇相譏道:“我又沒吃你的飯,是他叔同意我們母子倆來的;維熙上學又沒花你的錢,是我把婚嫁的首飾賣了,交的學宿費。”聽見兩個兒媳為一碗玉米粥爭吵,爺爺在裏屋老淚縱橫。
爺爺得了腦血栓,不僅成了癱子,還由於語言障礙而成了啞巴。
但他神誌並沒有因栓塞而變得糊塗,他拉起我的一隻手不停地揉搓,表示祖父對此事的無可奈何,那一滴滴眼淚是為我們母子而流,因我父親過早地去世而演繹出這樣的悲劇。滾燙的粥灑在我母親的衣襟上,我母親把粥碗用力往桌上一蹾,突然說:“我走——我走——”我掙脫爺爺的手掌,跪到母親身邊,不知說什麼話才好,隻是淚眼巴巴地望著母親。我知道母親是個言必行、行必果的人,一旦做出決定絕不更改。但是她能去哪兒呢?去北平的舅舅家?這不太可能,因為她看不上舅舅的行徑。舅舅身為稅務科長,屬於貪官汙吏之類,賞姐姐一口飯吃雖不成問題,但是母親一直輕蔑舅舅行為的浪蕩不羈:他出入於舞廳,浪跡於花街柳巷。他一米八以上的個兒,一副瀟灑的公子哥兒氣派。他先後娶過五房妻室,最後一個妻子是當時北平花腔女高音馬怡庭。本來馬怡庭癡情於鋼琴聖手老誌成,可是我舅舅硬是憑借著風月情場之能,把馬怡庭從老誌成身邊挖了過來,成為轟動北平的桃色新聞,各小報紛紛刊載(到了80年代初期,我和老誌成同為北京市政協常委期間,我曾就此事問過這位已至耄耋之年的著名鋼琴家。老人表麵上似已淡忘了此事,但他那雙枯幹的眼睛裏卻閃爍出了淚光)。我母親不理解更不諒解我舅舅的浪子行為,因而絕不會去我舅舅家討食的,她最後的決定令我吃驚:“我要回老家河北玉田代官屯。”
我當時雖然年少無知,但隨著家境變遷對“地主”一詞也不是一無感知,我生怕母親還鄉會受到歧視,但十六歲的我又無計可施。教書的叔叔也出來勸阻嫂子說:“他嬸脾氣不好,嫂子你別在意,就在這兒湊合著過吧!讓你走了,我對不住死去的大哥!”母親執意不從,果敢地孑然一身還鄉了。記得那是一個冬季的早晨,我送母親去長途汽車站。天上飄著零星的雪花,我為母親提著一個小小包裹,走在她的身旁。在我生命的年輪史上,這是我第一次的付出,那小小包裹雖然不沉,可是它是我從母親手中奪過來,提在我手上的。
母親無淚。我流著淚。
母親用手撫去我頭上的雪花,並為我抹去臉上的淚:“你該像你爸爸那樣,好好用功。”此時母親的話字字千金。我應著聲:“媽的話我記住了。”“還有……要依靠自己。”母親叮嚀我說,“不要想依靠別人。”“我懂了。”“你回去吧,該誤你第一堂課了。”“不,我再送您一程。”我說,“長大了,我一定要把媽接出來,您要保重身子。”母親走了——走在嚴寒落雪的冬季。在這個冬天,我似乎一下長大了許多,我仿佛第一次感悟到了責任。我不僅僅是一個母乳的吸吮者,還應當給母親以乳汁;我不該僅僅是一個愛的容器,還應該有愛的付出。事隔多年,我把這一天視若我少年和青年分界的界河,十六歲的我提前進入了青年期,我再也不是嗷嗷待哺的幼鳥,我該是飛出樹巢獨立覓食的一隻鳥兒了。
20世紀80年代,一些文學評論家由文及人地對我進行評說時,常常隻提到二十年勞改生活對我進行過煉獄般的錘煉;而我少年時代即心揣磐石,卻一直罕為人知。這一段少年生活中的感傷,對我性格的鑄造十分重要。如果說我之所以能走過二十年勞改生活的淒迷驛路,沒有沉淪,沒有頹廢,沒有自殘,都能從我母親性格對我的影響和塑造上找到根源。新時期文學創作開始至今,我之所以有三十多部小說、散文集出版(包括港台及外文版),都是在勞改生活中精神的一種延伸。十幾年來,我惜時如命地婉拒過多少遊山玩水的邀請;作為一個老北京,至今我尚未去過天壇,我屬相為雞,實則是一頭牛,隻知在稿紙上耕耘播種,但我這頭牛是一頭帶犄角的牛,麵對文壇上形形色色的假麵舞會以及無恥鑽營、溜須拍馬,一律冷眼相待。1990年我拒文壇權勢人物於家中鐵門之外,則是我的性格表現之一。而這一切,都非我祖父隔代遺傳之功,而是社會以及我那苦命母親對我影響之結果……農民是善良的。特別是我故園那方水土,絕少刁民、無賴,多為勤勞百姓。河北玉田縣之縣名來源,曾有一個美麗傳說:晉時有陽伯庸者,在終南山種石成玉,故為玉田。我母親返故裏的代官屯亦為山村,與終南山脈係相連,故而人性溫厚憨實。母親回鄉之後,不僅沒有受到地主家庭之株連,反而因禍得福。據母親回憶,當時的村幹部見她獨自返鄉,立刻給她房子和土地不說,考慮到她是寡婦,又是兩隻小腳,把她安置到一個從氏堂弟家中去住。令人難以想象的是:幹部把乘土地改革之機濫砍我家昔日林木的盜伐者找來,令其交出林木之錢。當然,村幹部對我母親之所以如此優待,是基於祖父一家為書香世家,在村時沒有留下任何惡跡;至於村裏是否知道我父親在投奔延安時,被國民黨抓獲關押致死一事,無從考據。農民就是農民,沒有更大的宏觀鳥瞰,他們更多的是從人性和人情出發,給我返鄉的母親以溫暖。因此,我在通縣上學時,居然收到了母親彙寄給我的錢。寫此冬季憶事時,不能忘卻必須提到的一筆,是我從氏家庭中的堂妹從由芝,她出身貧農,卻心甘情願擔當起我母親生活上的助手;下地種田,挑水拾柴(筆者寫此篇憶事文章時,我這個堂妹正來我家,她是我委托豪門集團用小車特意接來北京的。我母親思念她,我感激她),幾年時間裏,她待我媽媽如同對待親生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