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百年悲與歡(1 / 1)

從文學的染色體落筆

預卜未來的中國文學,帶有巫師的色彩——如果展望明天,作家唯一可以當作參照的,是文學的昨天和文學的今天。但是說到底文學是析夢和塗夢的工作,而夢又是生活的折光,因而它又有著它的共性——人人都會做夢,沒有夢的人是木偶,隻是人們生活各不相同,夢也隨之相異罷了。對文學來說,正是這種相異的夢境,組成了色彩斑斕又各自相異的畫廊。

這裏需要說明的是,夢的產婆是生活。無論你筆下塗鴉的夢是寫實的,還是空靈的;是抽象的,還是具象的;是中國傳統的,還是西洋歐化的,都是由作家生活感知所決定的,而非空穴來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因寫了多篇以小人物的目光看待戰爭的作品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伯爾,戰爭萬象使他無法用抽象手法表達,所以他的小說是具象寫實的。他兒子小伯爾生活在和平年代,便一反父親的寫實主義,而成為一個德國的抽象派畫家。小伯爾來北京舉辦畫展時,我特意去看了他的畫展。能不能如此認知:生活的經曆不同,導致了夢境的不同,因而使作家塗夢的方式也產生了差異?

經曆過戰爭烽火洗禮的作家,夢中多是鐵和血的回光返照,他的筆鋒無可逃避地向戰爭傾斜,這大概不屬巫言之例。我是曆經二十年勞改生活的作者,不是我不想在筆鋒下風花雪月一番,而是生活賦予我的夢境幾乎始終是一條泥濘的驛路。夜半夢醒時分,我才知道這是過去,而不是今天。說來也有些可笑,我在德國波恩萊茵河畔夜宿時,夢裏竟然出現我勞改時環繞於一個勞改驛站的金鍾河。我無法逃避寒夢對我的追隨,即使身在異國他鄉,它也叩打我的心靈門環,讓我無處藏身——這就是我近二十年來,一直塗夢於屬於我那片冷土的原因。

當然,除了夢境的尾隨之外,也還有一種反思曆史與人的內在精神的探求,支撐著我去析夢寫夢。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的一句名言對我有極深的啟迪,他說“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蘆葦”。這句話的含義,可以做兩方麵的解釋:其一,蘆葦腹內空空,它的生命是十分脆弱的;其二,如果將其腹中空空充填一種精神,則可視為人的挺拔和堅韌。我想,如果把帕斯卡“精神蘆葦”的內涵延伸到作家身上,它啟示作家該是骨骼裏富有鈣質的血性動物,而不是權勢的手中玩偶;不是金錢的情婦,不是籠子中的金絲雀,更不是任何仕途的功利股票。

所以吐出以上這些夢囈,意在說明作家對文學的選擇往往不是出自響應什麼號召,甚至有時也不決定於作家自身的願望,文學的個性化的遴選在更大的程度上取決於生活的給予,並受作家自身的內在氣質的梳理和匡正。這種內在與外在的染色體相互結合,便孕生了各自相異的文學產兒。我想,這可以被視為文學藝術的自身規律。以此規律為尺,丈量一下中國百年文學的得與失,才能由表及裏深掘出其興衰的根本。