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轉移了我的精神痛苦,這是它的奇妙作用之一。之二,雨也給我帶來濃鬱的情殤。古人稱下雨為“天哭”,之所以如此形容,皆因它的音響如泣如訴。特別是在夜深人靜之時,雨聲連成一片,好像大地為之動容。每逢這個時刻,我會想起年邁的老母和年幼的娃兒——我沉淪社會底層,連累了家中一老一小,使昔日寧靜的家成了風雨飄搖中的一隻孤舟,因而那連綿的雨聲,常常勾起我對親人無限的思念。
這是天上滴落下來的情淚對苦難驛站裏的天涯浪子在感情雙向上的慷慨饋贈……
京都祈雨
進入生命的夕陽黃昏,才理解了“雨”這個簡單的漢字裏,包容著人生四季。
從科學角度來解讀雨,是地麵上的水蒸氣,在天空凝成為水滴之後,返還到地麵上來的過程。它在不同季節,有著變形的本能:春雨悄然無聲,充滿了孩子氣的稚嫩和溫柔,像剛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那樣,形象上有點靦腆;夏雨滂沱,象征著旺盛的生命力,在這個時節草長鶯飛、莊稼拔節上躥,就如同一個人從童年進入青年時期一樣,顯示出無與倫比的陽剛氣勢;秋天的雨聲,歡樂的音符裏摻雜進去了一些憂傷的詠歎,那淅淅瀝瀝不絕於耳的雨聲,除了讓人看見果實的成熟,感到收獲的喜悅之外,還容易讓人聯想起《紅樓夢》裏的黛玉悲秋,這是人與自然同時走向了成熟的標誌;到了冬天,雨的體形變為片片白雪,與老人的銀發一色,這寓意人已經走到了生命暮年。待到白雪結成寒冰的日子,就是人生終點站到了。於是在墓園裏,聳立起一座座白色的人生紀念碑。
步入老年,我更加喜歡雨了,尤其偏愛在雨天散步。每逢雨天,公園裏少了遊人,街道上少了行者;連兩旁的樹木花草,都因為雨滴的洗禮而流露出它的靈性。樹更綠了,花更鮮了,就連街道和公園的石頭,都在雨洗之後,裸露出它的生命花紋。我愜意地打著一把雨傘,在雨中踽踽而行時,傾聽著人生四季中雨的各種音韻旋律:少年時無拘無束的童真,青年時的學海苦渡,中年時在“老君爐”中的修煉,花甲之後的心若靜水……在雨中回眸人生的苦樂酸甜,與在書齋中伏案回憶往事,是迥然不同的兩種境界。後者,因為缺少了雨作襯托,如同人生戲劇少了背景,多少有點禪佛中晨鍾暮鼓的意味。而把記憶帶到雨中來燃燒,不僅可以升華記憶的色彩,雨在此刻還能轉化為助燃之劑,讓記憶銘刻上雷鳴與電閃的音韻,成為浪漫的抒情和感傷的詠歎。
記得在一個雨天,我看見一個老者領著一個娃兒——身後還有一條小狗,一起來到公園的湖邊。那條小狗對於雨天出遊,表現出了無限驚喜,它一會兒跑到老人和娃兒前麵,一會兒又溜到一老一小身後。但是那個男娃兒與那條小狗的歡快相反——雖然老人為他打著雨傘,他仿佛仍然無法走入雨的夢幻之中。
老人說:“你看那荷葉上的水珠兒,多好看!”
孩子仍然噘著他那張小嘴,向湖裏斜了一眼,但無動於衷。
老人又說:“天一起風,那水珠兒就看不見了。”
孩子似乎並不喜歡雨中的靜物世界。他在百般無聊之際,把那條小狗招呼到腳下,喊了“一、二、三”之後,在雨中與那條小狗開始了賽跑。老人出於心疼孩子,拚命想阻攔這場人與狗的雨中嬉戲,但他剛剛張開胳膊,那男娃和那條狗已然跑進了雨幕之中。老人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坐在我身旁的長椅上,對我說:“您看……”我立刻截斷他要說的話,對這位老人說:“孩子難得有在雨中撒歡的時機,他會寫進他的生命記憶,到你我的年紀都忘卻不了,多好!”果不其然,待那娃兒與狗環湖賽跑回來,雖然人和狗都像從水裏撈出來的那般,但那個男娃和那條狗,一個開心地笑個不住,一個歡喜地對天狂吠起來……那老人陰沉的臉,終於漸漸還陽了,最後與孩子笑在了一起。多好!這真是一幅難覓的雨中寫意畫麵!
看著這個充滿動感的雨中畫卷,我情不自禁想起我的童年。雖然兒時我的雨中尋覓,與這男娃在雨中的動態進擊,完全屬於兩個世界的東西,但我們都在雨中感受到不同的快樂。因而,在我眼裏,雨是有靈性的東西,它不僅能洗滌人的肉體汙穢,安撫人的傷痛之靈魂;它給各種人的向往,以各種不同的滿足。雨絲,從其造型上去看,像是連接了天和地之間的條條琴弦;每個雨滴都是在琴弦上跳躍著的音符;天空和大地,是它演出的無邊無垠的舞台;它演出的,是人世間無與倫比的大自然的美麗樂章。它還有著極為博大的胸襟。在它心中,沒有貧賤與富貴之分,沒有膚色與人種之別;沒有國界的樊籬,也不受各種信仰的局限——它很自由,願意到哪兒去瀟灑,它就隨著雲影去了,並在那兒的天空織成雨後彩虹,聚成江河,流向大海;給高山編織銀冠,給大地獻出冰川。
2003年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