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問世於上海的時候,比《收獲》發表我的《大牆下的紅玉蘭》要早上一年的光景,在以階級區分敵我的年代,上海的人文情懷讓我一直記憶至今。麵對過去,我曾問過自己:盡管那時百花凋零,北京也有那麼幾家刊物還在苟延殘喘地活著,我為什麼舍故土而把文稿擲向上海呢?我梳理不出個頭緒來,大概是故土留給我傷痛太多之故吧!記得,1957年北京的一本文學刊物上,一位大師級作家批判我時使用的詞彙,令我毛骨悚然:“從維熙的反動小說意在煽動農民反對農業合作化……”因而,我的精神本能支使我把小說寄往了上海。當1980年我應上影之邀去寫劇本時,特意到趙自先生家裏看望,並帶上了進入曆史新時期之後我出版的第一本書和一瓶茅台酒。曆經苦難磨礪的人,更知人世間一個“情”字的分量。記得,那天在趙自先生家中聊天聊得忘記了時間,又因我多喝了幾杯酒,因而下午趙自帶我去探望長者吳強時,我神態有些迷糊,吳強以為我病了,要帶我去醫院看看——成為我留在上海灘的一個笑柄,其實這都是人間情感使然。
當然,《收獲》編輯部在那個年代敢於發表《大牆下的紅玉蘭》,則更是我文學死而複生的一個標誌,我曾有過如是的感悟:“如果我投錯了,把它寄給別的刊物,很有可能延緩我文學再生的時間。一年、兩年……常常是刊物主編的人文良心,決定著作家的命運。”這是我寫在1979年的日記,事隔多年那日記的紙頁雖然變黃,但我對巴老的尊敬之情依然閃亮如初。因而,在巴老百歲華誕之際,我寫了長長的祝賀文字,以示對“世紀良心”的敬意。
終生難忘的上海情愫之中,還有我難以忘卻的一頁。當《大牆下的紅玉蘭》在《收獲》問世後,在千餘封讀者來信中,有一封寄自上海第二軍醫大學的來信,寫信者是大學醫院的一名從事X光射線工作的軍醫。她在信中說,讀了我的小說,像對我進行了一次心、胸透視一樣,知道中國知識分子的頭腦和心髒功能良好,沒有被“文化大革命”擠壓得變成畸形。她說她讀了我的小說,徹夜未眠,清晨提筆寫這封長信。她在信中讓我難忘的幾句話,至今激勵著我在文苑苦耕。她說:“但願中國曆史再沒有反複。如果你再次身陷囹圄,就是一個軍醫變成民間‘郎中’之日,到時我將去監獄探視你。這是我讀過小說後,一個軍醫的心誓……”由於這封信寫得情真意切,我駐留上海的時日,特意到城郊的第二軍醫大學醫院回訪了這位身著橄欖綠的軍醫,並與她一起到王肇岐家裏,與上海文化界的朋友歡聚暢飲。記得,當初出版我處女作的劉金先生似乎沒能找到,後來成為上海文藝出版社總編的江曾培先生倒是來了——那是二十五年前,我難以忘懷的一段塵封往事。
整理書齋,由於幾本最早出版的作品的失而複得,讓我記起了上海以及上海的友人;與此同時,我還記起上海街道上成行的梧桐。在我的認知裏,梧桐與性喜追風的楊柳相比,生命內核要顯得端莊和凝重。這就是我整理書齋時,文海鉤沉的人生感悟。
2007年初整理於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