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深處祭孫犁(2 / 3)

這一天將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難以忘卻的日子,撫摸中國社會發展脈搏,中國文學史上不會再出現第二個孫犁了——如果有,那一定屬於克隆之列,而不會再生孫犁的文學。

兩段久久使我為之動情的文字,可以視為孫犁的人文情懷的自白

在20世紀50年代初,我首先結識的是孫犁的作品,他小說和散文中那種清淡如水的文字,曾使我如醉如癡。如果說我的文學生命孕生於童年的鄉土,那麼孫犁晶瑩剔透的作品,是誘發我拿起筆來進行文學創作的催生劑——我的小說處女作,是在他主持的《文藝周刊》上萌芽出土的。之後,我結識了孫犁本人,他那種恬淡清純的個性,以及在無為中展現有為的人文品格,都給了我強烈的衝擊和感染。如果說,我得以進入文學行列,孫犁的美文是影響我的第一要素,那麼在我1957年後身陷囹圄,孫犁仍然沒有把我看成“異己分子”,內心深處充滿了對我的同情。這是由一封信引發出的故事。1963年秋,出於對孫犁的思念,我從某勞改隊寄給孫犁一封信,因怕影響到孫犁的處境,我除了隱去寄信地址之外,還特意叮嚀孫犁不必尋找發信地點,並不要給我複信。十多年後,我這個遊子重返京城,孫犁在一篇為我的小說集作序的文章中反映出他當年的真實心緒。他在紙麵上留下這樣一段文字:

……夜晚,我對患了重病的老伴說:“你還記得從維熙這個名字嗎?”

“記得,不是一個青年作家嗎?”老伴回答。

我把信念了一遍,說:“他人很老實,我看還有點靦腆。現在竟然落到了這步田地!”

“你們這一行,怎麼這樣不成全人?”老伴歎息地說,“和你年紀相當的,東一個西一個倒了,從維熙不是個小孩子嗎?”……

這幾行昔日的心靈自白,除了折射出孫犁內心的人性的光華之外,還可以解讀成孫犁對當時極端政治的無奈。不能小看了這一段文字,它曾使我久久為之情動,要知道在那個“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有許多文化人喪失了人的良知,在風暴中充當了文壇的殺手,包括個別的文壇泰鬥,似已忘卻文學的本質裏具有的人道情愫,又有幾個文人能留有孫犁那樣冰清玉潔的人文品格?

同在這篇序文中,孫犁寫下了讓我臉紅心跳的文字。他說:

……現在我已風燭殘年,卻對維熙他們這一代意氣風發的作家,懷有一種熱烈的感情和希望。希望他們能不斷地寫出好作品。有一次,我寫信給他說:“我成就很小,悔之不及。我是低欄,我高興地告訴你:我清楚地看到,你從我這裏跳過去了……”

孫犁給我寫過這樣一封信,我即刻給前輩孫犁複信說,我清醒地認知到這是對我的鞭策和鼓勵,以我的文學才質和文字能力,永遠也無法攀登到他的高峰。

我說的是後人對前輩人的真情實感。

他說的是長者對後來人的真誠期望。

兩代人共有的真誠勾勒出的這幅文苑史話,除了其情感價值之外,精神內涵也是極為豐富的。那就是在彼此遙望中,兩代文學行者都在給對方加薪助燃。當然,由於時代的間隔以及生活經曆的分歧,在文學觀念和美學價值取向上,兩代人之間出現一些細微的不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比如,孫犁曾就我的《大牆下的紅玉蘭》的悲情收尾,與我在通信中進行過商討。老人說他年紀大了,不希望看到小說主人公的死亡結局,並提示我“少寫悲劇”。為此,我曾複信給老人,十分婉轉地言及我的生命腳印與前輩人履痕之間的相異,因而產生了美學索求上的距離(雙方通信發表在1979年《文藝報》上)。但是這些因生活主軸變化而帶來的對局部文學理念的差異,並不影響對文學總體觀念的一致——那就是對文學臻美與語言雕塑能力的追求。對我來說,孫犁作品的清新與純淨,永遠不是他自謙的“低欄”,而是馬拉鬆跑道上的“高欄”。我自視為他文學高山腳下的一棵樹,一株草,一塊石,一朵花……這種自我審視的結果,不是讓我退卻,反而激起我“望山跑死馬”的蠻力,因為孫犁在高山之巔凝視著我,我理應不知疲憊地進行馬拉鬆長征。

開掘人情與人性之美,是孫犁作品之初,也是孫犁作品的歸宿

能不能這麼說,隻有內心揣有深邃人文情懷的作家,才更能與文學中的人情與人性相通?如果作家與其作品隻是一個時期的政治符號,或者是博物館中的一件社會標本,那隻是起到了“人瑞”的作用。而文學是個活的精靈,其內在靈肉是與人性、人情融而為一的活物,是用文字築造起的一尊美神。以如是的高標準,去看孫犁的作品,就會發現人情與人性這個文學根髓貫穿了孫犁的全部美文當中,不僅今天是活的,就是到了明天,它也是一個個鮮活的文學文本。從他早期的散文,直到世人皆知的小說《荷花澱》,從他的長篇小說《風雲初記》、中篇小說《鐵木前傳》,到晚年的多篇“文學短論”,有的評論家僅從他的文學表現手段著眼,將他定性為駕馭文字的藝術大師,這隻是對孫犁作品的表麵開掘,而深埋於泥土中的文學之根,是人類靈性與悟性的貫穿與交叉。以短篇小說《荷花澱》而論,戰爭的烽煙被隱藏到文字後邊去了,《風雲初記》又何嚐不是如此?在戰火燃燒的大地上,那書頁中的一個個人物演繹出來的故事,沒有刀光劍影和槍炮轟鳴,有的卻是人類的最高期冀:美好戰勝邪惡,正義與和平永生。至今,我還記得孫犁筆下的那幅焦土畫麵,連樹上落下來的都是“沙沙”作響的蟲子……能不能這麼說,孫犁作品之所以經得起時間的磨礪而芳香長存,其底蘊在於他有一顆悲憫人世的情懷,在行文落墨時,把這一人類的美好共性,張揚到了“無聲勝有聲”的臻美地步,因而在許多作家及其作品在時間麵前褪色變形之際,孫犁之作仍亮麗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