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中國文學的發展曲線,我們這種悟知來得很晚。似曾記得,早在20世紀50年代,孫犁的作品一度曾被某些文壇頭麵人物視為淡化革命戰爭的文學的另類。出於對孫犁的關注,我當時曾有這樣的設想:如果1957年的年曆上,沒有出現反右這件牽動全國的大事,把這些“大雅聲稀”的藝術傑作推上審判台並非沒有可能。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我年輕師承孫犁文學時,在當時的文藝報刊上,已有隱晦的對孫犁的發難之聲,指責其作品中沒有血光的描述文字,似乎在文字中隱去了烽火場麵,如同非革命文學一樣。其評論之內核,正如漫畫家廖冰兄的打油詩中寫的那樣:“生活必需如此,創作必需那般,最好人如機器,沒頭沒腦簡單。”但這時一些更為直觀的文藝現象(如廖冰兄這首直接刺向文壇背後的詩),使孫犁作品這個次要的矛盾被閑置於案旁了,這可以說是孫犁不幸中之萬幸。
但孫犁並沒因此而改變文學之初衷,依然我行我素。於是這個遠避一切功利(包括政治功利)的智者,獲得了文學上的永久。縱觀中國文學經緯,應景之作,多能爆響於一時,而不能流芳於永久。孫犁的文學心誌恰好與之相悖,他從沒希望自己的作品大紅大紫(見他的“文學短論”)。結果倒是一些當年大紅大紫的風潮之作,莖葉與花朵隨風而去,風景深處卻獨留下了孫犁。難道不是嗎?
請你喝粥吃燒餅,我保證做得到,狗還沒有吃掉我的文膽
孫犁不僅僅具有悲憫人生的脫俗情懷,他一生與人無爭還不乏做人之剛毅。記得,是在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寒冬,我與作家康濯一起去天津看望孫犁,我告訴孫犁這麼一件往事:有一次,勞改隊放假,我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返回京城,雖然這已然有二百多華裏的行程,但是擔心他在“文革”中出什麼事情,便又繞了大彎,拐到了天津。但是到了他住的樓前,心裏又嘀咕開了,生怕一個勞改犯叩門,給他招來無窮無盡的麻煩,因而徘徊許久而未敢叩門,最後還是憂傷地離開了津門。孫犁聽罷哈哈大笑說:“那時候,我正挨整,你來的話算是一對兒黑。別的我不敢保證,請你喝粥吃燒餅,我絕對做得到。那時雖然我也身在難處,可是我的那顆文膽,還沒被狗吞掉。維熙,你信不信?”
如果是一個“風標”式的作家,對我說出這話來,我可能要辨別一下真偽;對於一生講真話的師長孫犁,我相信他的話發自肺腑。自古以來,多少文人雅士,都難以泯滅天地良心。從烽火連天的解放區走來,一直沒有為官之心,也沒有做過官的孫犁,雖然沒發表過人格宣言,但他的書,他的小說,他的散文,他的文學短論(包括他“文革”後出版的《耕堂劫後十種》),都在平淡之中深藏著一個文人靈魂的崇高。不知為什麼,當天在他談笑風生時,我突然聯想起另一個在天津生活了很久的大文人——弘一法師。孫犁雖然沒有遁入空門之心,但家中簡陋的陳設與寒山寺院簡直沒有多大差別。屋子中間那個火爐似明似暗,我在那間寒舍裏始終沒有脫下大衣。康濯本身就有肺心病,當天就犯了哮喘。他的居室雖然不大,但書櫃卻林立於室內四周,他還興致勃勃地拿出幾本線裝古書,讓康濯和我瀏覽……因而,在歸途的火車上,康濯不無感慨地對我說:“從解放區來的作家中,隻有一個孫犁獨行其路。如此甘居清貧遠避世俗的作家,在當代怕也難尋第二個了。”
我說:“其文學成就,怕也難尋能與他媲美的另一個了!”
他的那一行淚水,是回眸人生的心靈交響詩
這次探視孫犁,給我留下的印象極深。他不僅學識非常淵博,而且以普通人自居,既無鶴立雞群之態,更無自戀自憐之俗。對比斑駁文壇芸芸眾生,可謂又是一個“獨此一家”。正因為孫犁肖像之獨特,作為一個文壇後來人的我,對孫犁始終一往情深。大概是兩年前的早春,天津友人傳來孫犁病臥於床的消息後,我和友人房樹民專程到天津醫院去探視病中的孫犁。孫犁到了生命後期,是拒絕記者采訪和友人探望的,但是那天允許我倆走近他的病榻,那是我一生難以忘懷的時刻,因為一生淚不輕彈的孫犁,那天從眼角滴落出了淚水。我想那淚滴的含意超越了一切言語的表達,使我和樹民頓時淚如泉湧……我想,老人的淚水,絕不是對自己生命的依戀,一定是在這個瞬間,憶起了他的文學與人生,憶起他解放初期的歲月——一張小小的《文藝周刊》竟然獻給文苑滿天星鬥,那是喜淚,那是情淚,那是老人自慰心靈的一曲交響詩!
孫犁走了,不僅僅我一個人感傷,友人房樹民、林希、馮驥才、劉心武等先後打來電話,話題都是對孫犁辭世的悲傷和感慨。林希說:“孫犁是個好老人,作家中並不都是好人!”馮驥才說:“孫犁的辭世,若同文苑失去了一輪皎月,而這輪美麗的月亮,是無法重複無法取代的。”心武在電話中直白他的心聲時,表示了對時尚文壇的憤慨:“一些評論家,在時尚風潮的影響下,爭先恐後去追風熱炒應時小文了,孫犁作品中豐厚的美學價值,隻有等待有良知、有見地的評論家去開發了。”我說:“時間是最嚴厲的法官,今天孫犁的人文品格與他的作品已然流芳於世,它將跨越時間的隧道,銘刻於曆史的永遠。”這是一些後來的文學行者對前一代文學大師的理性審視。
此時,孫犁已然西行至他故裏的荷香深處,那兒水鳥低淒哀鳴,荷花無言垂淚。孫犁此刻一定如生時那般神態從容,因為他看見了一隻隻蓮蓬——那是荷花凋謝後,留給人間的甘甜果實。
孫犁的人文精神不朽!
孫犁的真情文字永生!
2002年7月20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