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門風景(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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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國國門滿洲裏,稱得上一部濃縮中國百年風雲曆史的大書。

橫穿莽莽林海最後到達行程的終點——東北邊城滿洲裏。它是中國北方邊陲與俄羅斯接壤的國門。

汽車開到這座邊城時,已是夕陽落山的黃昏。憨實好客的主人首先帶我們去一家酒店吃飯。其實我們下榻的友誼賓館,設有供旅客就餐的食堂,但是主人開了車來,力邀我們去另外一家酒店吃晚飯,客隨主便隻好上了汽車。到了這家酒店之後,才知主人用心良苦——這兒進餐的同時,可以觀看俄羅斯人的芭蕾舞演出。餐廳內的飯桌圍成一個圓形,中間有一個圓形舞台,就餐者可以邊吃邊看。我對此頗不理解,因為許多正式藝術演出不僅規範演員,還規範觀眾,這樣邊吃邊看不是對藝術的不敬和褻瀆嗎?主人為我解疑說:“該怎麼說呢,說得通俗一點,他們是從俄羅斯遠東地區來中國邊城打工的,他們並不要求檔次,像過去中國江湖賣藝的那般,主要是為了生活。”邊城主人雖然把問題說得非常透徹,但我出於對原蘇聯一代芭蕾皇後烏蘭諾娃藝術造詣的崇敬,內心還是百感交集,並升騰起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之情。

我說:“是市裏請來的,還是他們自動來滿洲裏的?”

“還用請?”他笑了,似乎在笑我對邊城今朝的無知,“明天你到交易市場上去看看,就會更了解今天的邊城了。”

演出開始了。我停下手中進食的刀叉,眼睛專注地凝視著舞台。舞台上先後出現了幾個身材窈窕的俄羅斯少女和與之伴舞的俄羅斯青年。無論從舞台上的輕盈旋轉還是從“倒踢紫金冠”的芭蕾技藝上看,他們都絕非野台子出身,肯定是正規芭蕾舞團裏出來的。但在這21世紀初,這些舞者卻遠離俄羅斯故土,到中國邊城來築巢謀生了。這裏邊蘊藏著的不僅是藝術主體的移位,更意味著曆史天平開始向中國傾斜。難道不是嗎?要知道,回報他們藝術演出的,沒有掌聲,也沒有鮮花,餐廳的食客們有的在吞雲吐霧,有的時不時地發出碗碟與刀叉的撞擊聲。此情此景,讓我記起小時候在北京天橋看“西洋景”或圍觀在此走江湖舞刀弄棒的把式演出;唯一不同的是沒人喊叫那一聲長長的“好——”字。但是舞台上的他們依然溫文爾雅地麵帶微笑,好像這裏不是酒店裏的自助餐廳,而是莫斯科大劇院。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曆史記載,在整整一個世紀之前的1900年,世界列強瓜分中國版圖時,我們北方的近鄰顯示出出奇的貪欲,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自任侵略軍司令,出兵十七萬人,先侵占了東北的呼倫貝爾草原,最後占領了草原明珠滿洲裏。1902年滿洲裏的名字從中國的版圖上消失,由一個拗口的洋名取而代之,洋名為霍洛金布拉格。這座美麗的小城從此陷入了噩夢之中,沙皇軍隊奸淫燒殺,演出了一幕幕弱肉強食的血腥戲劇;接著有一大批俄羅斯商人和遠東平民像風卷荷葉似的擁入了滿洲裏,邊城人民儼然成了沙俄的仆從。有血氣的邊城百姓不甘這種屈辱,曾奮起反抗沙俄,雖然曾一度使沙俄軍隊失魂落魄,但終因人單勢孤而被沙皇的屠刀鎮壓了下去。因而盡管時間已然跨過了一個世紀,這座邊城的血色記憶並沒褪色。當然,由於年代的久遠,許多曆史滄桑已然如雲霧般飄逝,唯一能勾起世紀悲情的紀念物,就是留在市區街道兩旁一座座古老的俄式的“木刻楞”房屋。其實,那些完全用木料蓋起的房屋,其建築式樣是非常美麗的,但是在這美麗下麵,卻深埋著邊城曆史的眼淚和屈辱。

其實,一個城市的建築遺留,就是最好的曆史圖解。京城遺留下一座帝王宮殿,從中可以回眸千年曆史;上海遺留下許多租界和洋行,可以遠眺中國近代商海的變幻;滿洲裏的街市,可以讓人敏感地感知它與俄羅斯難以割舍的地緣關係。因而,當我們穿行整個呼倫貝爾草原,汽車開進滿洲裏之後,那些俄式的“木刻楞”式的房子,如同讓我翻開了塵封的曆史卷宗,讓我聽到了這個邊城遙遠的曆史足音。滿洲裏三個字,閃爍出的血色太濃烈了,除了沙俄對其百般蹂躪之外,隔著一瓢海水的小小東瀛也像貪食葷腥的野貓一樣,於1932年冬天,派關東軍先遣部隊強行占領了這裏。到了“二戰”臨近結束之際,蘇聯倒是派兵強攻下滿洲裏,但是當地的平民百姓對此褒貶各半——蘇聯紅軍以飛機大炮趕走了日寇,是名垂千古的曆史絕唱。但是與此相伴的是這些士兵肆無忌憚的瘋狂擄掠。據不久前的史料披露,斯大林把戰時關押著的死刑犯釋放出監獄當敢死隊員,派到遠東與日本的關東軍打仗,他們中間的部分隊員是從滿洲裏殺進來的,因而在那曲雄渾美麗的國際主義大樂章中,留下了許多令邊城人民心悸的旋律和音符。這是這座中國邊城獨有的淒美韻律和冰冷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