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四季(2 / 3)

下雨了

冒泡了

王八頂著草帽了

我扯著嗓子,高聲地回敬這些小夥伴:

縮脖王八伸脖龜

窩前窩後爬一堆

他們笑我是水中的王八,我回敬他們是縮在窩裏的烏龜——我在水中行,他們在窩裏紮堆——半斤對八兩,也算是扯平了。這是童年的雨季童話,我永生也難以忘卻。到了酒店,我渾身上下已成了水人,酒店老掌櫃的給我的酒壺灌滿了燒酒之後,大概是覺得我那水淋淋的樣兒有點可憐,順手抓起一把花生米,塞在我的巴掌裏。嘴裏還不忘叨叨上幾句:“這麼大的雨,你爺爺怎麼讓你來打酒?看你都被淋成水鬼了!”他探頭往天上看了看,對我說:“過一會兒雨就會停了,你先在這兒吃花生米,不會耽誤你爺爺喝酒的。”我說:“老掌櫃的,你怎麼知道雨會停下來,你又不是龍王爺?”酒店老掌櫃示意我看看天上的雲彩,我搖搖頭,不知道他讓我看雲彩的目的。他順嘴教了我一首破解天意的民謠,至今還鮮活在我的記憶之中:

雲彩往東刮大風

雲彩往西披蓑衣

雲彩往南搖旱船

雲彩往北發大水

他告訴我此時雲彩正往東行,意思是風將吹走雲,天就要停止流淚——雨就要停下來了。如果老掌櫃不說出這番話來,我還有可能在酒館待上一會兒;聽他用民諺破解了天相,我連花生米也沒吃一粒,就一頭紮進雨簾之中——我不願意雨停下來,我喜歡在雨中回家。

“你……”他在後邊朝我喊著,“你會淋出病來的。”

我理解他的好心,但是他不理解我的那顆童心。他哪裏知道我的心田裏,深藏著雨中求索的秘密,那是古人杜牧賜給我的一個雨中的情夢,那詩中的意境支配我走進雨幕並被淋成了一個小小的水鬼!

驛站聽雨

驛站這個名字本身,就給人以非常遙遠的感覺。按字意來解析,它指的是遠方行者臨時落腳的地方。俄國詩人普希金曾寫過一篇《風雪驛站》的小說,那是發生在北國俄羅斯一片冰雪世界的故事。記得,我年輕時捧讀這本書時,曾深深被它的意境所吸引,並向往未來的生活中,也能到雪國充滿詩情的驛站駐足,以享受那種人生情韻。

我的願望倒是實現了,而且不止一個,但我所經曆的驛站與普希金所描寫的不同,是知識分子流放的苦難驛站。在那一個個不斷更迭的勞改營地,冬天的風雪,對我來說似乎沒有了浪漫的情愫,它隻能讓我向往爐火火焰的溫暖;但是夏天的雨聲,卻總能喚起我對人生的感悟。每逢雨天,我總是想起一個靜物寫生的畫麵:畫麵上沒有別的,隻有幾枝枯焦的荷葉,伸向天空、伸向四麵八方。不知是在童年的什麼時候,我在爺爺書房的牆上看到過這幅水墨畫,畫的名字叫作《枯荷聽雨》。

我之所以對這幅畫情有獨鍾,並不因歲月年輪的增長而有所淡忘,不僅因為這幅畫蘊藏著藝術的深邃意境,更大的緣故是沉淪到社會底層的我,就如同那枝炎陽下的枯荷。二十年的勞改生活,我早就死了那份童真,取代那田園詩情的,是貝多芬彈奏人生行程的樂章《悲愴》。記得,每逢夜間落雨時,躺在大土坑上,聽著那滴滴答答的雨打地麵之聲,我們這些來自天南地北的知識分子囚徒,似乎都忘記了白天勞改的疲累,就像那無水之湖裏的朵朵枯荷,在期望著老天能下上一場爽透淋漓的滂沱大雨,以緩解我們心田中的焦渴。此時,同是那個“雨”字,比童眸中雨的形象多了不少的含義,那是垂天而落的雨柱,不僅僅是自然落體,而且富有了更多的社會內涵。

記得,我們曾在雨夜,打過這樣的啞謎。在大坑上有人出題說:

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晴卻有晴

立刻引起了不同的回應:有人說,這隻是文人塗抹的夢,不符合階級鬥爭的學說。有人說,自然界確實有這種奇觀,隻是不會出現在我們頭上的天空。有人說,自古知識分子愛做夢,這是自作多情。還有人一語道破個中玄機說道:“你們是不是在向往一場政治上的及時雨,夢想你我都能離開囚甕吧?”有人立刻對此做出了調侃的回答:“老天爺倒是下了大雨,它是為等雨的枯荷而下的嗎?《水滸傳》中有個綽號叫‘及時雨’的宋江,難怪他造反不成,因為那雨水都‘送’到江裏去了!”

啞了——大土坑上幾十口子會出氣的人,都成了雨中啞了嗓子的苦蟬,頓時失去了任何聲音。這隻是知識分子在雨天說夢,如同枯荷聽雨那般,老天並不因其想雨盼雨,而濕潤他們苦澀的心田。所以,每到夜雨時刻,我不可能再織童年的情網——它早死了——而是像雨天的一隻蝸牛那般,躲在自己的殼體之內自舔精神傷痛。

雨雖然醫治不了靈魂的痛苦,但是對肉體還是十分溫柔的。記得,在一個大鹽堿灘勞改時,由於那兒的土質原因,田野裏幾乎看不到一株根深葉茂的大樹;即使有一些柳樹艱難地活了下來,也都像是長得歪七扭八的畸形兒,無法起到遮擋酷暑炎陽的作用,因而我的皮膚被曬得如同非洲人,皮膚表麵起了一層白色浮皮。當熱得實在無法承受時,我曾退化成一個原始人,全裸著在炎陽下挖溝開渠。此時此刻,哪怕是天空中的片刻雲影,或偶然響起的幾聲雷鳴,都會喚起我對雨的祈禱。有時,大雨當真瓢潑而落,那種興奮和喜悅,就像刑場上獲得解救的死囚似的,我能激動到淚水與雨水同流。我喜歡雨——即使滂沱大雨下得如銀河決堤,我平伸開兩條胳膊,閉合上雙眼,就像是苦難十字架上的耶穌,盡情地享受著天雨的衝洗!

天雨雖然不能徹底解救我的精神苦難,但能給我肉體上一時的快樂。此外,每逢天雨號啕痛哭之時,勞改隊都要“打道回府”,田野裏無法繼續勞作,隻是緣故之一;更大的原因,是防止囚犯借雨幕逃跑。當然,雨大收工也不能叫你來個一百八十度、伸平了腰腿躺在土坑上睡個大覺,恢複一下耕作的疲勞,而是還要念那本據說是常念常新的“語錄”,但總比在驕陽的蒸烤中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要輕鬆得多。在那“一句頂一萬句”的朗朗祭神儀式之中,你的精神可以成為一匹脫韁之馬,在神諭麵前開個小差,到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記得,在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日子,一個回家探親的囚犯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本自然科學雜誌,裏邊兩篇談雨的文章,曾讓我久久沉湎其中。第一篇文章中說,雨雖然來自天體雲間,但有的雨絲呈現出迷人的色澤;非洲就曾飛落過赤、橙、紅、綠、青、藍、紫的七色彩雨,當那種彩雨降落之時,天地之間的萬物,一律變成了彩虹般的童話世界。另一篇談雨的文章,就更加讓我為之神往,據說在民國初年,安徽一帶曾下過一場奇特的魚雨,在破天而落的大雨中,一條條的魚兒也隨雨從天上傾瀉下來……按說,對經曆了人生苦難的我來說,這種自然界的奇觀是難以步入我的精神領域的;但在無書可讀的年代,這本解析天雨之謎的雜誌,反而成了我苦難驛站上的精神伴侶,我把它壓在土坑上的被褥底下,在無法打發精神苦寂之時,我就把它拿了出來當《聖經》讀。這是我在勞改驛站,演繹出來的一則雨的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